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水与舟
第四十一章：水与舟
“你是……封先生对吧？……拜托你，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帮我照顾好他……我的弟弟……亓易。”
“我……我答应你。”
“封鸢，在么？”
亓易的声音在封鸢脑海中响起，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在，刚刚睡着了，不好意思。”
封鸢睡眼惺忪地捂着脑袋轻轻摇了摇，想要结束自己恍惚的状态。他原本很少做梦，但自从一周前负责了机场爆炸事件的善后工作之后，他就总是能梦到亓易的姐姐亓绫。
当时他收到的指令是：在确保多余的存在全部消亡的前提下，在现场展开意识空间，将原本与死者相连的分身们曾经目击到的，属于死者的人生中的幸福瞬间重新灌回到死者还暂时保留在现世中的意识里，尽可能减轻死者的痛苦与焦虑。
原本这应该是一个对他来说稀疏平常的任务，因为在他有记忆以来的三百年中，这样的工作他已经完成了成千上万次。
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他在现场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记得那位女士，他知道，那是亓易的姐姐。
在确定了亓绫的身份后，封鸢飞快地看了一眼四周。
“幸好亓易不在这里。”这是封鸢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紧接着寻找了下自己主分身的位置，进而也确定了亓易的位置，他记得那里似乎是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似乎是可以清楚地目击到此处的情况，于是不由得皱了下眉头，继续想着：“可亓易会目击到这件事，他一定会很难过。”
他想着想着，下意识地朝亓易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可惜他没有鹰的视力，目力所及的范围里满是黑烟与火焰，其余的，什么也望不到。
就在他思索的这段时间中，亓绫的意识挣扎着在封鸢临时展开的意识空间中，从人堆的缝隙里艰难地匍匐过来，拽住了封鸢的衣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握住了那片圣洁无暇的衣料：“封先生，我能认得你，封先生，我的弟弟，小易，小易该怎么办？”她还没有从极端的惊慌与恐惧中缓过神来，只慌乱地拼凑出了只言词组，所幸，封鸢没有要抽开袖子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微微弯下了腰，做出了倾听的姿态。
亓绫在他那柔和目光的注视下也渐渐回归了理智，重又把脑海中的碎片组装成了句子：“我这么一走，我家那小子至少还有个小男朋友能在安慰他，小易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知道，让你放我一马，让你做到让我在这场灾难中幸存这种事是在强人所难，你不可能回应这样的愿望，我只是想要拜托你，不管你究竟是谁，是何物，是神还是鬼都无所谓，小易他需要你，替我陪在他身边，照顾好他吧，求求你，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求求你……”
封鸢，你不应该答应！不可以答应！
这是封鸢脑海中理智的呼喊。
“好，我答应你。”
这是封鸢实际上说出口的句子。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我答应你”的出现，意识空间中所有死者的意识一下子都躁动了起来，所有被无端卷入这场灾难中的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自己的“不甘心”和“放不下”，此时此刻，这些愿望都即将变为泡影，而立于现世与往生之间的封鸢成了他们眼中唯一的希望。所有存于此间的意识立刻就将对神使的敬重与畏惧抛诸脑后，化身成了一只只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地朝封鸢扑来——
“帮我照顾在医院住院的妈妈吧！”
“帮我把我最喜欢的玩具送给我最好的朋友吧！”
“替我给我的老婆和女儿说一声对不起吧！”
“拜托你……”
“拜托你。”
“拜托你！”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嗡鸣着冲进封鸢的耳朵，数百只手齐刷刷地伸向他的衣摆，强烈的意愿穿过挂在封鸢指端的那些还没来得及被斩断的金丝立刻一起倒灌进了他的脑海中，瞬间让他头痛欲裂，一下子让他的眼前好似开了间染料铺子，红的白的紫的绿的，成百上千个或喜或悲的生活片段夹杂着浓烈的情感交叠着模糊了他的视野，最后变成了一摊漆黑的混沌，遮挡了所有的光线。
视觉退居幕后，触觉涌至台前。
死者们伸来的手已经挂满了封鸢的衣摆，拖着他一点点向着亡者的方向前进，那些没能抓到封鸢衣摆的手也不愿放弃，他们的目标位置已经不再拘泥于雪白的衣衫，而是扩大到了衣服之间裸露出的几片净白皮肤上，比如手腕，比如脸颊，又或者，脖颈。
它们撕扯着封鸢的身体，争吵着想要倾诉自己的愿望，那势头，像是要把封鸢五马分尸。
几滴温热之物顺着封鸢的耳垂和眼角流淌而下，甜咸交织的血腥气也在他口鼻腔中流窜。在意识空间中受到的伤害虽然大多不会直接体现在□□上，却会直接触及他的灵魂。尖锐的刺痛感与推搡撞击间逐渐加深的钝痛感几乎快要令他的意识昏死过去。
终于，一抹鲜红飞溅出了洁白长袍上唯一的鲜艳之色，立于高地的圣洁被撕扯着融入了黑压压的人海。
他本就在前不久刚刚伤到了经脉，此时还未痊愈，能撑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迷离间，他瞥见一位银白头发的少年跪倒在一座花园里的一汪清池旁，正像此时的他一般捂着脑袋，满脸痛苦。
他看见那位少年所处的花园中正刮着狂风，风催花残，无数落花飘入一条蜿蜒的小河中淌入无尽的深渊。
他亦听见了少年最后的呢喃：“吾为神明……不伤世人……可到头来，吾还是……害了他们……惭愧，惭愧……”
接着，他看到了一滴滚圆的透明球珠从那少年的眼眶中滑落，不知所踪。
“啧，我可还没打算一口气吞掉一个神使量级的存在量的啊喂。”一个突兀闯进的声音道，“要是猛然间让这个世界消失个好几百万的存在量，这世界会崩溃的，光靠写书去增长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量去把这空儿填平得把我累死，啊——想想就好麻烦啊，要不然还是干脆毁灭了算了。”
“请您不要发表如此任性的言论。”另一个声音的主人慢悠悠地走到了封鸢身边，“您不会真的这样做的，对吧？”
随着这二位的闯入，攀附在封鸢身上的束缚猛地消失了，紧接着，他的耳边响过了几声极轻的刀剑破空声，站在他身边的这位挥舞着什么东西斩断了他脑海中的杂音的来源。
“是谁？”封鸢哑着嗓子询问道，他的视野还没有恢复，眼前的光景只是由纯粹的黑色转换成了微微透进来些许光线的灰色而已。
那二位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儿后，只听其中一位轻声数道：“三、二、一。”
可怜的封鸢还没来得及问清那两位究竟是在倒数些什么，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源自灵魂的牵扯感给拉离了意识世界，失去了知觉。
等到他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卧室中了。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是有些什么东西被抽离了，可任凭他如何翻阅资料，查找笔记，仔仔细细地回忆了自己近十年来经历的事，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记忆有出现任何遗漏的部分，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他本该十分在意的人。
这和他之前遭遇这种感觉后的情况都不太一样。
若不是他的眼睛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视力，他或许会把将此前的经历当成是劳累过度产生的幻觉。
模糊的视力并没有对他作为神使时的工作造成太大的影响。毕竟他连接到大多数人身上的分身全都能够对被连接方受到的致命威胁做出自动处理，他们通过监视得到的异常信息也会直接传进他脑中，他只需要在大脑里想好对策，然后再把对策传输回去就可以了，完全不需要视力的辅助。
可，同样的事落到作为作家的他身上就不太好办了。虽然他和亓易之间有一条心音通道连着，可以直接用意识相互交流，但他现在连笔尖在哪都看不清，哪怕亓易给他提了修改意见他也无法立刻进行更改，更不用说去编写新的章节了。
眼看着截稿日期一天天迫近，封鸢的眼睛依旧没有要好全的迹象，他本来不想把自己受伤的事情告诉亓易，然而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几时能好，在交稿时间前能不能恢复到可以让他提笔的的程度，思前想后，只好准备请假。又不是其他作者也能像他一样通过减缓周身的时间流速的方式来赶稿，拖得太久，让亓易来不及准备备原去填充他原本负责的板块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