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蓉十日变
西蓉十日变
钰谨随着刚散场的人群往外缓缓走出,有人已经陆陆续续摘下了面甲。据当地人说,自西蓉归属西夜后,来往的僧团多了。西蓉地处边界,百姓对于僧侣道士司空见惯,不像内陆汉人那般大惊小怪。
钰谨从不抗拒新鲜事物,已经借着那副茶白面甲的便利,听了几场自称世尊弟子的宣法讲座,自觉收获颇多。僧团的袈裟样式简单,色调单调,布品不佳,钰谨看在眼里,心思活络,开始暗暗规划起将来在西域重开绣坊营生的目标人群。
不过比起僧团,更能吸引钰谨眼球的,是西夜的女骑兵队。她们在马上昂首穿过西蓉的街市,个个意气风发。
钰谨稍稍有些在意。因为明明五日前,就听说金逍要迎娶布兰雅做叵罗皇后了。这样一来,两国便无需开战,可西蓉又出现了这么多骑兵是为何?
十日前,车队进入西蓉镇时,曹敛瑜日见精神起来,对西域的风土人情,季节美食,种种样样如数家珍,甚至摩拳擦掌要和楚慕云一起规划西行路线。过了西蓉的落玉关,往北是若羌,往西继续前行是龟兹,然后是刚刚被西夜划入版图的精绝。而佛国从西夜往北,连接楼兰和悠荡山西麓。
接近大漠,佛国在地图上,人们的描述中终于有了具象,钰谨有些热血上头的感觉,缠绕在自己心中的疑惑,她总觉得没有人会真正相信,而她鬼使神差地坚信,佛国会给自己答案。
进入西蓉,石伯也明显可见地放松下来。楚家在西域经营多年,势力范围渗透甚广,路上骑兵,关卡,对楚家的车队极为关照。钰谨这才知道,石伯原是西蓉人,在当地威望极高。
唯一看不出什么起伏的,自然是楚慕云。在奉年盘桓了三年之久,好像西域的一切他又运筹帷幄。甫一进入西蓉,他便和曹敛瑜商量好,让石伯和西蓉的楚家车队先行护送曹敛瑜和阿暄走驼铃古道去佛国,而他还要在西蓉停留几日。
一切都安排妥当,楚慕云带钰谨来到关内楚家的墓园。楚家在西域繁衍数代,却不忘中原,自老家主起将墓园迁至西域与奉年的边境,遥望故土。
“中原人,最是重家族名声。楚家军战败,被西夜国所擒,将军还未降,数万兵士在中原的妻儿老小却被朝廷当作叛军之后,尽数灭门斩杀。将军激愤之下,这才降了西夜,却令楚家军尽数弃武,后代终生不得从军,好教楚家世代不会将刀口指向中原。”楚慕云在几座旧坟前站定,缓缓道。
“这世道,明君少见,昏君却尤其多。西夜国主是又一个昏君?”钰谨转眼看看楚慕云,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更甚。”楚慕云淡淡答,“你曾问过我家奴会如何。砍手,挖眼,做人皮鼓,殉葬,都有可能。尤其是女人,只是国主和贵族的玩物,要怎么处置,为何处置,全凭他们的喜好和一时兴起。将军带领着楚家军,凭汉人的勤劳和聪明才智,终于挣了个商贾身家,然而仍摆脱不了家奴的名分。”
“所以你助西夜王后政变,叫楚家清白了身份。”谁会愿意被母国当作叛军,又被新王做家奴驱使?钰谨看着楚慕云,楚家世代冤屈,到了他这里,也许需要以稚龄扛起所有,又缜密筹谋。
钰谨突然有些心疼他,也理解他了。不由自主靠近,拉上楚慕云的手问:“你接下来,是不是想为楚家在中原翻案,彻底洗刷中原叛军的名声?”
楚慕云这才温柔一笑,回握钰谨的手道:“我奋力翻盘西夜国主家奴的身份,是因为现在的我还需要更多力量,可以毫无顾忌地做接下来的事。而在中原,整个楚家军早无后人了,是名相,是叛军,皆是虚妄,又有谁会诉说,会在意?”
钰谨沉吟片刻,问:“你在西域财力强大,除了资助女帝赞丽打仗,还想做什么事?现在金逍也要和西夜联姻了,不需要打仗了。”
楚慕云笑道:“钰儿,我以为这条路上,只会有我一个人。我所求甚多,不敢期望人人能理解,能选择我。然而你曾告诉过我,若是真心爱一个人,应该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要她来选择如何面对。”
钰谨正色看着楚慕云,双手将他握紧,心怦怦直跳。他的眼中有不一样的光。
“钰儿,我一直想带你来西域,看看这里真实的生活。”楚慕云看着钰谨的眼中除了温柔笑意,还多了一层期冀和认真,“这里有最美的大漠雪山,也有苦寒,战乱,夜夜笙歌的王国贵族,和饥饿短命的奴隶。人虽生而不平等,但奴隶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妹,子女,若是能像南穆或者奉年朝,甚至叵罗那样,生命自有来处,有归途,不被贵族做玩物,该有多好?我想要尽我所能,要隶制消失在西域的土地上。”
钰谨微微张开嘴巴,吃惊一定是毫不吝啬地浮现在她脸上。楚慕云微微顿了一下,连忙道:“钰儿,你一定有很多问题,但请先要我把话说完……”
“隶制存于西域千百年,非一朝可覆。我打算放手楚家许多生意,此路艰险,也许会耗费数年无功而返,也会散尽钱财却功亏一篑。你说过,你想要游历天下,我会为你周游留够银钱,我也会保重你我的性命,可我也许无法每时每刻陪伴你,也无法抛下西域的一切,现在就和你踏上旅途。钰儿,如果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还会选择我吗?”
这一次,应该是楚慕云看到了钰谨眼中不一样的光。因为他的表情从最初被微笑掩盖的认真和不确定,逐渐变成超越惊喜的不可思议。
钰谨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喜讯一样开怀大笑,后又腾地一下上前一步跳到他怀里,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例如什么“格局大了”,例如“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还有什么“打倒奴隶主”。楚慕云听不懂,但有一点他能肯定,钰谨选择了和自己站在一起。
他安稳地接住钰谨激动的手舞足蹈,安静地笑着,任由她一次次拍自己的肩膀,又一次次狠狠拥抱自己,还有出其不意地在自己脸颊留下狠狠一吻。
多年后,钰谨每每回忆到楚慕云向自己揭秘他蛰伏多年,竟有着推翻农奴制这样的远大理想的那一刻,仍是会忍不住抿嘴笑出声来。但她也同时后悔,当时不该轻易被人间正道的光晃了眼睛,而轻视了近在咫尺的危险。
若是没有在西蓉停留十日之久,一切也许会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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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慕云告诉钰谨,赞丽本是来西蓉迎他。
赞丽的野心,也的确需要楚家的支持才有底气。然而金逍直至几天前还一直不肯松口两国联姻,赞丽做了最坏打算,头一个要紧事,自是要保证大金主的人身安全。
谁知峰回路转,原本来西蓉密见金逍做了万全准备,现在却无需暗自布局,可以光明正大商议婚期了。
在西蓉停留到第十日上,算着曹敛瑜和阿暄应是已出了龟兹界,离佛国不远。钰谨保持着谨慎习惯,扮了西域男子装束,直到走到冷清的市集路口才将茶白面甲摘下。
从清晨开始听讲经还没吃饭,钰谨饿得前心贴后背,拣了一处奉年内陆来做生意的夫妇开的面摊,坐下要了一碗面。
“西蓉是没有酒楼了吗?居然来这种地方?”钰谨身后响起女人娇滴滴的抱怨,语调里充满了嫌弃。
钰谨身子一僵。
是布兰雅的声音。
她不动声色将茶白面甲戴上,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真是冤家路窄!
“西蓉镇上的奉年阳春面只得此一家,你从未试过,尝尝罢。”是金逍温和的回答。
钰谨心虚地想要逃走,正打算直接掏钱结账走人,却感到身后有人走来大剌剌在她对面坐下。
钰谨擡头,正对上燕平的眼睛。钰谨匆匆扫了扫两旁,其他桌已满,燕平必是不能和主子同席。自己一个人坐着,他来拼桌本也无可厚非。
摊主将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钰谨找不出离席而去又不引起燕平怀疑的理由,只得强压下要逃的念头。
燕平看她仍不动筷,也只是瞥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钰谨心中发虚,缓缓拿起筷子,咽了咽口水,心一狠,正要将面具半擡起,忽听身后的金逍叹了口气:“罢了,若你真不喜欢,我们去别处罢。”
随后是布兰雅开心的轻笑,和近乎撒娇的应承。钰谨擡眼又看了看燕平,他毫不犹豫起身跟上,几人脚步声渐远。
钰谨几乎能想象出布兰雅心满意足的模样,她不敢给自己过多的时间细想,匆匆摘了面甲,三下五除二把面吃完,起身付账快步离去。
蒙左和蒙右还在两个街口之外的油坊门口等她,钰谨气喘吁吁地跑到时,发现除了蒙左蒙右外,还站着一个人。
“阿南?”钰谨惊喜地喊出声。自鹞城一别,钰谨再没见过阿南,此刻他与蒙左蒙右站在一处,倒像是在等自己,旁边还有一架套好的马车。
“钰谨姑娘。”阿南也笑着上前行礼。
“你怎么会在这里?”钰谨问,又看了看蒙左蒙右,他们也是面露轻松神色,自然与阿南是认识的。
“世祖说,希望见钰谨姑娘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