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戴纸帽子的人
第八天
这天是周四,距离王勉案正式过了一周。钱一多前一天晚上熬夜在局里看监控,到了凌晨熬不住便回去睡了。早上八点来上班,陈灼就找上门,说道:“领导叫你去会议室。”
“什么事啊?”
陈灼偷偷向他做个鬼脸,“反正不是请你吃饭。”
会议室里门窗紧闭,灯却开得亮堂。一张方桌,两把面对面的椅子。除却多了杯茶外,少了些坦白从宽的标语外,剩下的布置几乎与审讯室一致。钱一多落座,副局长就坐在他对面,神情严肃。副局长叫何逸,但钱一多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何安逸。何逸也是从一线升上来的,但领导当得久了,人就偏好安逸了。他对手下人的要求也是别惹事,记者官员和群众,谁都不要得罪。办案搞得像是请客喝酒,总想要个皆大欢喜。
钱一多看不惯这点,心里却还是感激他的。两年前,出了一起景观湖无名女尸案。调查后发现死者是ktv的小姐,喝了加入过量安眠药的酒,呕吐猝死。请她喝酒的是本地大公司董事的独生子,原本想着要迷奸这女人,接过闹出了人命,匆忙弃尸。钱一多没向上通报,直接就把人抓了。等那老父亲想起要疏通关系时,他儿子已经签好了认罪书。这人在政商两界都有人脉,钱一多没被发配去当保安,全是何逸在帮忙。最后只停了几个月的工资了事。
何逸端坐在椅子上,问道:“你手边这个案子已经过了一周了,找了这么多人去看监控,现在进展怎么样?”
“基本确定了嫌疑人是胡毅。这案子和五年前的一起失踪案有关”
“有决定性证据吗?”
“有个证人在犯案小区见过嫌疑人。”
“可是我听说不是案发当天啊。”
胡毅沉默,心里知道何逸是不想他太草率就胡毅定为嫌疑人。早就知道胡毅人脉广,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施压。
何逸说道:“你的报告我也看过了,虽然零零碎碎的证据很多,但是没有决定行证据。监控里拍不到他这个人,很容易被人挑刺。”他叹一口气,“有一件事情我要提醒你,胡毅这个人吧,同现在的市委书记关系不错的。就是前两年,市委书记不是开刀吗?很多人上门看他,他就收了几个人的礼,一个就是这个胡毅。他们做生意的,官道上认识的人是不少的。”
“你是说市委书记会来施压。”话一出口,钱一多便知道失言了,这好像暗示着领导也带头包庇胡毅。
领导皱眉,“你要这么说就不对了。法治社会,要是真的犯了罪,肯定逃不掉,但要是没问题,这样把人叫过来一审二审,再看守所里待几天,最后发现不是,那搞到后面,大家都尴尬。他也算是知名人士,到时候莫名其妙留个底多难看。”他拍拍钱一多肩膀,语气放缓,“倒不是说徇私枉法的事情,主要杀人案嘛,这件事市里面也很关注。我给你呢提一点意见,你这人就是吧,就是太冲动,要是证据不是很充足,就不要贸然行动。要不然给局里也好,给你个人也好都容易惹麻烦。这一点你要知道。”
“我明白。”
“你呢,也不要有压力。”此话一出,钱一多倒着实感觉到了压力,“我也是从一线升上来的。办案子三个要素:快,稳,准。关键在稳,事情不稳什么都推行不下去。你这次给出的证据链也不是很稳啊。胡毅虽然和第二个死者温长年有关系,但是没有直接关系表明温长年和王勉的死就有联系。光靠证人说有点像,那是肯定不行的,还是要监控录像一锤定音。我看明明王勉的房东明明很可疑,你上面写监控都拍到他当时出现过。你怎么没在意啊?怎么就一份口供啊,这个人明明很有嫌疑啊,应该多审几次才多。”
“你是说林祝一吗?”
“对,就是他。胡毅还说这个人前几天还跟踪他。”
跟踪的事,从未写进过案卷里,想来应该是胡毅添油加醋且上达天听了一番。钱一多说道:“他现在估计来不了,在精神病院里待着。他精神状态一直不好。不像是有犯下这种缜密案子的可能。”
“那不是更有嫌疑了嘛,精神病人,状态不稳,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把他父母叫过来再问问,看他案发前有没有什么异样。”
钱一多说道:“我看还是不了吧,这个人比胡毅更麻烦。”
“怎么说?”
“他快结婚了。未婚妻是陆文涛检察长的女儿。”无论林祝一对此持何等看法,陆茶云的好家世这次就不是坏事,能撑开顶保护伞,供他挡风遮雨。
良久,何逸才淡淡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正式批捕前要和我说一声。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今天算是第七天,要是十天里面还是这样子,我找个同事来帮助你工作。也不是质疑你能力,就是多个人多条路,这点我先告诉你一声。”
钱一多撇撇嘴,在心里苦笑,到底是领导能把要夺我权说得这么好听。真是语言的艺术。
走出会议室,钱一多先去楼梯口散了根烟。恰好陶白礼也在,倒不是抽烟,就站在窗口吹风。钱一多叼着烟拍拍他肩膀,说道:“喂,白礼老兄,你腾个地方,占我位子了。”
陶白礼闻言侧身,方便钱一多挤进来,“你被领导教训了啊?”
“也没什么,何逸嘛,你知道的,求稳嘛。就让我对胡毅注意点态度。我说知道了,我对他一定比对亲爹都亲。”
陶白礼笑道:“得了吧,你进去了快四十分钟,肯定没有那么简单。算了,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本来也不是我该问的。”
“你到这里来干嘛?”
“一直待在里面有点闷,出来吹个风,清醒一下。”
“累了?”
“这段时间大家都累了。我今天刚把手边的结案报告写掉。”
“是黄世杰的墙里藏尸案吧。这么快就结束了?”
这是五天前的案子,一名租客发现出租屋的墙里有恶臭,凿开看后里面是一具腐烂的女尸,用保鲜膜层层包裹。钱一多在心里吃味,一样是出租屋的凶案,这案子里死者身份还不明,怎么王勉的案子就这么难破。再一细想,局里论资历经验,能比得上他的也只有黄世杰,要是真的被夺了指挥权,估计也是叫他过来。他同黄世杰倒没什么过节,但不熟倒是真的。在洗手间碰上了,都不好意思互瞄几眼。更要紧的事,他们两人也算是竞争关系。他们是平级,同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但是这一任支队长就要退休了,新人选也多是在几个副职里选。如果十天后,上面就真黄世杰来协助,那钱一多这个由副转正的机会也要拱手让人了。
钱一多问道:“这个案子怎么这么快?不是说尸体都烂得不成样子。”尸体没有完全白骨化,运来的时候整层楼都散发恶臭。陈灼语气夸张地描述,她过去办个事,楼道口就能闻到臭味,不由得佩服起秃鹫这类食腐动物。唯有陶白礼不改本色,还托陈灼和食堂阿姨说一声,帮他把午饭送到办公室,解剖完尸体就去吃,且特意说要肉菜加一罐芬达。
陶白礼说道:“其实这种藏尸案还挺好辨认身份的,因为是密闭空间,尸体的腐烂速度会变慢。而且这次的死者衣服里面有证件,还矫正过牙齿,在几个失踪候选人里找牙医确定记录就好了。”
“是确定死者身份以后,凶手就认了吗?”
陶白礼点头,轻轻叹口气,说道:“还挺年轻,二十七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是当时的同居男友以为她出轨,失手打死了。”钱一多想起他是单亲家庭,母亲开小饭馆起早贪黑把他养大的,遇到这样的案子,感触便比旁人更深。他本想宽慰陶白礼几句,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胡毅既然开始向他施压,就说明现在着眼于白金涛案的方向无误,他慌了。顺着这个逻辑,再向前推,他遇上林祝一那次算得上是方寸大乱,那边是因为林祝一找准了他最惶恐的地方。
钱一多大喜,猛地一拍陶白礼肩膀,“谢了,白礼同志,下次请你吃饭。”
“我做什么了吗?”
钱一多笑道:“没做什么,光是你这张帅脸,我就看着赏心悦目。多谢多谢。”
林祝一游荡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神情倦怠。昨天隔壁病房突然有人发病,半夜用椅子砸窗想逃走。保安连同医护人员急忙忙赶来,折腾了一阵,把人按住带走。林祝一原本睡了,被吵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他在漫无边际的长夜里思考着自身。他已经住院两天有余了,刚入院的一周,院方不建议家属前来探望,也不提供与外界联络的方式。再想起王勉的案子,便有隔世之感。
钱一多应该还没抓住凶手。他负责的是刑侦,而非推理。刑侦可以试错,根据不完全的证据找人,找错了再补充证据。这样的来回往返的问询里,便有时间被耗去。林祝一不擅长问话,更会推理。如果射出一箭,他只能就必须正中靶心。
比起案子,他更担心自己。这是精神病院,也是疗养院,安放他这种疏离分子的好地方,不着痕迹地磨平一切雄心壮志。他也不是每次都能把药吐掉。至少今天的抗抑郁药,他是全吞下去了。米氮平片搅得他昏昏沉沉,又饿,又困,又满心麻木。躺在床上看着书吃饼干,还被休息室的两个中年人叫去玩了会儿桥牌。
这或许是陆茶云把他送来的另一个企图。她一贯喜欢他病怏怏的样子,他犯病的时候,她只觉得他乖顺,抚摸他的样子像是在照顾最心爱的宠物。林祝一决心要逃出去,不能再拖了,今晚就要走。他务必要一击制胜。这是尊严之战。他在心底默默立下誓言,要么一败涂地,继续在这里当个病患,等待每天下午的烤饼干,看电视,玩纸牌游戏。要么结束这个案子,彻底地赢过陆茶云。
周四中午还是那位李阿姨,林祝一也照旧上前与她攀谈,“辛苦了,李阿姨,今天还是你来送饭啊。”
“是啊,今天有红烧鸭腿,你吃不吃啊,我给你打个大的。”
“谢谢了。”林祝一瞥见鸭皮上短短未拔干净的毛,像是下巴上的胡渣,顿时少了些胃口。他下意识觉得下巴发痒,也有两天没有刮胡子。他面上还勉强笑笑,“对了,李阿姨,有件事情想问问你。以前你们医院是不是有个外科医生出车祸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