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我没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第四十章:我没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咣当——哐啷——噼里啪啦……”
在囊括了世间万物的寂静夜幕中,一个陶瓷碗用自己的生命演奏出的最后一段与地板合奏的交响乐将苏雨卿从睡梦中唤醒。他下意识地摸了下一旁的被褥,发现身边人已经离去,枕巾上似有湿润痕迹。
“青榆?”他呼唤道。
“啊,我在,不好意思啊,把你吵醒了。”与开放式厨房联通的客厅里传来了任青榆闷闷的回应。
“没关系的。”苏雨卿连忙摸着黑走向任青榆,说,“出了什么事?你还好么?我好像听到了挺大的声……”
“别过来!”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任青榆的吼声,一下子僵住了身体,愣在原地,聊胜于无的光线让他无法看清任青榆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那些在吼声响起后猛地一顿,随后又在静谧中显得格外粗重的喘息。
任青榆似乎也被自己的吼声吓了一跳,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弯下腰,捡拾起散落在地板上的物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喊那么大声的。我半夜睡不着,想着给自己弄一碗鸡蛋羹当夜宵吃,结果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没拿稳,把碗摔了,现在地上估计有好多碎屑,你先别来这边,我怕扎到你。”
“哎,那你也别用手直接去捡碎片啊。”苏雨卿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周身环境的黑暗,借着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终于行到他们窗前的月光,他终于看清了任青榆的动作,连忙开口制止,任青榆却没有丝毫要停下手中动作的意思,像是完全没听到苏雨卿的呼喊一般,依旧呆呆地,一片一片地将地上的碎片拿起,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青榆,快停下。你这样容易把自己划伤的。”他又试着呼喊了一声,仍然没能阻止任青榆的动作,任青榆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像是把自己包入了一个由他自己设定的循环,将自己同外界隔离开,不愿从其中出来。
这种情况苏雨卿不可能只是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先去到任青榆身边。
于是他扶着墙,小心地避开飞落至途中的瓷碗碎屑,去卫生间里拿出了扫帚和簸箕,接着,摸索着找到了客厅电灯的开关。
刺眼的灯光让任青榆不由得暂停了手上的动作,眯起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时,苏雨卿已经用手里的扫帚从碎片堆中干净又利落地清理出了一条路来,此时正向他走来。
“快把手里的碎片放在这里吧。”苏雨卿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簸箕,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尝试着露出了一个和平时一样的微笑,“我会帮你一起清理的,不过在此之前,能先让我检查一下你的手么?加热后的鸡蛋液应该还挺烫的,要是被烫伤了,得及时处理才行。”
任青榆无言地盯着苏雨卿的脸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乖乖地把手里的碎片放在了苏雨卿指定的位置,苏雨卿顺势拉过他的手,将蜷缩的手指舒展开,露出微微发红的手掌,万幸,没有水疱,没也没有划痕,任青榆应该没有受到严重的烫伤,也没有在苏雨卿去取工具时不小心把自己划伤。
“我先带你去用凉水冲一冲手,好么?”苏雨卿问。
任青榆点了点头,顺从地跟上了苏雨卿的脚步。
“还想吃蛋羹么?想吃我一会儿再去帮你弄一碗?”苏雨卿尽量利用着水流的哗啦声让自己语气中的笑意听起来并不勉强。
“家里已经没有鸡蛋了。”任青榆的眼睛掩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中,之前总是神采奕奕的眸子此时像一坛被墨色侵染的死水,变得毫无光采,“我刚刚用掉的就是最后两个。”
“那也没关系,我一会儿出门买点就是,楼下的便利店应该还开着。”苏雨卿说,“你在家里稍等一下,我下楼一趟,很快就回来。”
“不要。”任青榆伸手抓住了苏雨卿的一块衣角,抿着嘴看向他,欲言又止,“那个什么……有点太晚了,我……至少让我和你一起去。”
尽管任青榆没有说出口,苏雨卿还是能看出来,任青榆每一个动作都在说着:
“别留下我一个人。”
母亲的突然离世,让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少年已经足足一周没有露出过真心的笑意了。
虽说他其实拥有两世的记忆,对于这一世的亲朋的离世的反应应该不会像只有一世记忆的人那样剧烈,但毕竟这是曾经与他朝夕相处还将他抚养成人的人。
这些天来,他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早知道当初就好好给她发问候邮件了。”
如果他能把邮件的内容写得足够详细,不去应付,不让亓绫担心他在国内的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她会不会就不会回国了?是不是就不会遇上这次荒诞的意外了?
强烈的自责感剥夺了任青榆理性思考的能力,他只能尽力压制着自己哭泣的欲望,生怕情绪随着眼泪的流出而崩溃,做出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时间会磨平一切的,对吧?
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苏雨卿还是带着任青榆出了门,夜晚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路灯的光线算不上昏暗,反而把道路照得亮亮堂堂,任青榆警觉地盯着附近驶过的车辆,小心地将苏雨卿保护在道路内侧,生怕再有人因为和他有关的缘故遭遇不幸。
两个人沉默着走去又走回,也没有过哪怕一次目光相触的对望,只是分别关注着道路两侧的风景,只有两只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能证明他们并不是在冷战。
回到家后,苏雨卿打着哈欠抱着买来的鸡蛋跑进了厨房,又过了五分钟,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他露出一个疲倦的笑,从餐边柜中拿出一个勺子,递给任青榆说:“诺,慢点吃,小心别烫到了。”
任青榆接过那碗鸡蛋羹说了句:“谢谢。”然后用勺子轻轻地划开了鸡蛋羹平滑的表面,淋在上面的芝麻香油很快钻入了勺子划出的缝隙之中,并随着勺子的移动,将香气传递开来。适中的咸味中和了鸡蛋中原本的蛋腥气,让细腻滑嫩的松软蛋羹落入口腔时带来的只有温柔的暖意。而这暖意,很快就消融了强行冷凝的泪滴。
“雨卿……”任青榆在吃了一半时放下了勺子,眼眶处有了丝丝红意,“你知道么……我妈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做饭。她第一次学做饭是为了给我做辅食,做的就是鸡蛋羹。”他微微仰起头,但依然没能阻止泪水的滑落,继续哽咽道,“她真的好笨啊,做个鸡蛋羹总是觉得里面没有熟,怕我吃了之后拉肚子,加热了好久好久,到最后上面坑坑洼洼的不说,连碗都裂开了。”
“那一碗鸡蛋羹明明那么难吃,那么难吃……”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止不住地带了点啜泣,“可是我就是,突然就想吃了,不过我也好笨啊,我也把碗弄碎了……”
苏雨卿赶紧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把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拥抱着:“没事的没事的,你没受伤就好。”
“你不要偷偷看我……”任青榆接过纸巾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然后就将脸埋在了苏雨卿的颈窝里,“真是的,这么大的男人了,还在抹眼泪,会被笑话的,我哭起来一定很逊吧……”
“才没有呢,心里难过就哭吧,哭泣是每个人刚刚降生时就被赋予的权利,和笑容一样,都是人们正常拥有的表情而已。你在我这里哭成什么样子都行。”苏雨卿轻轻抚着任青榆的背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正变得越来越湿,于是又多从茶几上拿了些纸巾过来,塞进任青榆手里,接着,继续道,“阿姨在须臾山上办理入住那天曾经跟我说,我们迟早都是一家人。这一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说着,浅浅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低头看着任青榆的方向说:
“青榆,你要记住,不论我们要面对的事情有多么困难,多么令人悲伤,就算是有一天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我也都会陪在你身边,你不用去勉强自己独自面对那些糟糕的事情,因为你还有我在。
“青榆,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成为你的家人,所以没关系的,在我这里,做出什么表情都可以,没关系的。”
“呜哇哇哇——雨卿……”任青榆用力搂住苏雨卿,任由脸上的泪水肆意流淌而下,就好像是刚刚学会走路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的孩童,在蹒跚着扑进身边等候着的家人的怀抱后,放肆地大哭了起来。
第二天,眼睛肿胀得只剩下了一条缝的任青榆收到了航空公司的邮件,上面文字的大体意思是:空难调查小组已经出具了详细的事故调查报告,死者家属已经可以联系律师来商讨索赔事宜了。
他看着这封邮件,心情有些复杂,哀伤的情绪依旧笼罩在他心头,但同时,也多了些许长长地出了一大口气后的释然感。
他盯着手机屏幕有些犹豫,纠结要不要立刻打电话给他那孤身一人在杂志社里打拼的舅舅,毕竟听说他舅舅亓易当时就在事发地附近,亲眼目睹了飞机坠毁的瞬间,然后当场晕倒在地,恐怕也受了不小的打击,还不知道现在缓过来了没有。
不过再怎么说亓易也是我舅舅,是我长辈,出了这样的事,还是要和他商量着办比较好,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是不得不面对的。要是他真的受了很大的打击,正好也能借此机会去他身边跟他聊聊天,纾解纾解心结什么的。
活着的人,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任青榆头疼地揉着眉心,在心里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摁下了拨号键。
“喂?是青榆么?”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出乎任青榆预料的正常,既听不出疲惫感,也听不出虚弱感,更没有丝毫悲痛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