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血肉与河山(上)
第五十五章:血肉与河山(上)
鲜亮的牛油赋予了辣椒更加明亮诱人的色泽,辣汤的中间却独存着一汪纯白鲜浓的骨汤,似乎,它只是为了给某些不好辣味的人一丝安慰而存在的,至于它是否真的有人吃则并不重要,但倘若没有它,那么不喜辛辣刺激的人便不太可能会参与这场饭局,更不可能在同桌人的怂恿下,去尝试那种味蕾被猛烈刺激之后产生的,直通大脑的快感。
亓易望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粉白肉卷和各色不同季节的新鲜蔬菜陷入了沉思。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从姚锦令家出来之后吃到的第一顿饭居然会是火锅,更没想到,这火锅居然是在梦境中吃到的,而且吃的时候自己还真没在做梦。
沈渊就没这样好的口福了,他在此地活动的并不是他的□□,所以他只能拥有最基础的触觉和视觉,能碰触这神明图书馆里的书书本本,花花草草,却也就仅此而已了。就和普通人做梦梦到吃的东西时一样,只知道自己吃的东西应该会很好吃,但根本品不出具体的味道,所以,他尝不出这火锅里的肉究竟有多香,蔬菜究竟有多清甜。
那些味同嚼蜡的柔软与爽脆之物纷纷顺着他的唇舌向下,无法带给他丝毫满足感。
坐在他们对面的姚璇瑾眉眼弯弯,优雅地束起了自己身上穿的朱子深衣的袖子,举箸夹起一根贡菜伸向红汤,一边涮一边盯着锅中随沸水翻滚的青绿对桌子对面的两人说:“幸好你们来了,不然我种的菜就又要浪费了。”又过了三五分钟,他将涮好的菜放入自己盘中,才终于分了道目光给亓易和沈渊,开口继续道,“还好我当时在请神前把开门的办法编进童谣里托人传播出去了,想着孩童们的人生刚开始,预计能在这世上逗留的时间久些,可达之处也多些。不过说到底,人的寿命也好,能力也好,都是有限的,普通人类哪能受得了这三百年时光的消磨,第一批知晓这童谣的人大多已经作古。万幸,结果是好的。尽管我并不擅长这些讲究韵律的东西,当时又编得仓促,一不小心将这段童谣写得又臭又长,不够凝练也不够上口,它居然还是传到现在了。”
“这首童谣能传承到现在不该是一件值得人们去惊讶的事。”听到这儿,沈渊放下筷子正色道,“人类的文明绝不是在朝夕间构筑成的,人与人之间的传承绝不止于身死。它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应该能在某种程度上对后世造成影响。后人书写新篇,前人成就历史。哪怕是再微小的石块儿投入汪洋中时也会激起属于自己的浪花。如果有一天,文明不再传承,传统无人了解,血脉之间的关联得不到维系,人再也没有了身为人的认同感,我们将迎来无法抗拒的分裂和毁灭。”
“说得很好。”姚璇瑾眯起眼睛状作无意地打了个哈欠说,“哎呀呀,吃饱了就有些犯困了。你们吃的怎么样了?还要添汤么?”
沈渊与亓易都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都有着各自的心事,实在是提不起来胃口。
“姚锦……额,不是,姚璇瑾前辈。”亓易看四周着空空荡荡,完全不像是能与其他空间相连的墙壁开了口,“您也和我一样,是用肉身进入这个地方的,对么?”
“是啊。”姚璇瑾点了点头。
“您进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再也没出去过,是么?”亓易继续问道。他的心情很沉重,他此刻恨不得自己天生有对儿翅膀,能飞过十万八千里立刻去到封鸢身边,确定下现实世界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他本以为开了这扇门,门后就会是连接现实的通道,或者至少,也该有位行走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使者之类的……生物?又或者说是某种神话存在。但面前这位,看上去基本也与他和沈渊之类的寻常人类没什么分别,除了似乎活得稍微长了些之外,也没什么别的特点了。
“我当然……没出去过。”姚璇瑾用前三个字点起了亓易眼中的希望,停顿了下,又用后四个字从头到脚地给他泼了勺冷水。
眼看着亓易的眼瞳又要失去光采变成一潭乌黑的泥沼,沈渊忍不住开口询问说:“您只是没有选择出去而不是不能出去,是不是?”
“是也不是。”姚璇瑾那一直眯着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我能出去,但出于对世间万物负责的缘由,我不能出去。”
他说完,很快又恢复成了之前那副挂着个怡然自得的微笑的表情,走向亓易,温柔地弯下腰,从袖兜中掏了个白玉雕的鸽子递给他,然后像哄小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别担心,你牵挂着的那些在现实中的人们都安然无恙。至于那位神使嘛……我保证,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亓易确实很快就见到了封鸢,只可惜,可望而不可即。
姚璇瑾带着他和沈渊走入了书案后的虚空之中,一阵云雾缥缈后,一阵细微的流水声传入了亓易的耳朵,那是一汪几近干涸的小潭。潭周似乎原来长着不少鲜花,想来此地本该有一片绚丽景象。单说亓易能认出来的,就有山茶、兰花、夜来香与向日葵。但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缘故,这些植物都还活着,却没有任意一株是开出了花儿来的。
潭边长着一棵树皮处有烧灼痕迹的梧桐,一声清亮鸟鸣声响起,亓易循声望去,才看到那梧桐的树冠上还立着一只尾羽处正燃着熊熊火焰的凤凰。
“拜托你们了,司琰,司沐。”姚璇瑾站在亓易身前,凝望着凤凰与梧桐轻声说道。
司琰和司沐?亓易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两位也是封鸢的小说中提到过的人。一位是蜀地侍天宗的司命,一位是负责照顾司命起居的侍从。司沐曽将自己的命数与一棵梧桐相连这事儿亓易知道,可他们为何会在这里亓易就毫无头绪了。毕竟在他被另一个“他”替换之前,封鸢还没写到这儿呢。
“早知道再催着他多写点儿了。”亓易在心里暗自道。
凤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亓易一行人,倏地又发出了一声凤鸣,随后,挥动翅膀,飞到了小潭的正上方。梧桐树也在此时恰到好处地伸出了一根枝丫,给凤凰提供了一个稳定的立足点,窸窸窣窣的羽毛摩擦声响起,不一会儿,一根还在燃烧着的凤凰尾羽就落入了清池之中。
只听得“滋啦”一声,水面瞬间就变得沸腾。一阵烟雾缭绕后,潭水的水面看上去好像变得又小了一些,也又清澈了一些。亓易这才看清,那枚正在从潭中缓慢下沉的羽毛上,竟然有一枚如同眼睛一般的纹路。
羽毛彻底沉没了。
潭面微微荡漾开了一圈涟漪,封鸢与另一个“亓易”面对面坐在一张由黑雾凝结而成的小桌旁的影像最终映在了潭面上。
“星辰诞生之初,星辰本身的意志被星辰的创造者——秩序,一分为二,相互平衡,互相制约。空间之主子虚赋予了世间白昼、空气、大陆与飞鸟;时间之主乌有也将黑夜、流水、海洋与游鱼装点在侧。他们司掌着世间阴阳交错的秩序,让朝暮生死都各得其所,一切井井有条。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同样的景物周而复始,同样的日月东升西落。
“子虚与乌有觉得这世间过于寂静,少了几分熙攘与喧哗。于是他们照着自己的样子造出了新的物种。这个新物种刚一诞生就和两位世界之主一样,彼此结伴而行,互相支持,相互依靠。
“这就是人类。
“一群明明看起来无比脆弱,不会飞,也不擅奔跑的□□儿,没有神明一般的力量,一旦被捕获,反抗能力相当有限,是其他飞禽走兽眼中的优质食物。然而这样的人类却没有被环境吞噬,他们团结一致,形成聚落,创造工具,不像被大鱼吃掉的小鱼,和被小鱼吃掉的虾米一般向命运低头,战胜了体型比他们大数倍的猛兽,艰难而坚定地一步步壮大了起来。这种神明从未见识过的创举,令祂们欣喜不已,那时的子虚与乌有觉得,人类是祂们最得意的作品。于是祂们现身在人类面前,将珍贵的火种赋予了他们,给予了他们打破黑暗的方法。从此,夜晚不再漆黑一片,渐渐地,它也有了些许白昼的色彩,人类也因此不再严格遵守昼出夜伏的规律。”画面中的“亓易”缓缓地说着,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情绪,好像真的只是在讲着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子虚与乌有迫切地想要将自己的成果展示给创造祂们的存在,像极了天真无邪的人类孩童。又或者说,人类孩童的某些特征,本就是出自人类对神明的模仿。
“秩序欣然前来,来见证幺儿们为祂精心准备的演出。
“飞鸟在天空中盘旋,鱼群在大海中游荡。几乎所有物种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特长与弱点——飞鸟无法遨游,鱼群无法翺翔。他们各自在自己的领域中行动,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活得悠闲自在。一切都是那样的循规蹈矩,那样的顺利。
“直到人类登场。他们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他们也想尽自己所能地回报给予他们奖赏的神明。
“于是他们派出代表,将他们模仿着鸟儿,紧赶慢赶,刚刚在月光下做好的道具翅膀背在了身上,站上了峭壁悬崖。那位代表一跃而下,成功地像鸟儿一般在空中滑翔。子虚和乌有也兴奋极了,祂们很惊喜,因为祂们的造物又有了新的成就。祂们挥手向那位代表致意,丝毫没有发现:道具翅膀上用于粘合的物体已经被渐渐升起的烈日烤得快要脱落。
“万千各色羽毛随着一声惊呼坠入了海水之中。那位人类代表急忙想要将模仿鱼儿的双鳍制成的物件儿绑在自己手上,却被海浪卷携着,一点点下沉,找不到生存的机会。
“秩序望着逐渐平息的海面露出了一丝赞扬神色。子虚与乌有以及悬崖边上站着的人类们却全都面色凝重。很快,一阵子虚和乌有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那些充满哀伤的音节让祂们也感到胸口处有些不适。
“那是人类的哭声。
“他们正哀悼着同伴的离去。
“秩序闻声皱起了眉头,祂用自己的其中两只手拉着子虚和乌有准备离场。子虚和乌有却并没有顺从地跟着祂迈开脚步。”
“‘你们应该收回赐予它们的一切。’秩序努力让自己显得很耐心,‘包括生命。’
“但很遗憾,祂的幺儿们对祂的建议提出了反对。
“‘江河不会倒流,是我们为他们打开了进入这个世界的大门,我们享受着他们的崇拜,就应该给予他们相应的机遇,这扇大门我们绝不会关上。’乌有说。
“‘彼无神力,今此成者,实属不易,可否免此苛罪?’子虚也在试图用人类没有神明一般的能力,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不错了的理由,帮人类脱罪。
“秩序淡淡地瞥了自己那两个求情都求不到点子上的幺儿一眼,拂袖离去。子虚和乌有也在此时感到双膝一软,差点儿没了直立行走的力气,只好互相搀扶着,强打精神回到悬崖边,驱散了因今日之事而聚集在此的造物们,然后昏昏沉沉地回到了祂们在幻境中的居所中,倒在了一汪清潭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