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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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已黑透了,西边的浓云笼盖着一层金色霞光,似那将息未灭的残烬,光华反倒分外明彻,宣瑶才走回了兴庆宫。正是那宫灯未放、夕影犹存之时,照得人都是一撚昏黄的影子。她本拟转过月亮门,就能望见东首厢房里透的一点火烛,娘的剪影抻在窗纸上,瘦弱的像风吹就走的皮影子。隔着一道回廊,连着屋脊的就是阿清的房子,也必定黑洞洞的,不等到天黑彻了,这个画痴是想不起来点灯的。
她绷紧的双肩蓦地卸了下来,缠得发疼的小脚也走快了。却忽然被一个斜刺里蹩过来的宫人,撞得一个趔趄,那宫人手提的水桶也骨碌碌滚到一边。宣瑶张口欲骂,那宫女一低头,也不告罪,擦过宣瑶身边时,飞快地递给她一张纸简儿。宣瑶竟未看清她面目,只见她身材肥瘠适中,高矮合度,毫无特色可言,转过宫墙去不见了。
定一定神,展开纸简儿,只简截的五个字:“明日,女贞观。”那女贞观就在天街对过,还是向日敬德皇后喜舍下的。敬德皇帝归天后,皇后就在那出了家,所以观名女贞。有了这一层缘故,今上特遣了个驾前排头官,专门提调女贞观,寻常百姓轻易进去不得。那天街附近,都是朱门绣户的钟鼎之家,有女眷出门上香,常是满身绮罗,旁人望去就如神仙中人似的,因此又俗名仙姑庙。
宣瑶将纸片儿扯碎了,一步跨了进去。却不想里面黑漆漆一片,只留了那个叫何喜子的小太监看门。见到宣瑶走来,喜子跌了几下脚,抹干眼泪,挣了半天,才嘶哑道:“太后娘娘不好了!公主快去看看罢!”
宣瑶心里一突,倒退几步,转身就跑,连鞋跟跑得都松脱了。身后喜子哭倒在地,又是呼天,又是捶地。太后周氏生性慈惠,这些年来,底下人没少沾她的恩。若非有她庇护,杜才人决计活不到今天。
果然,方才路上的人都往慈宁宫去了。太后不喜奢华,多余的殿房都做了装丝绵的库房。太后每常督促手下宫女们勤课女工,做了好些针指活计,倒不是借此敛财,而是逢到寒岁灾年,就运到民间百姓家,为此也不知拯救了多少生灵。她自己的寝宫比较起来就显得狭窄了,乱哄哄挤了一堂人,早连单腿站立的缝隙都没有了。
好容易挤进门去,就见殿前乌压压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孙,阿清哭得最是伤心,直要连肺肝都呕出来了。周氏攥着延禧帝的手,面如金纸,声息不定,眼见着是真的不中用了。事到如今,延禧帝也不由得洒了几点热泪,叫了一声娘,语气竟不无痛切。
宣瑶冷眼看着,周氏身上覆了少说有三床锦被,一要说话,就起伏得如层层波浪相似。她从未听过如此沙哑难听的声音,直如行于枯叶之上。一霎时,屋内静得只听寒风呼啸。周氏死抓着皇帝不放,语声细微,字字听去,如铭金石,沉痛迫切:“国库……国库损耗不起了……”殿上连延禧帝在内,俱是一怔。延禧帝忙道:“母后不需担心,孩儿尚有私帑,不够的,”狠了狠心,“可以暂借,以备不时之需。”
周氏却阖上了眼,脖颈微动,似是摇头。身躯向侧,不说话了,显是责备之意。人人皆知,公税不论添到三成、四成,总有个缴纳的定期。可那皇宫里的内帑,却由各地官员进献的珍宝玩物充实,一针一线,层层盘剥,最后还是要出在百姓身上。更有那经商多年的小康之家,只为传出了个殷实之名,就被上级官吏,借些莫须有的罪名,陷在牢里,或是庾死,或是家财荡尽。为此也不知迫害了几多家庭。
半晌静寂,一旁有太监战兢兢伸出纯白的丝纩,凑到太后鼻洼下。不料周氏忽然瞪圆了眼,唬得那小太监朝后一墩。周氏却指着麟趾宫方向,颤巍巍道:“高祖武皇帝在日,曾有……有一武夷山道士,言能测知过去未来气运,留下一轴铁冠图,就埋在御座之下。当日没人看得明白,现在想来……想来……”
宋贵人也不知对着谁,尖笑道:“娘娘当真糊涂了,连那些装神弄鬼的话都信!”她自分说得轻,一字字却都落入宣瑶耳中,分外刺耳。延禧帝默然无声,周氏又喘了一大口气,人都以为她不会开口了,才听她续道:“……正隐着廿一之数。你要好自为之。还有那沈、杨、秦、阮四家不除,国本不固!”最后四字极是凄厉,直如泣血一般。
此话一出,不单延禧帝,各人都骇得不敢做声。宣瑶偷眼去看杨淑婉,只见她垂首长跽,满脸戚容,丝毫不见异色。延禧帝只得宽慰道:“母后尽管放心,儿臣心里有数。”周氏的吐气这才平缓了一些,望着帐顶,不答腔。过了一会儿,竟是轻鼾响起,安然睡去了。
一众人等无不是守候了半夜,腿都跪得酸麻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延禧帝怕人多喧闹,扰了太后静养,将人都屏退了。出了宫门,有人小声抱怨:“上次也是这般要死不活的。恁冷的天,多来上几次,谁受得住!”
宣瑶四顾一望,并不见娘和宣清,心下大急,就见随侍杜才人的阿穗,正在门边冲她招手,她又返回入去。不知周氏说了什么,杜才人竟是泪流不止。宣清抱着周氏的腰,晕去了几回。宣瑶见相熟的那个张太医,捧着汤碗在一旁好不尴尬,遂伸手道:“我来罢。”张太医这一天有被骂得够呛,这下撒掉了烫手山芋,不疑有他,对着延禧帝拱拱手,提箱出外去了。
只听周氏道:“……这些年真苦了你们母子了。”杜才人只是饮泣。周氏又道:“你是好孩子,哀家如何不知?只是……只是……咳咳。”延禧帝忙探身向前,殷勤道:“母后歇一会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连连向杜才人使眼色。杜才人正要告退,周氏却不放手:“咳咳,你莫怨哀家。当日之事,若不早日了结,还不料要在朝堂掀起什么样的风波。不单你母子们,只怕西城又要多无数冤魂了。
杜才人含泪下拜,回首往事,不知是感慨多些,还是怨恨多些。终是轻声道:“妾明白。”宣瑶插口道:“娘娘喝药罢。”蒙了白翳的老眼转向宣瑶,如沉在井底的月轮,一动不动。她没有认出宣瑶。
宣瑶强撑笑脸,还待再劝,杜才人已接了过去,试了试凉热,喂到周氏口里。才两三口,黄黄的药汁就从唇边溢出,再喂不进了。宣瑶直眉瞪眼的,看到周氏喉头咕嘟一声,才松了口气,接着脏腑又绞紧了。周氏极安然的入睡了。杜才人连扯宣瑶几下,她还依依不舍,又回望了好几眼,怀着疑虑,心思沉重地跟上了。
宣清已止住了哭,惴惴地看看娘,一眼也不敢望姐姐。宣瑶落在肚里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脚步深深浅浅,身子来回倾侧。杜才人却并无异状,翻墨的夜色里,宣瑶远远看见她头上有了几根银丝。
当夜,宣瑶将将合眼,门外就来报:“太后娘娘殁了——”宣瑶毫不惊讶,正要收拾起身,杜才人却止住了她:“你看着宫殿,回来我和你说话。”她憔悴得下巴颏都削尖了,眼圈泛红,竟是片刻也不曾合眼。宣瑶满心不是滋味,不敢顶撞,唯唯应诺而已。
娘和阿清去了有一个时辰,她和阿穗剪好了阖宫众人佩带的白绦。因有大功在身,她换了一条素色麻裙,随意挽了双鬟,藏过一顶曲笠,只说去慈宁宫,匆匆朝上阳门行去。
骤临国丧,守门的虎弁军只剩了不到一成。内中应有秦天吉的眼线,见着宣瑶,竟是不曾盘问一句,无声地顿开门锁。宣瑶鼓起勇气,迈了过去,这是她长到一十四岁,头一回出宫。望着迂曲的夹道复壁,宣瑶犹豫了一下,放下幂篱,坚定地踏上了黄土飞扬的大道。
隔一条十来丈阔的街衢,迎面几十座高门大第,涌金铺翠一般,晃得她睁不开眼。只觉得初升的霞辉,都被那崚嶒的碧瓦吸入去了,筛落的日光都是惨白寥落的,竟不如那朱门来得鲜艳。贯通其中的街道也是纤尘不染,两旁密密载着垂柳,千百条线结抛荡在清渠中。此名女贞渠,顺着走到尽头,就是赫赫闻名的女贞观了。
不知为何,街上静悄悄的,她却能感到高墙内无数双眼睛,无声盯着她看。将要望到女贞观的金匾了,一道黑影突然跃到她跟前,张着血窟窿似的大口,根根剑齿森然可数,腥气扑鼻而来。她吓得定在原地,腿一转也不得转。忽然一个小厮提住了那黑影的颈子,那黑影竟很温顺地舐了舐他的手。原来是一头半人高的西域獒犬,通体漆黑,两个血红的眼珠骨溜溜绕着宣瑶,还想借机扑上来。
那小厮眼力不弱,见她虽是一身麻布,那质地却不是乡下人着的葛麻,而是织入了棉绒,既轻薄柔软,又能抵御严寒。一时只当她是大户人家出来上香的婢女,敛了骄横神色,点头施礼道:“姐姐好早!”他手劲一松,那獒犬就要窜出去,被他在肚子上踢了几脚,耷头耷脑进门去了。
宣瑶要待不理,那门缝才开一线,就有一声高似一声的呻吟,源源涌进她的耳中,听声口都上了年纪。她略一皱眉,那小厮仿佛看见了似的,欻得挨了上来,央声道:“姐姐行行好。这几个乡下老儿不晓事,敢到天街上来吆喝苞谷,家主听见怎了!奴才小惩大戒,姐姐回去可千万别告诉令主大人。”
这几个人就打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若给有心人听去,当堂上一个本章,不免拖累主人的官声。虽不会当真革职,那晦气不向他头上,更向谁出?
宣瑶一时气愤填膺,揭开幂篱,要看看那几个人是什么模样。小厮却好生失望,原来不是秦太师家“十行金钗”中的翠袖姐。更不打话,转身进去了,合拢门扉。宣瑶无可如何,定睛一瞧,黑题红桷上承着油光光大匾,从右到左,缀着一长串头衔。她逐一念去,道是“钦赐魏国公司徒侍中提调永宁军节度使阮第”,当时存在心里。
两个妙龄女子垂着绯袖,提了一笼熏烛,笑声如银铃入耳,盈盈来到宣瑶面前:“秦太师请公主娘娘偏殿随喜。”到了禅房,四顾洁净,桌椅都是上好黑檀木打成,满室幽香。秦天吉穿一领八卦道袍,束着平天冠,脊背微驼,在那里掷珓子。两个女子请宣瑶坐了,阂紧双扉,携手而去。宣瑶见茶已倒好,还有两色精致点心,吞了口馋涎道:“打扰老太师清课了。”秦天吉头也不回,冷哼道:“茶里没料。”
宣瑶面皮泛红,默默尝了一口,是新春的明前龙井,还未送到御前,这里竟已有了。秦天吉缓缓转身,眼含轻蔑:“你个小女娃娃倒有见地。若非我亲耳听闻,光凭宣宁那蠢货,还不知被你蒙到什么时候。”宣瑶手一颤,几要打翻茶碗。秦天吉呵呵笑道:“你着什么忙?宣家三代出了几十个废物,还不如一介妇人。”
一番话,说得宣瑶心中无比宁帖,她盯着那截载浮载沉的茶梗子,故意作出苦恼状,道:“只是宁哥哥胆子小,怕是说不动他去触犯龙麟。”秦天吉不以为然:“他那个人打什么紧?——经不得一吓。我言你五哥知了真相,正要倒打一耙,他就手忙脚乱,恨不得连夜跪到麟趾宫去诉情。”宣瑶一阵恍然,好不叹服。摆正了脸色,请教起来:“只是他要去告,只怕也会先把自己摘干净罢?”秦天吉冷笑起来,声如夜枭寒号,听得宣瑶毛发森竖。他掀髯道:“公主不信老臣的手段?对付一个贱婢,用不着施什么酷刑。”宣瑶想起当日仙音楼见到的那个曼妙身形,心都揪紧了。想了半天,无计可施,在心里为红菱叹息。
秦天吉揣度她的神情,试探道:“公主难道甘心一辈子埋没深宫,寂寂无名?”一言触动了宣瑶心事,她顾不得怜惜旁人,黯然垂首道:“今上‘年富力健’,又素来不喜阿清。我费尽心力,为他寻个依傍,已是到了顶了。”她忽然发觉说得不妥,岂非好像在承认投身了杨家么?
她却不知,这事对秦天吉已是昭然若揭,用不着再遮饰。因而他并不以为忤,只是宽和地淡笑着,忽然拈起了新的话头:“公主可相信神仙方术,天理循环么?”宣瑶断然道:“不信。”肚里有个声音在说,若鬼神当真有知,娘和阿清从未做过恶事,为么要过得那么苦?
秦天吉却摇首道:“你父皇他可信得紧呢!臣把那内丹外丹、婴儿姹女的道理一说,他就加臣一个青信宫提举,让臣代他寻访仙丹。”“太师当真忠心为国,一心向君……”讽刺的言语还未说完,蓦地里一阵恶寒爬过背脊。她将秦天吉的话外音串了起来,震惊得无以复加。秦天吉极为淡漠,从旁提点道:“你道敬德皇帝盛年暴殂,是为的什么?”宣瑶颤声喝道:“大胆!犯上狗贼,还不跪下!”秦天吉蝇拂一甩,嘴角斜抽,身子有如磐石,纹风不动。
宣瑶夺路而出,与他擦肩时,秦天吉忽而开口道:“老臣奉劝一言,以公主的身份,还是不要妄图规劝今上罢。”身份二字他咬得很响,宣瑶经他点醒,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忽然左颊一凉,秦天吉解下腰间如意,正在她面上轻轻滑动。一片晶莹玉质里,倒映着狞恶血痕,似是长了一道鲜红玉髓。秦天吉的声音似断似续,响在耳畔,如同呓语:“……公主掌了权,何愁天下没有潘郎沈约,愿做你的入幕之宾?”
宣瑶眼前现出的,却是那几个乡下汉子褴褛的破衫,还有渗出臀肤的斑斑血渍。指甲掐进肉里,吃痛一般,她的嗓音颤抖着:“秦太师计将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