番外·清宁
番外·清宁
龙清宁有过很多称呼,他们叫她阿宁,叫她宁妃,叫她长嫂,再叫她贵妃,最后,唤了她四十二年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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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做阿宁时,她还住在王都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
家里的陶罐里边许是有了裂痕,盛上水,搁在窗台上总会洇湿一片,龙清宁去东市淘买的时候,把妹妹的信一道儿取了。
回家路上,巷口聚集了一群官兵,边上远远地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邻居王嫂凑耳告诉她:“宫里的贵人要打这过,派头大着呢。”
龙清宁莞尔:“贵人猎奇,前些日子后山现了仙鹤,贵人许是听了传闻,去一探究竟了。”
“仙鹤!”王嫂目露鄙夷,“我在这住了三十多年,夜鸦倒有,仙鹤嘛,不曾见到半只……贵人也太荒唐,昨日和方士炼丹,今日就要寻鹤去,有这功夫,也该着紧些政务,我儿的抚恤银子还没着落呢。”
人潮涌动,里边挤出来一道人浪,打头的是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官兵推搡着百姓,压抑的埋怨声淹没在推挤中,龙清宁像是没站住,偏了下身子,手里的篮子“嗙”地砸地。
陶罐碎开,沉闷的碎裂声裹在篮子里,左右的百姓下意识地偏开了,露出龙清宁半边肩身。
她把篮子捡了,那一垂首,一弯身,像阴翳的云层中擦过道日光,轻易地就和周围的喧闹嘈杂分隔开来,那纤白的颈,乌润的发盈满视线,素色裙摆料子好软,贴着腰线一道道漾开。
眨眼就消失不见。
有人瞧见了。
乌压压的人潮中心,荀王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伸手随着那道人影去,却徒劳地抓了个空。顿时兴味索然,做什么都没着没落。
龙清宁提着篮子到家,陶罐摔裂了,她轻轻戳了下那堆碎块,又看到窗下洇湿的墙,看着是要长出青苔了。
夜里,夫君归家来。
龙清宁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小时候她偶尔给阿羡送饭,那会儿娘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平素里没有什么开心的事,但看着阿羡大口扒饭,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就能感到莫名的满足。
她对别人的饮食喜好了若指掌,但若说她喜欢吃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琐碎的小事,她不会为自己考虑。
自从母亲走后,她夺权落败,离开北境的那一日,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只活几个重要时刻,细节生情,那会使她软弱,少思量,才能长久。
乌枝鸣盛汤:“待这场雨过去,我便请泥瓦匠来将旧瓦拣一拣,待得入夏,院里也好架几个花藤。”
龙清宁道:“好。”
“王都气候温和,种什么都好养活,明年夏日,整面墙都是无尽夏,”乌枝鸣把汤挪过去,“我已去向洪主簿领了牌子,秋分时天气凉爽些,我带你跑马。”
龙清宁轻声道:“都好。”
龙清宁说的好,是乌枝鸣这个人的好。
他们相遇在年幼时。
那会儿,他是龙家族老的养子,她是龙霈之女,宗族既忌惮龙霈又不得不靠龙霈撑起门楣,大人们总在族地里商谈内务,你来我往口蜜腹剑。
龙清宁绾着高高的发髻,跟在龙霈身旁,乌枝鸣穿着灰扑扑的短衫,站在族老身后,两个孩子懂也不懂地,无聊地飘移着视线,终于在满堂微妙对峙的气氛里,对了那么一眼。
起初,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私下里撞见,彼此也是谨慎的,拘束的,又禁不住总要拿好奇的眼神看对方。
在龙清宁被逐出宗族之前,他们都没有正经地说过几句话,只是在各种环境中,在各种各样的人嘴里听到了各种各样对对方的描述。
所以龙清宁至今也不知道,在她被驱逐出北境,遭遇刺客伏击时,他为什么要出手相救,她没有问,乌枝鸣也没有提。
他一念之差救了她,她深思熟虑嫁了他。
他们在西边小城里过了几年,那里的风没有北境那么烈,也不像坎西那么多情,哪哪都没有出挑之处,但对两个背离族群的年轻人来说,这种不起眼构成了安全感,让他们从利益交织的密网里短暂地脱离出来,茍延残喘,偷了几年时光。
新婚之夜,龙清宁问乌枝鸣后不后悔,他说阿宁,合卺酒也要喝的。
乌枝鸣这般好,哪怕知道她有旧怨积骨,知道她恨龙氏,恨王都,甚至恨龙霈,那怨恨酿出了滔天的杀意,出了北境,她就不再是温柔恬静的阿宁,而是一个凭恨主宰誓要搅天弄云的龙清宁。
他都知道。
甚至在龙清宁提出要搬至王都来时,他也只是沉默片刻,说,阿宁,王都多风雨,你要当心。
陶罐跌碎了,乌枝鸣翌日休沐,便出门去买,或许是天意冥冥之中注定了,人还没到东街,又教同僚唤了去,等他从值守衙门里出来,天已经黑了。
一行水沿着墙蜿蜒而下,墙下冒出了青苔,嫩绿的,刮也刮不干净。
巷子里常常有官兵把守,听人讲,贵人时常往后山寻仙鹤,次次落空,月月都来。
天逐渐热了,午后的日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傍晚又爱飘雨,又潮又闷,湿气裹得人擡不起劲儿,龙清宁给乌枝鸣做了两件轻薄的绸衫,丝线不够,在日头西坠时,她提着篮子出了门。
这天的黄昏细雨很好,她绕往后山的小桥走,在这儿碰到了个神思不属的寻鹤人,她与他擦身,说了句,“借过。”
身后迟迟没有回音。
翌日,乌枝鸣归家时有些沉闷,他一贯把情绪处理得很好,今日却有些抑制不住,用饭时,他夹了两次鱼,那鱼肉软滑,两次都从他筷子中落下去,龙清宁拿瓷勺舀了给他,乌枝鸣却搁了筷:“阿宁,今日衙门里派了赏钱。”
“是上月外巡的贴补吗?”龙清宁舀了汤。
“是,”乌枝鸣把手收回袖中,“原是二钱的贴补,下来却得二百两纹银。”
龙清宁握勺子的手很稳,她笑了一下:“想来春汛已过,府库总算充盈了。”
乌枝鸣沉默许久:“我没有收,”他手指冰凉,去握龙清宁的,却发现她的手更凉,凉,却滑软,几乎要握不住了,他的语气便有些急促,“我明日便向部堂大人请辞,我们回西边去……”
龙清宁反手罩住他手背,拍了拍:“不要说胡话。”
于是,乌枝鸣就明白了,她有她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