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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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吉五鼓就要待漏朝堂,今日虽是国丧罢朝,也不能失了吊丧的礼数。这种明面上的功夫,他向来是不甘落后的。匆匆数语过后,他便抛下宣瑶,又是更衣换服,又是鸣锣响鼓,闹哄哄去了。宣瑶想着娘该回来了,还不知要说些什么,脚下步子也懒懒的,明知无益,只盼得多挨一刻是一刻。

彤日渐高,路傍宅院里传出盆罐打水的声响,还有唧唧哝哝的人声。这些太太小姐们定是昨夜骨牌摸得晚了,不睡到日高三舍,又如何打发这一日剩余的辰光?宣瑶信步闲行,发见杨柳梢头竟已乱洒金屑一般,不知是新生的鹅黄,抑或只是阳光的映射?

不知不觉走完了天街,京城巷陌千插万斜,从哪个街口望去,眼前景色都是一般的。那般宁谧的晨曦中,她竟觉得处处潜伏着危机,只想快些逃进复道中。忽然撞进了一条街口,顿时有如宫廷代诏的浮世画卷在眼前铺开,各种唱果子的新奇腔调络绎不绝,在上空盘旋交斗。一匹银鞯雕鞍的神骏凌空跃过,直如一道银箭,留下阵阵紫烟。哗啷一声,头顶竹帘挑开了,新妆初起的姐儿们格格娇笑,环佩叮咚,红袖轻擡,一个影儿掷中了马尾巴,在空中划出一抹长红。马儿迎空长嘶,扬起的铁蹄锋利雪亮,能将青天豁开一道口子。一个孩子走到路中间,只见他粉装玉琢一张小脸儿,嘴角沾满了糖葫芦,摆弄着长命锁,正嘻嘻笑呢。宣瑶的心也随路人提了起来,。然一个褐衣妇女分开人众,大喊着扑了上去。马蹄践过她瘦弱肩脊,如碾过一根枯草,顿也没顿一下,早去得远了。宣瑶低头,看见地下滚着一枚熟杏,刚被挑菜的货郎踩过,汁水淌了一地。那几个姐儿怕惹上人命官司,已缩进竹帘里去了。

宣瑶正要上前查看,一人将她从旁拉住,小声道:“国公邸的小爷出来踏春,谁敢惹他?姑娘独身一人,还是早些回去罢,仔细莫被乌角巾缠上了。”只这么一打岔,躺在地上的妇人已不见了,几个皂靴汉子慌慌张张擡着一物,不知走向哪里。那孩子放声大哭,想跟又不敢跟。等落一场雨,那青石板砖上连淡褐的血印都不会留下。只不知眼泪是否能如湘妃竹一般,在天地间留存得久一些?

心头担着愁云,宣瑶只往开阔处行。蓦地脚下一空,清波漾漾,水凫啾啾,是到了玉华渠了。桥名莲花,被一片残荷簇在中间,古铜色的悬铃随风摆荡,似招引着春的消息。压制心间的寒凉稍稍散去,她驻足桥头,浑未发觉身后有人接近。

“姑娘留下钗钏首饰,我等好继续行路。”宣瑶闻声转面,声音发自两个蒙脸汉子,一身短打,趿着草鞋,圆环似的豹子眼将她从上看到下。再定睛一瞧,只见两人头上都缠着深色角巾,折得溜尖,状如犀角。她一声不吭,摘下耳珰玉佩,抛在地上,却将金钗牢牢握在手中,尖头向外。

那汉子捡了首饰,还要来搜她身上。宣瑶怎肯受辱,眼望绿水,身子已抵到了桥柱上。忽然一阵腐臭直冲鼻间,再看那两个汉子,身上早是黄黄绿绿,淋了一身秽物。只在一愣神间,系在腰上的锦袋已不翼而飞。两个汉子气得哇哇大叫,撇下宣瑶,纵步急追。一个还粗声吆喝道:“又是你这蟊贼!赌本又花光了?等抓了你,送给大王下酒!”只看到屋顶连着屋顶,哪里还有人的影子?两个汉子分头追去。宣瑶看见两张炙得黝黑的宽背,布满藤条抽痕。

她不敢多耽,一步跨过桥,复道已在眼前。有生人走近,两个卫士交戟相拦,面若寒星,毫不容情:“什么人?”宣瑶知道口说无用,正要去解腰间信牌,想起方才已交给两个汉子,心下好费踌躇,不好立即收手,只能慢慢地延挨,盼他们疏神之时,可以闯进去喊人。

滴笃一声,怀中一重,宣瑶低头看去,方才为那小贼偷去的锦袋,竟已到了她手中。捏了一捏,她的东西一样不少。头顶传来吹草卷儿的叭叭声,仰头一望,那脸比预想中的还要稚嫩一些,两腿从檐上垂下来,裤腿短得罩不住波罗盖。瘦得只剩一把筋了,还不忘踩一下过路人的头顶心,招来一片极难听的骂詈。

宣瑶亮出那枚通体无暇的白玉,守卫疑她模样古怪,一人走来掀了她的头笠,退后抚膺行礼。忽然一队官差喘嘘嘘地奔来,一眼看见那小鬼,朝天放了个火铳,甩着索子要来拿人。宣瑶担心地回头,却见那小鬼斗着乌鸡眼,眼光长在她面上一般。心下好不恼怒,转身欲行。那小鬼险些栽倒下去,摸了摸泛着青茬的光头,憨笑道:“姐姐脸上桃花开了。”

宣瑶一愕,几个官差已掩近身前,正要架梯。那小鬼身手极是灵便,猿猱似的连跃几跃,觑得那屋脊如履平地,一道青烟去了。

复道还是敬德皇帝在时修的,原先没这个规矩,只在帝王或宫眷出行时,围上两层青纱帐幕,外面只能见到绰约身影。后来敬德皇帝嫌爱妃的呖呖莺语怎可落入民间,才想出这修建夹道的主意。最先只在通往南郊太庙的路上有一段,敬德皇帝觉这个法子好,晚年在宫里闲不住,又修了许多条,通往城内各处游宴之所,最后一条在延禧五年才筑好。据说天街上这一条,就是为了临近金水河才有的(衰兰子曰:《日下漫笔》载:“玉华台西四十里有金水河,上跨莲花桥,教坊所驻也。河船灯影,笙歌丝竹,彻夜不歇。舵工朝起,见漫川花红,翠钿流波,盖夹岸声妓所遗也。”)整整十五年,长安的妇人只在年节边上见过夫婿一面。延禧帝懒动筋骨,如今除了南北主道,其余多荒废了。

宣瑶回到兴庆宫时,一身冷汗还未干透。娘昨夜的绣绷拂落在地,她弯腰捡起,才看清长凳上蜷着一人,脸哭得皴红,不时挠挠眼眶,辗转道:“奶奶,奶奶……”宣瑶心生爱怜,却不得不将他拍醒:“阿清,床上睡去。”宣清从睡梦中惊醒,摸索着身上,焦急道:“我的狗儿呢?狗儿呢?”宣瑶还道他是魇住了,谁想他当真在地上拾起一块脏兮兮的布团,珍而重之地贴住胸怀。那布团一看就是刺绣时的余布,左支右绌的,胡乱绣了两粒扣钮当作眼睛,嘴巴是用胭脂点上的,极开心的样子。“这是小时候过年,奶奶给我缝的,说只给我一个……”宣清没说两句,又开始抽搭。

宣瑶并不上心,试了试他额头,将他扶进里屋,出言数落道:“困了也不知去床上?炭是阿穗收的,你回来了,怎不问她要?”宣清擤了下鼻子,闷闷道:“我本想替奶奶守一晚上灵,说不定她会来看我……”宣瑶被气笑了,在他后颈一拍:“痴小子!娘怎么还不来?”宣清讶然道:“娘和我一起回来的呀。”

宣瑶心里一沉,连声叫阿穗,进来的却只有何喜子。“才人呢?”喜子黑黄的面容霎时给喜色照亮了,歪着身子打两个扡:“还才人哩?公主恭喜了!”宣瑶懵然道:“怎么?”刹那间像闪电滑过心房,她颤声道:“难道……”“杜主子成了婕妤娘娘了!”

宣瑶扶着床栏站稳,一片烟花炸响在脑子里,她心中却静得出奇。若是有人仔细看她的脸色,定会发觉那笑比哭还难看。她捏紧喜子双肩:“昨夜到底怎样?”喜子后退一步,笑脸快挂不住了:“太后娘娘去得蹊跷,陛下痛不欲生,派人彻查药方,发现昨日端给娘娘的药里多掺了一味曼陀罗……”宣瑶手脚冰冷,背后似有眼睛盯着一般,无力道:“那曼陀罗太医常开来宁神静燥的,便误服了一些,敢也不至要命?”喜子跌脚道:“阿哟哟!娘娘病成那副模样,公主亲眼见来!多吹一丝风都……现在太医院都炸开锅了!这么大个罪名,没人负担得起!我看哪,这顶黑锅十有八九,要扣在那送药的宫女身上了……”宣瑶一听疑心不到自己,长舒了口气:“然后呢?”

“陛下为这事不快活得很,皇后娘娘就说:‘太医院这帮人做事我不放心得很,怕是以前也出过不少这样的岔子呢。’陛下想起太后娘娘临终的话头,命令清查太医院的卷底,查出来了婕妤主子送给姜娘娘的药里,有一味藜芦。杨娘娘又说:‘只怕跟什么药混起来吃了,也说不定。’陛下一听有理,从永巷提来当年伏侍姜贵妃的含烟,果然姜孺人进宫时,曾带了一服天王补心丹,别的倒不打紧,内中有那人参,孺人本意是想给女儿补补身子哩,谁知两味药合在一起,便是砒霜也没那般烈性,顷刻人就没了。按说藜芦很少入药,轻易人也想不到这一层上去,谁知天下的事无巧不成话……”

喜子还在絮叨叨的,宣瑶肚里却五味陈杂。一来是为杜才人复宠,自己和阿清不用再吃苦头;二来是为周氏暴殂,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三来是她忽然觉着,每回要想得些到什么,付出的代价都比料想得多。

宣清哭得令人头昏,偏偏是今日,惹得她不甚其烦,低吼道:“还不快住了!是人都要死的,便是……便是没出什么意外,以她的病况,好共歹也只在迟速之间。”宣清吞了声,喉咙里吸了气,竟打起响嗝来,眼泪也哗哗流得更厉害了。宣瑶将手巾抛给喜子,不时望望头顶日色,来回打着磨陀:“娘什么时候去的?这早晚还不归来。”喜子也奇道:“半夜里我送娘娘回来,后来就自睡去了。许是被陛下叫去用早膳了罢?噫,陛下如此伤心,正要娘娘陪着,竟是一步也离不得了呢!”

宣瑶怀着鬼胎,就如在等候堂审的犯人,急得要将墙根子也望穿了。终于推案起身道:“我去麟趾宫探探消息,就说替阿清请罪。”宣清听了半天,见提着自己,忙掀开被子,披一件旧衣裳,跳下床道:“姐姐要提……提六哥的事了么?”宣瑶知他不忍,假意道:“阿姊不说你看见五哥就是。”宣清一听便信,展颜道:“多谢阿姊!”歇了一歇,重又攒起眉来,喃喃呐呐道:“阿姊,杨娘娘送了我一包画谱。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呀……”宣瑶翠眉一轩,微怒道:“怎么?你不喜欢杨娘娘?”

“喜欢,可是……”宣清啃着指甲,被宣瑶打开,很无奈道:“那样我会不会就见不到娘了呀。”宣瑶失笑道:“杨娘娘岂是那种人?只是不住一宫罢了,你照样能每日来兴庆宫给娘请安。”宣清看着并未被说服,幽幽地道:“真的么……”

宣瑶见劝不转他,只是微侧着脸,眼里似是微微含着泪花,对着红烛,抚颊叹气。宣清立刻像被烫到了一般,头深深的埋下去,眼中光华熄灭了。他木木地道:“姐姐说什么,阿清都答应了。姐姐莫要再伤心……”宣瑶看他一副可怜相,抚了抚他的头,绕行出殿了。宣清却还怔在那里,手劲之大,撅折了一枝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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