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我不干净了
第十四章：我不干净了
甩开了那对儿无赖夫妇，胡不喜领着景楠晟进了一条远离人烟的小巷，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个放心不下偷偷跟过来的楚逍遥。
“看你的样子，你在害怕我？”胡不喜终于在一个死胡同处停下了脚步，“我长得很吓人？”
“不，没有。”景楠晟咽了咽口水，想要尽力忽略掉粘附在胡不喜身后那一堆深深浅浅的灰黑色烟痕。
那些烟痕，是生命逝去时留下的遗恨，总是会附着在与它们的逝去直接相关的人或物件儿身上，比如杀猪刀，又比如，眼前这位胡不喜。
他能看见这些，是因为他有一双阴阳眼，天生的。
从记事起，景楠晟眼中的世界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他能看到心愿未了的人在死后留在人世间的鬼魂，也能看到因为外力原因，被迫离体的生魂，总之，他的眼中，除了人之外，还有不少只剩下残缺的意识也要居留在这世间的“客人”。
这种体质并不被现在这个物质的世界认可，却确实存在于他的身上，并给他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麻烦。魂体没有办法对现实中存在的物件儿造成影响，也很难被普通人察觉，因此，能看到他们的人，就成了他们实现自己夙愿的媒介。
有的夙愿很好达成——比如，一个缠绵病榻的小男孩的生魂希望景楠晟能陪他玩一个下午的躲猫猫，然后比上一场百米跑，玩一些健康的孩子们都会玩的游戏；可有的夙愿根本不能被完成，因为它们突破了道德法律的底线——比如，一个被执行死刑的犯人的鬼魂要求景楠晟帮他报复那个当初将他抓捕归案的警察。景楠晟当然不愿意做那些坏事，然而那些鬼魂却不愿意简简单单地放过他，那群家伙，本就没有什么好心眼，根本就是一群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混蛋。
鬼魂们呈现的样貌就是他们死亡时的样貌，没有几个不是惊悚的。
心愿没被满足又不愿离去的鬼魂们经常凭借着外貌优势，变着花样地给景楠晟惊吓：有的趁他打开盒饭时直接从饭菜中间冒出来；有的在他早起刚睁开眼时从天花板上倒吊着跟他说早安；有的则在他等地铁时突然从他背后冒出来，险些害得景楠晟失足掉下地铁站台。
孩子受罪，最难过的是深爱着这个孩子的父母。
起初，景楠晟的父母带着景楠晟跑遍了各大医院，各种科室的号儿都挂了个遍，各种检查也都做了，都说这个孩子没问题；心理辅导也做了，小小的景楠晟也很配合，然而，收效甚微。
后来，景楠晟的父亲从家族长辈的口中得知，景家曾经是个小有名气的驱邪世家，景楠晟身上的异常可能和家族血脉相关。
于是他们不辞辛苦地驱车百公里走访了那些或有些真才实学慈眉善目的牛鼻子老道，或只是装疯卖傻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
也许是因为长期奔波过于疲惫，又或许是不幸命数已尽，无缘陪伴，景楠晟的父母带着景楠晟返程的途中出了车祸，普通的小轿车撞断了栏杆，翻下了山坡。
景楠晟的存活已经是一个奇迹了，然而，这个奇迹只降临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也是从那时起，景楠晟总是能透过镜子看到自己身上也被附上了两条深深的黑色烟痕。唯一的好消息是，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恼人的鬼魂终于都离开了。
“我知道你能看到那些寻常人类看不到的东西。”胡不喜看着眼神游离的景楠晟叹了口气继续开口，“放心吧，我对残害你这种毫无还手之力且又没做什么坏事的苦命孩子没兴趣，我身后的那些像黑烟一样的遗恨，不会因为你再多加一条。”
景楠晟听了胡不喜的话，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然后观察着胡不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那您今天叫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小子，问你个问题。”胡不喜没急着开口回答景楠晟的问题，转身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灯杆儿，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慢悠悠地倚了上去，“你觉得遗恨这种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我不知道。”景楠晟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鬼魂们对那些害他们丢了性命的人的恨意才存在的吧，他们给那些害了他们的人打上标记，就能告诉地府的判官，这个人身上不干净，背着人命呢。”他苦涩地笑了笑，继续道，“然后判官们应该就会将这些不净之人送去地狱里受刑吧。就像您刚刚跟我二叔他们说的一样，人类就算到了阴曹地府里面，也要为自己的罪过负责。”
几乎所有收养过他的亲戚都说过，他的父母是被他克死的，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场意外就不会发生。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的父亲和母亲该是恨他的。
“小子，你平时在学校里面的语文成绩是不是不太好？”胡不喜听了景楠晟的话只是微微皱了下眉，然后擡眼看向景楠晟身后，小巷的拐角处，扬声道，“那边那个一直躲在墙后偷听的楚姓小编辑，过来给这孩子讲讲，‘恨’这个字在古文里面是什么意思。”
见被发现了，楚逍遥也没再躲藏，干脆大大方方地从拐角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虽然现代的人都说‘恨，怨也。’，但事实上，恨在古文中只是遗憾和懊悔的意思。”
“听懂了？小笨蛋。”胡不喜勾着嘴角笑眯眯地看着楞在原地的景楠晟，“那些黑烟并不代表你脏了，它们只是代表着，有两个非常希望能陪你长大的人，没能达成自己的心愿，留下了不少遗憾而已，不要一看什么东西是黑的，就胡思乱想，净瞎猜。”
胡不喜一边说着，一边从灯杆边上稍稍直起些身子来，左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血红色的球珠，球珠里面像是包了一团干涸凝固的血液一样，血色在其中晕染着，越靠近中心处，红色越暗。多亏了这抹暗红色的衬托，景楠晟才能勉强看清，那球珠中心还有一团温暖却又微弱的浅金色光芒。
“你六岁之后再没碰见过那些无理取闹的鬼魂也是有原因的。有个家伙其实一直都陪在你附近，帮你把所有有可能向你提出无理要求的鬼魂都驱散了。”
胡不喜轻轻敲了两下那颗球珠的薄壁，解开了球珠对其内容物的禁锢。在景楠晟的眼中，一条捆绑着球珠的锁链应声而碎；在楚逍遥眼中，球珠依旧浑圆，什么也没发生。然而，紧接着，他们却都能看见，球珠内的液体明显地向着远离景楠晟的方向缩了缩，就好像这球珠里面关着的东西并不想出现在景楠晟面前一样。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现在不出来见他以后就没机会了。”
胡不喜对着球珠里的东西下了最后通牒。
“到底是什……哇啊！”疑惑的表情在景楠晟的脸上停留了不超过一秒。
在球珠里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表情瞬间转化为了惊恐。
那是一个鲜血淋漓的鬼魂，断臂残肢靠着一丝皮肤勉强联系着，身上的骨头没有几根是完整的，活生生被蹭掉了皮肉而露出的白骨上裂痕密布，脑袋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撞碎了半颗，花白的不明人体组织在伤口周围散落着，边缘处缀着些看上去像是一团粉色的嫩肉的东西，让人看不出她本来的面貌。
听到景楠晟的惨叫，那鬼魂触电般地退开了好几步，一度想退到胡不喜身后，把自己遮挡起来，却又顾虑着不敢太接近胡不喜，只好在她能保持的最大距离处静静观望着。
景楠晟也在拼命地后退，甚至还慌不择路地又一次撞到了楚逍遥，这次撞击还导致他身体失去平衡而踩了楚逍遥一脚，惹得楚逍遥眉头紧锁。
“楚……楚先生，对……对对对不起。”景楠晟结结巴巴地道着歉，晃晃悠悠地伸着手，努力想要随便抓住些什么来维持自己的身体平衡，这一通乱抓，倒还真让他抓住了个又软又暖的东西——是楚逍遥的手腕。楚逍遥这次没有直接低头擦鞋，而是先伸了一只手出去架着景楠晟，不至于让他直接因为惯性向前栽倒在地。
“你冷静一点，究竟发生了什么？”楚逍遥对景楠晟眼中的世界一无所知，自然也就无法理解景楠晟的恐惧。
“就是说啊，你不是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了么？”胡不喜也慢悠悠地开了口，顺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了片儿柳叶出来，瞥着楚逍遥问，“你感兴趣不？要不要也看看？”
柳叶，是能让普通人暂时拥有阴阳眼的工具，楚逍遥是知道的。
“不要！”好不容易站稳了的景楠晟又慌忙转过身去，摁住了那片递向楚逍遥的柳叶，“我一个人看就可以了，不要让楚先生看到那个东西。”
“行吧。”胡不喜也没再坚持，只是收了柳叶，转身看向缩在角落里的鬼魂问道，“你啊，放弃轮回转生的可能，在人世间漂泊着，守了他十年，现在想好好道个别都得弄这么大动静，值得么？”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他是我的孩子啊。”
鬼魂终于开了口，空洞又幽远的声音飘在了众人耳畔，语气温柔，一如景楠晟记忆里那个已经日渐模糊的影子。
“母亲？”
景楠晟试探着叫了一声。
“是我，小楠。”鬼魂回答着，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哽咽，“是妈妈，对不起啊，妈妈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