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一更)
夜遇(一更)
宫宴设在了玉辉楼。
玉辉楼建于太液池内的一处小岛屿,这时节湖面虽已结冰,周遭却有梅花盛放,坐在其中时视野开阔通透,可观赏四周湖景和岸边逶迤的阁楼。
献艺的地方则在岸边,长垂的帘帐隔出彩绘的舞台,后面连着的阁楼里有二十余间屋舍,可供伶人歇息。
澜音过去时,那边已有不少人了。
都是内教坊和宜春院的,有在舞台后安顿各色乐器的乐工,也有盛装打扮衣裙鲜丽的舞姬,或是忙着筹备,或是偷空闲谈。
有跟闻溪她们认识的人来打招呼,瞧见外教坊来了张漂亮的新面孔,不免客气两句,而后各自去忙。
没多久,高内监亲自过来检看。
宫宴的舞乐表演都多以内教坊为主,宜春院为次,精心编排的群舞中每位舞姬们都是精挑细选,也是今日的重头戏。舞台后合奏的乐工也多久经历练,对宫宴的流程驾轻就熟,应对时也恭敬有序。
相较之下,外教坊入宫时要经过一道道查验,不宜编排人数众多的群舞,此刻十来个人站在那里,倒有点单薄。
高内监行至附近,燕管事忙殷勤赔笑迎了过去。
澜音等人俱恭敬行礼。
高内监在永熙帝身边伺候了一辈子,能深得皇帝的赏识,不止是因心思活络会办事,识人的能耐也是一绝。
此刻一众女子屈膝行礼,高内监目光扫过熟悉的几张脸,最后落在了澜音身上。
“你就是谢澜音?”
他走到跟前,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
澜音恭敬垂着头,行礼道:“奴婢拜见高大人。”
“擡起头来让我瞧瞧。”
这样居高临下仿若验看摆设般的吩咐,换在从前的澜音身上是万万无法接受的,更拿不出半点恭敬顺从。
但如今落难为奴,性命攥在旁人手中时,昔日的傲气已无半点用处。她在外教坊的日子也不算短,看过太多受苦挣扎的女孩子,听闻溪她们偶尔提及过往的苦楚后,也逐渐明白,傲骨气性固然不可丢,但能屈能伸方为生存之道。
何况,她身上还有牵系至亲的微渺希望。
澜音暗吸了口气,脸上半点不露情绪,只垂眸擡头,礼数上并不错漏半分。
高内监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久在高位的帝王心腹,也算得上识人无数。
像澜音这种千娇万宠的官家千金他也见过,平素被捧为掌上明珠,一旦家中遭难,多半会失了分寸,哪怕不哭闹,也很难迅速地接受身份落差。
她倒是乖觉。
且比起旁人在微贱处打磨后留下的印记,此女沦为罪奴不久,未遭太多磨砺,虽恭敬顺从,却仍不失官宦贵女的清雅气度。
是个不错的苗子。
高内监瞥了眼燕管事,又到别处检视过,便仍匆匆赶回去伺候圣驾。
这边众人准备妥当,拿膳房送来的几份吃食垫饱肚子,便安分地等待开宴登台。
-
申时过半,陆续有人进了玉辉楼。
澜音她们的分量不及内教坊,既没安排在开头亮相,也不是压轴舞乐,只穿插在后头两场群舞之间,离登台还有段时间。
恰好她们歇息的这间屋子临着太液池,将窗扇推开后,能够隐约瞧见玉辉楼里的情形。众人虽不敢有窥探的不敬之举,目光越过半掩的窗扇时,仍能瞧见外面依约的身影。
燕管事不在,阮妤她们都在歇息养神。
闻溪和澜音并肩坐在绣凳上,歇息之余,不时打量窗外景色。
闻溪进宫次数多,对宫里的情形比澜音熟悉些,便拿极低的耳语给澜音介绍那边贵人们的身份。
“刚进去的是睿王殿下。”
“穿碧色宫装走过去的是贤妃娘娘,睿王殿下的生母,如今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和贵妃。”
“那位是燕王爷,陪在他旁边的就是燕王妃。”
压低的耳语,随着远处贵人们绕进殿门的动静而消逝在窗口送进的凉风里。
澜音听见燕王妃,不由多看了两眼。
初入外教坊时谢玉奴的笛声她至今都记得,后来苗氏下毒,乐部众人被陆修叫去查问的情形也历历在目。不过数月而已,燕王府仍烈火烹油,曾在外教坊颇有声名的谢玉奴却早已生死不明。
悬殊权势之下,人命当真微如草芥。
正垂眸感叹,闻溪又轻碰了碰她。
“那是太子殿下。”
极低的声音,却令澜音心头微震。
她循声望过去,看到阁楼上一位男子金冠锦衣昂首而来,身后两队宫人恭敬随侍,旁边陪着的正是先前故意寻衅的顾文邵。
那男子年纪约摸四十,隔着湖水虽看不太清五官,那身久在高位的威势却颇惹眼。
澜音看着随他鱼贯而入的侍从,脑海里浮起的,却是秋末时节仪鸾卫的韩嗣宗带人闯进谢府,粗暴抄家横行无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