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你又算是哪种罪犯呢
第十天
案子行在关键处,钱一多原本不愿意去见陆茶云,可是终究好奇占了上风。她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一向把狐狸尾巴藏得严实,不至于轻易失态。上次突然暴露了本性,钱一多险些觉得她是经前狂躁。再加上确实有些担心林祝一。这么想着,他还是拿起外套往外走。
陆茶云的车照例停在对面停车场。浅色的衣与裤,笑眯眯的一张脸。应该是职业病,钱一多用对嫌疑犯的眼光审视,记得她每次的打扮。结论是她家里有钱,但又是个闷人。她浑身都是羊绒,但只穿蓝白两色,好几件衣服都是同款买了几件。今天穿的毛衣就是前天的同款,但不是同一件,因为那件有勾线这件没有。接触下来她其实是个物欲很低的人,对时尚漠不关心。她打扮尽量往精致去,只是精心维持着他人心里自己的形象,像是描绘着一张画皮。
钱一多拉开门,坐进车里,尽量公事公办,“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王勉的案子已经不需要你了,我手边有别的线索了。”
陆茶云玩味地扫他一眼,像是幼儿园老师看着小孩在逞强,“噢,那就是说你还是没想通啊。”
“我坦白告诉你,我现在已经锁定胡毅了,一桩命案两桩命案都是罪,他早晚都要全认罪。”
陆茶云笑道:“但是罪犯坦白和警方查明,在量刑和你的心理感受上不同的。你很讨厌胡毅吧,你想要一锤定音把他彻底送去坐牢,而不是一审二审的,等他自己慢慢招供。再说案子虽然是你破的,可是怎么破的,传出去名声可不同。听说你们要选新的支队长了,我还以为你挺在意这事呢。”
钱一多又惊又恼,恨她的消息太灵通,更讨厌他完全说中自己心事。白金涛的尸体就算找出了,也不过是能够立案调查。胡毅有没有杀人,王勉和温长年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他依旧没有证据。
陆茶云说道:“其实王勉案的主要手法,林祝一在住院前就想到了,只是没有告诉你。”
“那他怎么不说?”
“他高估你了,他觉得这可算不上什么太困难的案子,靠你自己也能查出了,他给你指个方向会让你有挫败感。显然他不够了解你,我就不一样了,我知道你几斤几两。场外援助更适合你。不然你的思路就七拐八拐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钱一多听出她是暗讽。当初怀疑林祝一是凶手,确实是他一时头脑发热,再了解到林祝一暗地里的照顾,倒也有些过意不去,便只能沉默。
陆茶云说道:“王勉案的凶手就是胡毅。就算不是依靠现有的证据,用侧写的方式也是他。听说你们上过犯罪心理的培训,但显然钱警官你没好好听课。那就请你好好补个课吧。八十美国的一项调查显示,有88%的人自我承认做过犯罪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所有人都有犯罪的潜力。在自述犯罪中并没有阶级差异,也就是说无论富有还是贫穷的人都会有犯罪意图。但是在实际逮捕率上,社会地位较低的人犯罪率更高。对此有两种解释,一是社会地位高的人,犯罪后更不容易被怀疑,也更不容易被定罪。二是,社会地位高的人犯案时更小心谨慎,不会被轻易被抓住。”
钱一多憋着火气,抓住机会便讥嘲道:“那你觉得自己是那种?”
“不用钱警官担心,反正到时候也不用麻烦您。”钱一多算是发现了,陆茶云这人,越是心里窝火,越是面上会带笑,说话用敬语,兴许是斯斯文文地在心里想着把你千刀万剐。标标准准一个笑眯眯小混球。他随手点起一支烟,“还别说,你自从这样子原形毕露后我倒舒服了。以前和你说话还要小心翼翼的,你装我也装,跟穿个裙子似的,怪难受。现在好了,大家都光膀子了,你轻松我也轻松。”
“这么说来上次骂了您倒不是坏事。”陆茶云微笑着,彬彬有礼道:“那么请不要担心,下次有机会我还是会骂您的。”
钱一多一时语塞,恼得暗暗磨后槽牙。
陆茶云继续道:“不同的研究对犯罪者的分类是不同的,但现有一种较受到认可的分类方法。是依照人际成熟水平的,大体将犯罪者分为六类。第一类是不合群者,这类人的人际成熟水平较低,一般只有二级。他们还是以自我为中心,对社会规则的了解很粗浅。他们犯罪的模式是攻击型。通常以直接的暴力为主,像是激情杀人和抢劫,没有特别的技术含量,很容易侦破。
“第二类是遵从型。这类人的人际成熟水平稍微高一些,在三级。他们能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差别,也能理解社会的规则,但认识不深。他们的价值观是依附于强权,随波逐流。这类罪犯可以叫做打手人物。他们的犯罪模式是遵从。一般是少年犯与模仿犯罪。”
“第三类是反社会操控型。这一类往往与反社会人格与一些精神病症挂钩,在人际成熟水平上属于第三级。这类人无法与他人共情,难以理解他人的期望。他们通过暗中反抗规则与秩序来获得权力。你听说过美国的炸弹客tedkacynski吗?他就属于这个类型。”
钱一多说道:“这家伙不是个数学教授吗?应该算是高智商人物了,怎么人际什么的评级这么低?”
“人际成熟水平是人适应社会的能力。有高智商不代表可以适应社会。海里游得最快的鱼丢到陆地上一文不值。就算他是数学教授,还是会被自己家人举报。”烟味飘到陆茶云面前了,她故意摇下窗户,让冷风对着钱一多吹。冷眼看他被猝不及防冻得龇牙咧嘴。
她继续道:“第四类是神经症。这一类罪犯是长期有压抑,陷入自我谴责与焦虑中,为了缓解这种痛苦,这类人的人际成熟水平是四级,完全可以适应日常的生活。也就是人缘不错,可以过小日子的普通人。他们的犯罪模式是压抑-反抗,过度的压抑必然造成绝对的反抗。”
“第五类是亚文化认同。这类基本属于社会事件,就算发生了也轮不到你管。这类罪犯认为现有的价值体系出现问题,需要用犯罪的方式进行纠正。”
“这不就是邪教头子吗?”
“对,美国的琼斯镇惨案的教主吉姆琼斯就是这个类型。这类罪犯的人际成熟水平基本在四以内。这类人通常适应社会的能力也不错,同时又不能共情,所以可以毫无顾虑地犯罪。”
“最后一类是情境型,这类罪犯的人际成熟水平也在四以内。他们应该是最常见的一种白领犯罪了。因为个人与家庭面对危机,不得不做出过激反应。他们的犯罪类型是来情境-情绪反应。”
“这个人际成熟水平听着挺像回事啊。那这么说是不是这东西越高越好?”
“并不是,普通人一般到四就足够了,可以理解别人的期望。五就是移情了,到了六就是高度移情。会很麻烦。”
“很麻烦是怎么样?”
陆茶云说道:“林祝一就是了。高度移情的人精神很容易崩溃。他是我的反面,他过分与他人移情了,我没办法和别人移情。他的病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他太容易因为别人的痛苦而自责了,所以需要强制压抑这种心理以免他崩溃。抑郁的一个主要症状是社会性冷漠,对他人的事完全漠不关心。”
“你就不一样,没得这病也够他妈的漠不关心。还有你说了这么多?和胡毅有什么关系?你不就是他妈的纸上谈兵嘛。”
“这六类犯罪者,落实到日常的凶杀案中,排除到连环杀手的可能,也只有两种心理驱动。要么是情境型,要么是压抑型。所有出现的嫌疑人中,包括已经死掉的王勉和温长年,只有胡毅是能兼具这两种心理的。白金涛为人专横独裁,胡毅经常受到他的压迫,情绪被压抑许久,很容易爆发。犯下白金涛后对尸体的处理,看出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不属于有准备的杀人。但是王勉和温长年案都是有计划的,说明他的心理产生了变化,第一个案子是心理长期被压抑后的激情杀人,之后则是在自己的生活受到威胁时,有计划有组织地摆脱面前的危机。”
“你是说王勉和温长年当年协助胡毅杀人,然后事成后他们威胁胡毅。胡毅害怕事情暴露就把人杀了。”
“不,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说了一些纸上谈兵的废话。不过你要是不相信心里侧写,倒是可以来分析一下你。”
“随便你。”
陆茶云笑道:“接下来我可能会说些不太好听的话。请做好准备,系好您心灵上的安全带。”
“得了吧,你说的话中听的也不多。我一个大老爷们,还不至于被说几句就哭哭啼啼跑了。”
“钱一多警察,你其实是个很自卑的人。第一次见面,你怀疑林祝一和我,所以采用了一种假装满不在乎的策略,希望我们心虚后露出破绽。这是一种虚张声势,然而完全没奏效,之后你又发现林祝一是个特别的人,你不再怀疑他,转而希望他为你所用。那时候你的姿态是比他高的,因为你是警察,他是有心理疾病的平民。你居高临下地向他提出施舍,其实你并没有考虑过他会拒绝你。然后他开始帮助你,但很快你发现他很聪明,比你想象得聪明,你其实有片刻的不安。你其实并没有那么担心他。你和林祝一说话,总是喜欢把他往小了叫,但你又没有把他真的当小孩子看待,而是把他放在一个不是同龄人,比你弱一级的地位,来削弱他对你威胁感。
“你看,林祝一在医院几天了,他在里面也好,逃出来也好,你其实并不关心。你说不定还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因为他对你的那种威胁感消失了。宋梦那件事上,你急着怀疑林祝一,说不定是因为你潜意识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是凶手。本质上你和胡毅是一类人,你们清楚自己的能力,但是又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掌控全局。可你们自认为是领导者,不敢让人察觉这点。所以你格外讨厌胡毅,人总是会讨厌最相似的人。”
“所以呢?”钱一多面上全无表情,手指却神经质地抖了抖,烟灰落在真皮座椅上。
“所以我认为你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他们小时候不太照顾你,也不太信任你,所以你格外想要证明给他们看,你能做出一番成绩。所以我简单去调查了一下,发现你父母都是本地的,?父亲还是一个小学的校长,风评不错。按理说教师的孩子只会被拘束过度,不至于这样。所以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是不是有个比你厉害的哥哥?”
“没有,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
“是姐姐。”
陆茶云笑了,“那更有趣了。你不是说你离婚了嘛。妻子有没有像一个人?”
钱一多觉得胃收紧着,有一只手紧紧攥着,拧毛巾似的拧。他的姐姐比他大三岁,永远是十五岁。那年夏天他去湖里玩,故意想吓唬她,就假装在水里抽筋沉下去了。姐姐急忙下去救他,自己却没上来。起初以为她也是闹着玩的,后来再去救,人沉了就再也拉不上来了。他哭着去找人来帮忙,等赶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父母得到消息时,姐姐的面颊已经泡得泛白了。
姐姐什么都好,读书好,人也漂亮,还会唱歌。姐姐死后父母都怪他。他心里不服气,觉得他们喜欢一个死人胜过活着的时候。如果真的那么喜欢姐姐,名字又何必叫亚楠。他们不过是想免去些罪恶感罢了,平日里也都是他们说让姐姐多照顾些弟弟。
他成人后很少去想起姐姐,像是一道隐秘的伤口。不再去碰,权当作愈合。他从不去想前妻与姐姐的相似处,哪怕所有人都说他们不合适,冥冥中他也觉得自有亲近感。前妻早就不是十五岁,但也是读书好,会唱歌,人漂亮。他旧日的罪过在新的光明中生长。然而那光明注定不是属于他的未来。他确实不配。
陆茶云似乎全无察觉,仍旧轻快道:“你看吧,钱警官,虽然不清楚你们家的故事。但我想这就足够证明我的观点,只要情况合适,谁都有杀人的潜力。”
钱一多终于开口了,声音疲惫,“你到底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