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血肉与河山（中）
第五十六章：血肉与河山（中）
“所以……他说的清潭该不会就是……我们面前这块儿？”居于幻梦中的亓易盯着眼前这已经几近干涸的潭水不可置信地说道，尽管他已经在认识封鸢之后就从一个“不信者”被迫变成了“相信者”，但这些天来发生的那些如梦境一般的真实事件，还是让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在一次又一次地收到拷打。
“嗯，对啊。”姚璇瑾面不改色地说，“这块儿花园的主人原本就是我们的那位子虚大人。潭水越深，我们的神明大人就越强，很可惜，现在这副场景你也看到了，我们不幸地有一位虚弱到快要消亡的神。”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扫了眼池边的梧桐树，“说起来，小司沐当年还活着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不得不说他那时的造访也算得上是一件创举，谁能想到最令神明满意的造物在犯下‘弑天之罪’后，还能有与自己信仰的神明面对面交谈的一天呢？”
“‘弑天之罪’？”沈渊眸色一亮，“该不会人类曾经杀死过神明？”
“你的理解并不准确，但莫急，你接着往下听就是了。”姚璇瑾只是对着沈渊挥了挥手。
“当子虚与乌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年以后了。”封鸢对面的“亓易”还在缓缓地讲述着，“很奇怪，除了头脑依旧有些昏沉外，祂们并没有感到任何其他的不适。祂们实在是太牵挂自己的造物们了，以至于他们面前的潭水也在祂们释放出的神力的影响下发生了变化，映出了人间百态——飞鸟依旧在高天中歌唱，鱼儿依旧在海水中遨游，人类正虔诚地举行着某种仪式，一心一意地祷告着，希望神明能再次向他们降下目光。
“两位神明很想立刻就降临在自己的造物身边，祂们试着利用操纵时空的能力将自己送往人类的居所，却发现，祂们刚刚用来改造潭水消耗掉的力量，并没有如同祂们陷入昏睡前那样，立刻得到补充，剩余的力量已经无法再支撑祂们前往人间了。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12次祷告了。’人类的首领望着即将开始西沉的太阳叹了口气，‘如果下次我们还是没能得到神明的注视，大家今天就先休息吧。尽管我们有火把，入夜了之后还是不比白天安全。’
“‘今天休息了，明天还要继续么？就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神就要放弃我们了么？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了，我们也不是没有损失，他们居然还不打算原谅我们么？这样心胸狭隘的神明，我们不信也罢。’人群中逐渐传出了一些不满的抱怨声。
“‘不要再说这种不敬的话了！’人类的首领连忙朝着人群中的熙攘呵斥道，他看向云端，看向山崖，看向山崖下的海，视线绕着自己四周的方寸之地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了站在他身边的人们的脸上，‘我们……再试一次吧。’
“第13次祷告开始了。
“身处在高天之上，因为无法向人间的造物们传达自己的心意而急得团团乱转的两位神明终于在此时发现了一绺又一绺从祂们的指尖向人间延伸出去的丝线状物体，一阵阵细微的暖意正顺着那些丝线流淌进他们体内——祂们作为神明的力量正随着一声声祈祷慢慢累积，逐渐恢复。祂们终于意识到，祂们现在的力量之源已经不再是浩渺的星空，而是祂们自己造出的物种的信仰。
“‘快看，那是什么？’祷告的人们也于此时发现了异样，他们顺着第一个呼喊出声的人的目光看去，发现突然出现在远方的一束金银相间的光线正从一道裂隙中荡漾开，就好像是分割天与海的天际线有了生命一般，其周围的空间生涩地一下又一下扭曲着，花草树木全都像是潭水中的倒影一般出现了些许波动。
“若子虚与乌有还和之前一样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人类应该是看不到这样的场面的，他们本应看到两位高贵的神明优雅而游刃有余地在他们眨眼之间悄然降临在他们身边，不招惹一草一木。然而，这些由于神明的乏力导致的空间方面的异象却在此时给了祷告许久也没有回应的人类一记强心针，他们认定，这一定就是神明愿意再度降临的神迹，他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应，他们会和一年前一样，因为得到了神明的眷顾，变得比所有其他物种都要优越。谁也不肯移开目光，都想再多沐浴一阵属于神的光辉。就连刚才出言不逊的那几位，也在这光芒的照射下虔诚地念着口中的祷词，直到他们的眼睛被这些锐利的光芒弄伤，淌出血泪，直到子虚与乌有艰难地从裂隙中走出。
“‘希望能在神明的帮助下，今年冬天开始前，能猎到足够的猎物。’
“‘希望我的孩子能顺利长大。’
“‘希望我们能灭了附近的熊，别让它们再害人了。’
“‘希望我们能和神一样永生。’
“‘希望我能驯服野外的猪。’
“……
“与力量一起通过丝线被送来的，还有人们的希冀与贪念，丝线是双向的，子虚和乌有在从人类处获取力量的同时，也要承受人类的情感，满足他们的期待。
“人类是动物，却又和动物不同。人类除了原始的生存渴望之外还有一种让自己趋向完美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导致的贪欲其实并不一定是完全的坏事，它确实能让人类的成长，也能促进人类的进步，它鞭策着人类不断向前，也让他们永远无法获得心理上的安宁。”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只是在这一颗小小的星球上，他们也总能发现比自己更完美的东西，所以就会向着他们认为的全知全能的存在不断地索取。
“羸弱的神明并没有那么多的力量供他们挥霍，祂们最初时有求必应，因为祂们并没有从祂们的创造者那里获知什么是一个神明应该做的，就只好尽力扮演好人类眼中的神明的模样。渐渐地，祂们的模样开始向人类想象中的神的样子靠拢，祂们的思考方式也无时无刻不在受到人类思想的影响。神越来越像神了，人也越来越满意，他们造出了属于他们的‘人之神’，神也的确在那时收获了不少信仰。
“然而信仰产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尤其是当神明接受的愿望越来越多，能完成的却越来越少时。人群中总有些愿望是冲突的，人类内部也不可能全然没有纷争，稚嫩的神明并没有处理过这样的情况，祂们在发表言论时被人利用，做出选择时被人指责，出现不可避免的损失时被人声讨。更糟糕的是，一少部分人发现了神明的秘密，发现祂们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不可亵渎，流言传播开来，神不再是人类的靠山，也不再是人类骄傲的资本。因为这可是宇宙间最弱的神啊，祂们甚至连一个小小的造物的需求都无法满足。
“‘神明是弱小的。’
“‘神明是卑微的。’
“‘神明是虚假的。’
“‘我们为什么不向神的创造者祈求一个新神的降临呢？’
“‘可我们已经有神了，有神了之后是不是造神者就不会再注视我们了呢？’
“‘有道理，那我们只要回归到没有神的状态不就可以了嘛。’”
“怎么可能……因为这家伙是神对吧？所以才会编这样的故事，人类可是懂得感恩的物种啊，是知道是非黑白，能够理性思考的智慧的物种啊，怎么会出于这种理由就……”沈渊明显有点无法接受这个故事，在他的心里，原本构建出的是一个：人类因为神明对其信仰的无度索取而前仆后继，揭竿而起的正义热血场面。可现在，他越听越觉得，这就是一个狗咬吕洞宾，农夫与蛇的故事。
“人类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神就算是再虚弱，也不是人类能够比拟的。”
水潭中映出的讲述还在继续。
“人类的族群内部也产生了分歧，自然有人是记得神明们的好的，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同伴正在做着正确的事。场面越来越混乱，夹杂着‘弑神’与‘保神’的强烈情感的意识顺着连接神明与人类的丝线不断地在人类间爆发的冲突中冲击着两位神明的神志。
“承载过量的情感是什么感觉我想你应该已经经历过了。”
坐在灰雾构成的椅子上的“亓易”淡淡地瞥着封鸢说，语毕，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再次擡手挥向了封鸢的眼睛：
“对了，你的眼睛应该就是在那时受伤的。”
封鸢下意识地架起双臂，仰头向后躲闪，见此场景，他对面的那位“亓易”伸出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他勉强牵扯着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愈发僵硬的面部肌肉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并用带了一丝压抑着的沮丧与苦涩感情的声音安抚封鸢道：
“我对你真的没有恶意，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好么？就算我现在还没有取回全部的力量，只是帮你修修眼睛也还是能做到的。”
封鸢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放下挡在面前的双手，依旧与“亓易”保持着大约一拳左右的距离，露出了空洞涣散，毫无神采的金眸。
“封鸢……”
“封鸢啊……”
两个长着同样面容的男青年分别在时空的交汇处与时间的尽头发出了一声呼唤。
好难受，心里好难受。
他们这样想着。
一位是因为看着心爱之人遭遇不幸却无计可施的无力感；
一位是因为没有察觉到这场不幸没能出手相助的懊悔感。
一阵清爽凉意拂过封鸢的眉间，灰雾般的薄纱从他眼前散去，光芒不再涣散，重又从光斑凝聚成光点，进而构成清晰的，眼前的图景。
面前是一个他十分熟悉也十分陌生的家伙，这个家伙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语气也随着口中的讲述慢慢回归了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