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你来警局一趟,我在录口供
第一天
钱一多是个不爱读书的人,学不好语文,尤其不擅长背书。每次被叫起来抽背,都摇着头说不会。老师愤愤地问他为什么不背书。他苦着脸说,背了,背得脑袋都瘪了。这番话是他随口胡扯的。可现在当了警察,他才知道原来脑袋真的能瘪下去。
他的眼前就倒着一具尸体,身体朝着门口,后脑勺凹了一块,像是个漏了气的气球。他的颅骨碎了,里面软得像豆腐脑组织全都稀巴烂,血从他的五官的孔洞里一个劲往外流。凶器是一把榔头,就留在现场。
今天来到现场的是法医陶白礼,三十岁出头的小青年,戴一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乍一看像那种写字楼里被人呼来喝去的小文员,但是他在局里可是声名远播。一次出车祸现场,死者从车里飞出去,脸皮粘在柏油路上。是他用块小木板,把皮一点点从路面刮下来。又一次有人杀人后故意伪造出失火现场。陶白礼看着两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喃喃道:“好像有烤肉的味道。”
现在,钱一多看他蹲下身检查着尸体,故意问道;“喂,小陶,你今天早饭吃过了吗”
陶白礼笑着望他,“你现在说这话居心不良啊。”
他们漫不经心聊天的当,就见一人捂着嘴匆匆忙忙跑出去,钱一多认出是刚来实习的小李,第一次见死人,出现场,显然是去吐了。
简单调查后,钱一多了解了基本信息。这次的死者叫王勉,住在401号房,尸体的第一发现是他的邻居。住在402室,昨晚听到有隔壁有动静,今天早上六点去敲门,想要提醒他安静点,却发现自己家的狗对着隔壁门叫个不停,觉得不对劲就报了警。
陶白礼站起身,说道:“按照尸体僵硬的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的十点到凌晨十二点。死亡的原因就是脑后的重击,凶器就是那边摆着的榔头,上面没有提取出指纹。”
钱一多说道:“敲人后脑勺杀人的手法还蛮少见的。”
陶白礼说道:“凶手应该是有计划的,这种方法反而留下的痕迹少。要是用刀捅,可以根据血液喷溅的痕迹判断凶手的身高,可能会把血沾在衣服上。下毒的话,靠药物来源也能找到人。勒死的话,其实蛮困难的,不是练过的,或者有绝对的体力压制,想要不发出太大动静,勒死人是挺困难的。”
“搞不好是老手,你看现场都没有留下脚印,我怀疑这个凶器也是死者的。如果是流窜作案那就麻烦了。”正巧这时实习生踉踉跄跄回来了,钱一多问道:“过来,小李,我考考你。看你是不是干这行的料。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区有监控吗?”
“好像是有的。”
“不要好像,破案没有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难道要说这个人好像是死了,这个人好像是凶手吗?你给我记住。”钱一多拍拍他的肩膀,“还有,你去我车里,里面有话梅,你拿来吃一点,刚吐完会好过一点。吃完后,你和我一起去门卫调去监控,看看昨天晚上有哪些人进出。”
同样是周四,在钱一多发现尸体时,陆茶云正在饭局上应酬,是一些留美回国的同学请,都是年轻人,许多是朋友的朋友。不是晚餐,而是早午饭,属于brunch一类,时髦又轻薄,谈天说地也些。
这些朋友说到底都是酒肉朋友。不少靠着奖学金去美国。埋头读书的人看不上他们,觉得他们不过是站在高台阶上的矮子。而这群玩惯了的人也看不起死读书的,笑他们固守清高无用,兢兢业业找实习刷绩点,奋斗十年也比不上自家在内环的一套房。陆茶云却无所谓,两边的人都有来往,大家都觉得同她说话好似如沐春风,漂亮却不爱抢风头,活泼却不聒噪。不时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她都笑着婉拒了,很自然地拿出林祝一的照片给他们看,说:“这是我男朋友。还可以吗?”
照片上的林祝一,微微侧着脸,清瘦得近于憔悴,眼睛垂着,面颊上有一层温驯的柔光。许芊芊调侃道:“一直以为你喜欢会玩的,原来你喜欢这样子乖的,这算不算男版好嫁风?”
许芊芊与陆茶云是同校,但不是同系。她高中就出国了,从哭着喊着要回家,到脚步轻快在第五大道购物,也不过是四五年。她花钱很厉害,且不说衣服与包,光是去餐厅的开销每月就有四五万。她也不觉得是大钱,很无所谓就花去了。她的成绩一向不错,父母也由着她的性子,她也理直气壮道:“只会读书不会玩,赚了钱又有什么用。”
但大学第一年,她的成绩不如预期,拿了四个c,心中山崩地裂。她不敢同父母说,却开始偷东西。她不偷贵重物品,而是偷学生们随意摆在外面的东西,书、衣服或者是三明治,得手后又立刻丢掉。享受一种隐秘的快感。陆茶云起先不知道,直到有一次撞见她在偷吃自助餐。学校有个学术讲座,会议室外摆着自助餐,这是给与会者准备的。每个餐盘上都盖着盖子,甜点盘子上包着保鲜膜。许芊芊一个个打开偷吃,又原样放好。陆茶云走出来时,她正在吃意大利面,嘴角沾着番茄酱,神情紧张。她慌慌张张正要解释,陆茶云却若无其事道:“我也有点饿了,这个面好吃吗?”
许芊芊一愣,说道:“还行,就是有点闲。咖啡特难喝,像刷锅水。”
陆茶云吃了偏咸的意大利面,又和她分了一块小牛排,吃了个小蛋糕,最后也不忘喝些刷锅水。她知道,共同保守秘密最能建立起友谊的。
果然,那天中午许芊芊就请她一起吃午餐。两个月后,陆茶云顺利打入她的交际圈。她几乎把陆茶云引为闺中密友。陆茶云面上回应地热络,其实并不在乎。对陆茶云而言,世上不过两类人,她的同类或是她的潜在猎物。许芊芊于她,傻得恰到好处罢了。
便是这傻得恰到好处的许芊芊组织了这饭局。约的都是些快活的男男女女,家境都很殷实,六个人在西班牙餐厅用餐,三男三女。陆茶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似乎同质化是无避免的,这一个层次的人打扮得都像是量产。女的必有一件maxmara的大衣,铺天盖地的驼色羊绒,两人且还撞了衫。内搭不是毛衣短裙长靴,就是羊绒连衣裙。珠宝在宝格丽与梵克雅宝间选择,有时是手环而非项链,但非慈善款是底线。
男人的打扮更多样些。但也无外乎两种,穿紧身裤与潮牌的时尚弄潮儿,与衬衫毛衣外套标准配置。若有佩戴首饰,无非是goro‘s与克罗心。车倒是开得统一,基本全是卡宴。
便是这样的一群人聚在一起,还怀揣着青年人特有的自命不凡劲头。隐隐约约的,似乎谁都看不起谁,又嫌弃父母管束过多,确信自己早晚能飞出这圈子。但他们飞不出去,再过几年,等他们到了三十岁,便会在父母的帮衬下在央企找一份体面工作,或是从事金融业。可能结婚,也可能不结,但一年必须至少去欧洲两次,冬天去北海道或瑞士滑雪。光是用五个形容词便能全然概括的人生,对陆茶云而言,乏味得令人发笑。她很难感受到情感,对旁人来说鲜明的爱憎,于她而言只是一团迷雾。多数时候她连恐惧都感觉不到,情绪是多巴胺的分泌,是公式题一般需要推演而得出的结论。所以她同普通人亲近,宛若隔着玻璃观察小白鼠,投以全然的好奇目光,偶尔兴致盎然地拨弄两下。
但他们无一人感到陆茶云的轻蔑。吃饭的时候,都对陆茶云很热情。因为她漂亮却有些傻气,言语间常有些天真,唇边褪不去一抹孩子似的微笑。男人喜欢她的纯情无害,女人则因此松口气,觉得她是木讷的乖乖女,一副不解风情的挂画,不把她当真正的竞争对手。
她总是最好的倾听者。但凡有女客炫耀自己的名牌包或珠宝,她便以恰到好处的惊叹称赞:“真好看。”而一切男客吹嘘自己的博学时,她都侧着头如蒙感召般,凝神听着,不时接口道:“原来是这样,你知道的好多。”
有位客人叫沈子昕,聊起自己的高中同学,“我上次见她完全就认不出来了,不是整容,简直是换头。一般人整容不是就动鼻子和眼睛,她连嘴巴都弄过。她那个嘴啊,嘴角是弯起来的,再难过看着都像在笑。”她转向陆茶云道:“那个嘴角就和你差不多,像小猫一样,但你的嘴虽然看着像是整的,但应该是天生的吧。”
陆茶云兴高采烈道:“是天生的。”
沈子昕说道:“那挺好的,但也多保养,我家里有点精华液,不适合我的肤质,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不过已经开封了,你不要介意。”
“没关系。”
许芊芊听出沈子昕的话里似有轻蔑,急忙岔开话题道:“这家的伊比利亚火腿很正宗,能吃出橡木香气。你试试看,小云。”
火腿切成薄片,里面卷的是蜜瓜,用一根牙签插着。陆茶云取了尝了,故意把牙签落在地上,弯腰去捡。桌子下面,沈子昕的脚轻轻勾着身边的人。她身边坐着是江海泉。江海泉是这个小团体里最醒目的一个男性,家里有钱,父亲在江苏有个印刷厂,是独子。这样的男人通常有些狡猾气,用钱吊着女人上钩,往往只听到钱响的声音,却拿不到真好处。但江海泉人却有些呆样。交过的一任女友,曾列出张单子要他照着送礼物,他也全无推辞,光是爱马仕便送出了两个。江海泉现在单身,沈子昕正与他暧昧着,但许芊芊也对他有意思。他们三人便是陆茶云重点关注的三只小老鼠。这顿饭后许芊芊就约了江海泉和陆茶云在附近商场逛,中途陆茶云借故离开,便给他们留出两人世界。
在这两女一男身上,陆茶云已经感觉到了趣味。许芊芊与她更亲近些,但江海泉似乎更青睐沈子昕。于是面前摆出三种选择:帮助亲近的朋友,帮助不亲近的那位,或是横刀夺爱。陆茶云选了第四种,顺其自然,偶尔推波助澜。她知道江海泉的一个秘密,但仍耐心等待情况发酵。
江海泉对此一无所知。他对陆茶云颇有好感,虽不清楚她的性情,却看清了她的脸。有一次又见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银杏叶,兴高采烈道:“虽然现在有点脏,不过当书签会很好看。”由此便觉得她天然无矫饰。
沈子昕怕两人走得太近,便故意对陆茶云说道:“小云,你下次把你男朋友叫出来吧,和我们一起玩,这样你也不闷了。”
江海泉的神色悄悄黯然,陆茶云便故意叹口气,说道:“不了,最近不去理他,吵架了说要分手,还在冷战。”
江海泉迅速接口,道:“要是你和他相处得不高兴,还是分了好。你这么漂亮,总能找到更好的。”
陆茶云笑而不语,余光扫到许芊芊,面上也略过一丝紧张。陆茶云在心里暗笑,她对江海泉没兴趣,但喜欢旁观着他们的心思往来,是精彩猴戏。她不止想看这群人间的暗流涌动,更想希望能触发更严重,更危险的情况。比如说愤然绝交,比如说大打出手,比如说骤然浮现的谋杀企图。
该怎么激化矛盾呢?陆茶云思索着,唇边浮现了淡淡微笑。江海泉误以为这笑容是献给自己,说道:“我说怎么看你眼熟,我想起来了,我们之前见过面的。”
“是在学校里吗?”
“不是,是在国内。有一次搞房地产的张总请客,你也在的,穿一件白衣服。我是跟我爸去的。”
陆茶云正要作答,手机铃声便响。来电人是林祝一,很是稀奇,几乎是前所未有,陆茶云接通电话,听到他说道:“你来警局一趟,我在录口供。王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