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赔偿
第四十三章:赔偿
“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
陌生的手机铃叫醒了原本还在睡梦中的亓易,或者说,假装自己是此世中的亓易的“乌有”,哎呀,好麻烦,既然是在描写这个世界中的故事,干脆就叫他亓易吧。
那么,亓易闭着眼睛伸手胡乱地摸了几下,终于够到了被扔到床头柜上的手机。
“喂?哪位?”亓易扶着额头轻轻晃了晃,或许是因为刚刚直面了混沌之源的缘故,他当晚睡得很差,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大脑的思考却根本停不下来,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在编辑部的走廊里和姚锦令谈话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地模拟当时在场几人的行动,思索着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在被围堵之前他根本就没察觉到这个空间里有除了姚锦令之外的其他访客的存在,就想当然地想要朝着此世的自己射击,逼迫姚锦令优先去保护那个“亓易”,从而为自己逃跑创造机会。天晓得姚锦令还藏了一个人,留了一手。
小说里面不都是说这种强大到极点的对手都会因为自己的强大而陷入骄傲自满之中然后疏于防范么?不是都说骄兵必败么?不是都说主角总是能凭借对手一瞬间的破绽来反制他们并最终取得原本不可能取得的胜利么?
小说都是骗人的。
亓易撑着昏昏沉沉,如同遭遇了宿醉的脑袋这样想着。
“舅啊,你还好么?”电话另一头的任青榆听着亓易格外虚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你外甥任青榆啊?咱不是约好了今儿去航司那边商讨赔偿事宜嘛?”
赔偿事宜?
亓易回忆了一下,他似乎是在自己的手机的日历上看到过类似的标注,上面写的好像是:“上午十点和青榆一起去航司,已请假。”
哦,原来青榆是我外甥啊。他独自坐在卧室里,恍然大悟似的对着空气点了点头:
“十点是吧?我们航司门口见?”
话音刚落,话筒对面的任青榆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亓易有些疑惑,完全不知道这份沉默究竟是为了什么。
“舅啊,您真的没事么?”再开口时,任青榆声音中的担忧之情十分明显地再一次加深了,“那个啥,我路痴得厉害,雨卿今天有专业课,实在是走不开,之前和您发短信确认时间的时候您不是说,可以开车来接我嘛?”
唔,原来我外甥还有路痴这种属性么?
亓易又捂着混乱的脑袋摇了摇,总觉得这些信息自己应该很熟悉,但与之相关的事件却一样也记不起来。
“不好意思,我昨天实在是睡得很差,现在可能有点迷糊。”他一边思考一边含糊道,为自己的不自然找了个还能说得过去的借口,“那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去你那儿。”
说起来从前的“我”是把车停哪了来着?挂断电话后,亓易坐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他隐约记得从前的自己是买过一辆车,但他昨天满脑子都是姚锦令和司岚的事,在确认了此时的“自己”的住址后,习惯性地就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步行着就往家走了,压根儿就没把车从单位开回来。
嘶……
亓易看着手机上大大的:“八点四十五”再次陷入了沉思。
早高峰时段,他们公司办公楼附近的几条大路各个都堵得水泄不通,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流速,他走去办公楼需要大约四十分钟,这阵子从办公楼开车去任青榆所在的大学需要大概一个小时,还没算开去航司所需的时间,他就已经迟到了,更不用说他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把车停在了停车场的哪个位置,估计去了之后还得找车。
要是我这个自称是这个世界的时间之主的家伙在自己的世界里没能守时,可就真的要变成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话了。
亓易这样想着,起身走出了自家的房门,在他的右手擡起与落下之间,天地哑然,汇聚于叶片尖端的露水凝而未滴。他在凝滞不动的流云与扬起未落的尘土之间的静谧世界中穿过如提线木偶般呆滞静止的人群,成为了这如同被印在相纸上一般的静态图景里唯一能做出动作的存在。
上午十点整,亓易开车带着任青榆准时出现在了航司门口。
“您好,是亓绫女士的家属吧,首先我代表航司对您家属遭遇的不幸表示深切的哀悼。”似乎是航司工作人员的年轻男人客套而礼貌地向他们二人打着招呼。
那人领着亓易和任青榆走进了航司总部的大厅中,由于窗外的阴云遮挡了大部分的光线,天光暗淡,工作人员打开了室内的吊灯,金黄色的灯光被灯泡附近的水晶反射着,映衬得此地格外地庄重辉煌,反倒让人多了几分温暖的错觉,好像今天是个晴天一样。
然而耳边却传来了一阵阵呜咽之声。
“你知道么?我和我爱人去年才刚结婚,我们的孩子连一岁都不到,他母亲还在病床上面躺着,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老人家这个消息。”一个妇人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忍不住地哽咽,她怀中的孩子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抹了抹妈妈脸上的泪花,“我不是在质疑你们有故意少给我们赔偿,只是……只是你怎么能说出‘一个人就是这么个价儿’这样的话呢?他不久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他是个活人啊,你们是觉得用钱就能买到一个人的命嘛?”
她几乎快要泣不成声,却还是一边啜泣着,一边坚持着把话说了个清楚。
放眼整个大厅,她并不是个例。
就在她身旁不远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颤抖着嘴唇如同机器人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住地念叨着:“885万,三个人……三个人,885万……三个人啊……全都、全都……”他说着说着,干涸浑浊的眼睛开始变得湿润,但是泪却并没有滴落下来,只是静静地淌在他眼尾的一弯弯沟壑里,无声地流动着,带不走丝毫哀愁。
“您……需要个安静的地方么?”工作人员见亓易看着大厅中的景象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跟着他前进,便试探着开口问道。
“啊……嗯……”亓易愣愣地回过神来,不知道怎么了,面对此情此景他的心里猛地多了许多奇怪的感觉,像是没能守护好心爱之物的强烈的自责感,又像是在面对众生疾苦后跟着共情感受到的那种悲伤带来的慈悲感。总之,他那拳头大小的心脏中此刻仿佛是有千斤重的酸水在翻涌,让他觉得一阵儿没由来的难过。
“舅啊,你没事吧?”站在亓易身旁的任青榆担心地询问道,“我看您的脸色不太好,实在不行您先去车里坐着,休息一会儿。我也已经成年了,这种事,我来学着处理也可以的。”
“不,没事。”亓易回应说,“我跟你一起。”
“哦,好吧。”任青榆耸了耸肩,然后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叫我啊,千万别自己忍着。”
两人此后一路无话,直到航司的工作人员将他们引至了一个大约是会客室的房间的门口,门一开,才又有人声打破了僵局:“我当然知道是我家那位做了错事,可我也已经和他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我的爱人去世了,难道我连为他哭一场都是错的么?我至于是为了卖惨博取同情才哭的么?我也是人啊,我也有感情的啊,怎么能这样说我呢……”一个看起来已经年逾五十的妇女顶着一头不知道被什么人抓挠过,凌乱不堪的头发,捂着已经快要流不出眼泪的眼睛抽抽噎噎地不停朝着一旁的一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说着,她也不求什么回应,只是发泄一般地把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站在亓易他们身旁的那个工作人员见此场景,连忙说着:“抱歉打扰了。”并赶紧转身关上了房门。
“那位……夫人,是怎么了?”任青榆显然是被门里的场景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地看向身旁的那个工作人员问道。
“她是……我们航务副总裁,也就是亓绫女士搭乘的那架航班的副机长的遗孀。”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说着,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紧紧地盯着亓易和任青榆的动向,像是怕他们俩再突然回头冲进那个房间里去做出些什么极端的举动。他盯了一会儿,发现这二位似乎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才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道,“她今天一早刚刚回国,是赶来司里收拾副总裁的遗物的。结果正好遇上几个遇难者的家属,看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遇上了不小的麻烦。”
一向话多的任青榆此时也没了可以用来接茬的话,他虽然觉得那位副总裁夫人有些可怜,却也觉得那些遇难者家属的情绪也不是来得没有道理,思来想去,最后只憋出了一声叹息。
但好在那位工作人员看着窗外,如同陷入了遐思之中一般,又接着自己的话头说了下去,才不至于让气氛变得过分尴尬:“其实……说句你们可能不爱听的话,副总裁他,应该算是个好人。”他说完,连忙扭头谨慎地观察了一下任青榆和亓易脸上的表情,见任青榆貌似没有表现出反感,亓易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才再次开口道,“他每年都会匿名为重病儿童捐款,还资助了几个贫困偏远地方的孩子,其中的一个孩子不久前还给他寄了毕业典礼的来宾票,邀请他去观礼。当然,我不是为了让你们能原谅他或者让你们心软从而帮航司少付些赔偿才这么说的,该有的赔偿一分都不会少的。更何况我之前和这位副总裁一点儿也不熟,只是昨天帮忙收拾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才看到了他收到的感谢信。”
年轻的航司员工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如果没有这次的事,他在面临人生的终点时应该会收获不少赞美与祝福吧,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人往往都是复杂的,复杂而多样。很少会有好人只做好事或者坏人只做坏事的时候,也正因如此,世界才显得鲜活而不虚假。
我们定义好人与坏人时往往也只是出于自己的认知,盲目地定下结论只会暴露自身的愚蠢,然而这样的愚蠢总是不容易避免的。就如同我们通过自己的认知来探索这个世界时一样,由于所谓的“洞穴”总是存在,人们被自己的认知壁垒层层包裹,无法认清真实的世界,同理的,人们也无法完全了解一个活着的人。
“无论如何,我司对于本次发生的悲剧深感抱歉,请容许我代表我司为遇难者表示哀悼。”年轻的航司员工朝着亓易和任青榆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终于来到了一间空着的会客室之中,在进门之前这位航司员工还谨慎地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