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秦容臻果然守信。随他同来的亲兵看着从城门中鱼贯而出、形状惨狈的叛军,纷纷目露不忿之色。他的皇舆镇压了当场,无人敢于上前阻止、挑衅。他俯身看着白衣系颈、科头跣足地从御道上被押来的首犯,心中感到的不是大战胜利后的喜悦,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牛毛细雨遮住了他的眼帘,那点突然而至的凉意,也在他的心头埋下了棘刺。他收回目不转睛的视线,眼光空茫地落在远处的烟岚翠黛上。百官向他朝贺献礼,百姓馈送香花灯烛,黄盖高张,礼炮齐鸣。秦嗣环也退居南面,将至尊的君位奉还给父皇。在这尊荣达于极点的一刻,他却连半分快乐也感受不到。
举行复位大典之后,便是商议对战俘的处置。此时站在阶下的每一位官员都心生畏怖,握着笏版的手也在此起彼伏,抖如筛糠。秦容臻的目光由近到远,缓缓扫去。他在那一张张顺服的脸上寻找着胁从助逆的迹象,被他扫过的人无端端心头一紧。
半晌,他漠然道:“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官员何在?”人丛骚乱了一下,很快地站出了三名身姿峻拔、眉目周正的老臣。“臣刑部尚书苏舆候命。”“臣大理寺卿赵藩在。”“臣御史中丞张相文奉召。”秦容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的眼睛并不看下首三个栗栗危惧的大臣,而是显出游蝇一般的徘徊不定,显然心中百事缠扰,烦乱已极。“朕让你们鞫问犯人,审得如何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有退缩之意。殿中经过了诡异的沉寂,还是御史中丞张相文素称耿直敢谏,主动出列,生硬道:“敢问陛下想让臣等问什么?”秦容臻冷冽的目光定在这个冷面谏官的脸上,叩着御座的黄金扶手,嘴角冷酷地一扯:“满朝文武,谁为助逆?谁又是始终一心?你都没有查问明白么?”
张相文并不避退,迎着皇上两眼如刀的锋芒,更逼近一步:“如此,臣请陛下先行下诏,褫夺罪囚的一切职务,收回官印,臣等才敢动刑。”他如此一说,秦容臻才想起,国法规定刑不上大夫,戴罪犯官只有恢复白身,才能系狱勘问。他突兀地笑了一声,“好啊,朕即刻拟旨,废他为庶人,家资充公,亲族收系。你们可放手去做,只是一条……”他的声音冷如鸱枭,又透着奇异的狂热,听来就如山鬼夜号,叫人如芒在背,“不准叫他死了。”
被挤到一边的苏舆抹了把汗,陪笑道:“陛下放心,这个自然。国朝律令,刑求犯人,只是问明真相,牵出首从;正式定刑嘛,这个谋反之罪……自是律有明文,由皇上金口玉言,亲自下旨……”他说着说着,觉得御座上的人周身寒气更重,明白自己又多了嘴,赶忙讪笑一声,退到一边。
张相文眼中却陡然射出寒光,跨前一步,几乎快要抵到珠帘之下:“臣斗胆为典狱长巫海门求一恩典。”秦容臻一怔,随口问道:“什么?”这些微末下僚的名字,自然从不曾在他的耳边提及。他也不知这个人在朝中已快成了张汤、来俊臣之流的代名词,令所有案犯闻之丧胆。
张相文道:“巫大人曾向臣言及狱中人手不足,讯问不利。臣擅自准许了他调动工部、太医院的人力。”秦容臻微一皱眉:“他管好诏狱就行了,和营作司、太医院有什么关系?”张相文笑声低沉,带着阴森:“陛下有所不知,这刑讯犯人也是一门学问呢。太医院供奉熟知人身经络,工部可随时制作刑具,如此对症下药,才能问之无有不得……”
秦容臻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只觉周身一阵恶寒。他盯着张相文看了许久,突然一笑,那笑声却比天颜变色还要令人捉摸不透。他几乎可称作是愉快地说:“好,朕准了。”
九龙织就的锦地拖尾从丹墀上拂过,随着司礼监一声细长尖厉的“退朝——”,百官这才惊觉又多活了一天。自从靖元帝复位以来,他们无不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活。眼看一场大狱罗织将成,他们都怕自己的名字被加在杜晏华的供状上,那可就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了。从前吮痈舐痔、钻营巴结的人,更是将肠子都悔青了。更有人雇佣刺客,妄图混进狱中,杀人灭口,以免牵连到己。可是据侥幸逃回的人说,杜逆已被关在诏狱最深的地底,三层风火墙之内,昼夜受到无数巡逻兵丁的看守,可想而知,欲图营救的贼党也无从下手。
张相文这一请示,显然是公报私仇。他的父亲张伯恭曾经依附陶荏,做到了副都御史的高位上,因贪墨太多,已于十年前弃市处死。张相文子承父业,固然是兢兢业业,未敢卷入朝廷纷争,然则心头涌动的仇恨却一刻也不曾停息。朝中虽有一些同情杜晏华的忠厚长者,但这随从附逆的大罪谁敢沾惹?摘出自己还来不及,自然也无人站出求情。
宫中向于重九之日召开赏菊宴。在一层层的檐角觚棱之下,摆着数十盆粉白黛绿的各色名菊,倒衬得金黄之色为菊中罕见了。与众不同的是,这些菊花都盛在秘色瓷花口盘中,盘内盛着浅浅一泓清水,根系清晰可见,迎着习习凉风,细嫩的枝叶轻轻摆动。就中最名贵的要属“紫薇郎”、“粉蝴蝶”、“红丝玉”数种,无不是重瓣密心,晕红染绿,就如绛纱蒙面、白罗覆身的美人一般,香气清甘,极尽天工。
六宫粉黛更是盛妆锦饰,脂润粉腻,定要与名花争胜。经过了惨淡的幽闭生活,她们各个争奇斗艳,誓要拔得头筹,脱换翠羽,飞上金枝。可是她们都不及秦容臻的宠妃卫氏,打扮得别出心裁。卫贵嫔头戴银鎏金鬏髻,额贴翡翠金花子,一身紫缎白裙,霞帔玉带,艳压群芳。她的服饰挑选得十分精心,显见得是依据名花宴上的主角裁制而成的。人面与花面相映,真可谓“名花倾国两相欢”了。
对于她的殷勤献好,秦容臻的举止一对比,便显得冷淡至极了。他接过卫贵嫔献上的螺托盏,饮尽她以各种名义献上的吉祥喜庆之辞,深锁的浓眉看不出一丝欣悦。卫贵嫔对着皇帝身后的梁公公一使眼色,梁进忠连忙打了个千儿,膝盖一曲,险些滑跪在地,以他的滑稽倒霉相儿博得了宫嫔们的阵阵窃笑。他做作地开口:“卫娘娘知道,这些时陛下为叛贼的事,圣心不宁,寝食俱忘。娘娘特地请人调教了一班新奇女乐,献给万岁爷乐呵乐呵。”
秦容臻心不在焉,浑然不知他在讲些什么,只是惯性地点了点头,眼神看向一丛垂着金丝的绣球菊花上。卫贵嫔敲了敲檀板,便有一队着胡服交领的宫女走了上来,一水儿的窄袖男装,梳着半翻高髻,脸上不见脂粉痕迹,然那清丽的面容衬着飒爽的穿扮,显得越加嫣然妖冶。卫贵嫔在一个绣墩上就坐,昂首挺胸,便要执板清唱,因为皇上曾说过喜欢她的歌喉。孰料秦容臻只看了一眼那群胡服女子,胸中便陡然兴起了怒火,只留下了一句:“胡奴敢尔!”说罢,也不看卫贵嫔一眼,大袖一拂,头也不回地进了宫殿。抛下一群兴致正浓的宫眷仆婢,彼此面面相看,落得老大没趣。
他虽如往日一般勤理政务,听取民意,声敕百官,泽被黎庶,可麟趾殿伺候他的老人们,却分明在那平静外表下看出了一丝反常。皇帝发呆的时间更多了,闲来就盯着绛纱笼罩的红罗烛,眼神也如那抖动的光焰一般,飘忽不定。那一刻他的眼中有的只是枯寂索寞。敬事房的公公也发见,皇帝连续一月未点任何一位嫔妃侍寝,最多也就听听卫贵嫔的细喉弱嗓,唱几段靡靡的清曲而已。
寝殿外侍候的宫娥,已不止一次听到他中夜起身,那颀长挺拔的身影披着忍冬纹的黑金龙袍,独自一人站在朱红阑干之前,眼光落在沉沉黑暗之中,就比那闪烁的星斗还要晦暗难明。宫娥们不敢打扰无眠的帝王,轻轻地在鎏金铁芯铜龙上添满了安神的檀香。
被他派去抄家的军弁们回来了,带来的收获却不尽如人意。他们翻遍了相府,甚至将那栽满芍药的花栏都掘了个底朝天,得到的数额却远远够不到他们的想象。他们以为能在这金堂玉马的高官家里找到成千上万的金砖银锭,可是发现最多的却是不值钱的铠甲、干糒,杜晏华反迹已露,家中有这些什物自是不出人意外。至于名贵家具、古董字画,更是连一件也没有,生活朴素得还不如一个乡里老吏。
唯一值得注意的蹊跷物事,便是一个方形的素面银盒,上面花纹斑驳,年深月久,从未打磨抛光。这个盒子没有锁扣,竟是后来又被铁汁熔铸了起来,四面都已封死,显然主人不希望别人发现其中的秘密。
这个盒子的发现,又在朝中掀起了一股惶恐的暗流,一时人人自危。大家都一致笃定,里面封存的定是与朝臣勾结、往来传递的密信,还有人因此先行上吊了的。秦容臻对这个银盒也很感兴趣,命熟谙火候的银匠,将外壁熔化,却不毁坏内里的字迹。他最终得到的却只是八张薄脆的信纸,掂在手里轻飘飘的,散发着陈年的霉味。那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时有错字,用词也多有不通,连刚上学的孩童也写不出这样的信来。
信的内容琐屑无聊,没头没尾,都是一些诸如“某年月日,病伤风,三日后愈”、“臂中箭,不深,已痊”、“得赐,痛饮,大悦”、“宿雪艳处”这类不成篇章的东西。靖元帝招来数人同看,也不能索解其中的秘奥。有人提这出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暗语,可看来看去,从字词的排列中也看不出什么隐藏的含义。能给出提示的只有每封信末尾的落款时日,依次涵盖了靖元元年至八年。未具署名,根据信的语气推断,记录的大概不是写信者本人的生活。
在信的用途和来历之外,更令人难解的是,它们为何被如此珍而重之地锁在银盒里,还要将之永远封固。
比起这些神秘的信件,另一份引人瞩目的文件,是一沓各个银庄开具的银票,足有握起来的拳头那么厚,几乎所有能在京城开号的银庄都包括在内了。若是将这些银票全部兑现,所得的资财怕是足够买下一座长安城。秦容臻立刻派人四处逮系钱庄的掌柜,却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许多富商巨贾都卷走了铺盖,连夜逃得不知所踪,迫得秦容臻只好作罢。但巨额银票的来路不正,却是可以肯定的。只不知杜晏华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才掌握了如此庞大的财富。而兑换的那部分银圆,几乎已可确定被用来招兵买马,畜养死士,打造战具,囤聚粮草。
秦容臻在给三法司的驾帖中,增加了诸多亟待澄清的疑点。他有时几乎不能分辨,激起他狂怒的究竟是皇位受到的威胁,还是他的臣下心中竟然有如许多欺瞒他的地方。以他威加海内的无上权威,竟还有无法洞察烛照的一方角落,简直就像对他的嘲笑和挑衅。他恨不得剖开杜晏华的胸膛,剜出那颗心来看一看,困扰他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可更令他懊丧的是,当他察觉到时,他的思绪就没有一刻不是围绕着这个人在转。
就在他熄灯入睡之前,一名刑吏突然深夜来到宫外求见。他几乎是立刻翻身下床,双足踏进络金软缎龙靴里,按耐住跳动的心房,沉声道:“召他进来。”那个黑衣皂靴、体格瘦削的小吏像爬一样的滚了进来。秦容臻不再追究为何偌大的刑狱,不叫主事的官员出面,却派了这么个并不担事的人来。他的声音里有自己也无法察知的焦虑:“如……如何!”
那皂吏却当他在责问刑讯所得,不禁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禀……禀皇上,那囚犯硬气得很。巫大人什么法子都使过了,却……却没能问出来。”他越说话音越低,仿佛为了侦办不力而心怀愧疚似的。秦容臻却豁然起身,扬起的绣袍牵得灯火一阵摇曳。
“朕是问你他人如何!”
那小吏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他。他头一次直面帝王的威压,只觉得那凌厉上扬的眉角可以割开一个人的喉咙。情急之下,他忘记了长官们的苦苦叮咛,脱口而出:“疯了!”接着,他就听到像在寒砧上滚动的砺石般的声音,粗哑而又狞厉:“你说什么?”皂衣小吏呜咽了一下,待要补充:“就是……就是不大认得人了……”他话未落点,心窝就狠狠挨了一脚。忍着痛擡头,陛下早已提着袍摆,竟未再添衣物,就穿着寝衣冲入了露冷霜寒的凉夜之中。
秦容臻是第一次下到如此阴湿霉暗的地方,凹凸不平的墙壁中总像潜伏着什么活物,在火把的光环外闪着幽碧的磷光。自通风口里吹来的冷风拂过他的腿胫,凉意像要侵入骨髓一般。虽然对将要看到的一切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却还是在途经囚牢时产生了呕吐的欲望。
靠墙放着一排木制的站笼,笼顶有口,十几个犯人的头颈从孔洞中伸出。他们脚下垫着砖头,有的已被抽走一块、两块,抽走三块的犯人却并未见到。一有人走近,就闻沸然蒸响的呻吟诉状声。从那一具具裸裎的躯体上,可以看到枷至溃烂的手足。秦容臻继续向前走,又被一组奇怪的景象所吸引。两名年轻男子被人头下脚上地倒吊着,双脚从铁环中穿过,身上并无刑具,皮肉看来毫无损伤。可是从他们翕张的口鼻中,却倒挂下一条条刀削的荞面。这场景初看滑稽,可是看到他们翻白的眼珠、狰狞的面容,任谁也不会觉得好笑了。
发现皇帝驻足观望,执灯的法吏忙做出解释:“这些人犯了偷盗罪,法不抵死。巫大人便将他们饿上半天,然后将夹生的细面喂他们吃下,静置一炷香的时间,再如此这般倒吊起来。过不一时,那面便从犯人的口鼻之中穿出,就如利刀剜脸一般,滋味可见一斑。所以受此‘二龙吐须’之刑的人,没有不将窝赃地点供出来的。”
秦容臻看得直皱眉头。他素以圣王之道自诩,不料在他的手下却出了如此苛酷惨虐的官员。他先抑下心头的不悦,接着向前走去。监牢修成倒漏斗形,越往下楼梯越陡,台阶上都结着一层厚厚的苔绿,阴湿滑足。不远处隐隐可听地下水的奔流声。
他停了一会,忍住涌上头脑的晕眩,这才擡腿迈步。因是微服出行,他并未让守吏打起旗鼓伞扇。黑暗遮住了他锋利威严的圣容,那袭绣着暗纹的奢华外袍也没能暴露他的身份。路过的狱吏仅仅是好奇地打量他一眼,并不上前多话。
这时,他的肩膀突然遭人撞了一下。他怒极擡眼,正要张口斥骂,却看擦身而过的是个身形歪斜的影子,像是喝多了酒一般,两手提着裤带,形容鬼祟。秦容臻不动声色地从手上脱下一个玉扳指,“小兄弟,你掉了这个。”那人闻言果然回过头来,满脸浮着红晕,春意盎然,赫然竟是“小霸王”陈叔文。
他看也不看,一把夺过扳指,对着从石顶透下的一线幽暗的光,哼着曲儿,将那扳指套进了拇指。动作缓慢,配合着他一脸的淫邪,就似另有含义一般。他像是对秦容臻的出现毫不意外,嘴角一咧,用色眯眯的眼神审视着这个竞争对手。秦容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又惊又怒,好容易摆脱了这个大头鬼,他几乎是一步向前,撞开了最后一扇门。
眼前的景象出乎他的意料,静静的黑暗中似乎一无所有。在这深入地下的囚室中竟然还有一口深井,冰冷的哗哗声在其下涌动着。提枪荷戟的卫士表情看来都很漠然,只在看到陌生人闯进来的那一刻,积聚起全部的勇力,暴喝一声,就像竖起皮毛的狮子。事已至此,秦容臻欲要隐瞒身份也不得。他刚要举出腰牌,就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的个子古怪得已非常人,就像生生砍下了一截腿似的。巫海门隐匿在死角中,悄悄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竟然只凭他的举止气度便认出了来人。“微……微臣参见……陛下。”声音里带着异常的激动,一句话中倒要掺上几个气音。秦容臻看到这个司狱官时感到了一阵恶寒,敏锐的目光没有放过他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巫海门已先他一步,伸出了枯干的老手,嗓门低哑:“嗬嗬嗬……这里可不是九五至尊该来的地方!”
不知是牢中过于阴寒,还是这个小个子周身缠绕的怨气太多,他看来就像白天审问活人、夜晚审问阴魂的鬼吏。秦容臻借助火把的微光,环视着低矮逼仄的囚房,似有所寻。巫海门的目光像一道透明的利剑,早已洞察了年轻帝王的所思所想。他伸手一拉顶上垂下的粗绳,就听嘎啦啦一阵机括绞合、铁索横动的声音,从井中竟然升起了一个铁笼。笼中还关着一物,挣扎扭动,身体不停地撞在铁格子上,就像不知疼痛一般。
巫海门的笑声更加放肆,掐细了嗓音,仿佛染着一丝暧昧:“这便是迷惑了陛下和文武百官的人么?请陛下走近一点,仔细瞧一瞧,这人哪,除了一张惯会装神弄鬼、作伪骗人的皮,到底还剩下了什么!”他的声音怨毒,似乎带上了无尽的不甘与嫉恨。
为什么有些人相貌丑陋,狰狞骇人,便只能躲在阴湿狭窄的地下室,一辈子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怪物!
被他语义中的怨愤震住了,秦容臻一时竟不得上前,好似无形中有道阴阳分野,隔开了鬼蜮与人间。直到他听见笼中那东西发出细碎的呻吟,嘴里含含糊糊,像是嚼着什么似的。他的头皮一阵发麻,越朝前走,他的内心就越想逃离。那东西挣扎蠕动着,黑发下露出了肉粉色的躯体,像刚来到世上的赤子。狱中气流滞涩,日间犹带盛暑的炎热。随着那人每一下的扭动,都有白到近乎透明的蛆虫簌簌落下。
再走近一些,秦容臻已不得不捂住口鼻,才能挡住扑鼻的恶臭。他看到杜晏华的手脚都被沉重的柳木枷铐住了,手腕、脚踝处都已溃烂见骨,筋膜断裂。纤细的足踝上套着两只铁制的绣花鞋,底部被灼得发红透亮,散发出一股皮肉灼烧的焦臭味。他以跪拜的姿势匍匐在地,额头点地,弯曲的脊背流畅美好,其上覆着一层紫色的轻纱。随着铁笼轧轧降落,一道金光闪过,什么东西断落在秦容臻的脚下。他拾起来一看,是一截带血的金簪,混着一些不明的白污。
霎那间,他的两边太阳穴都已充满了臌胀的怒意。他命令巫海门打开笼门,伸手轻轻地抚过那一抹凄艳的紫色。那块纱巾已被血液牢牢凝固在一条条的伤口上,仅堪蔽体而已。看他举手欲碰,巫海门先行止住了他:“陛下,您若揭下这道布,才真是教他痛不欲生呢。”
秦容臻一听,赶快收回颤抖不休的手。他扭过了头,不敢再看如此残忍的一幕,低声问:“他身上……怎么了?”他无法想象,那白逾丝绢的柔肤,是怎样破碎成千万条浸血的筋肉。巫海门承问,却好像十分骄傲似的。他从刑具架上摘下了一把长逾一尺的铁篦子,在那细密的梳齿间还黏着深深的血痕,就如一个盛血的凹槽一般。
只听他慢悠悠道:“臣只是为他略加‘梳洗’……先取滚热的开水烫过三遍,再以铁梳施诸人身,反复篦洗,不出一刻,皮肉尽褪……”他眼中闪着欣喜的光,痴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能熬过这道刑的人……”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觉胸口一阵刺痛。瞬间,他的眼珠充血,涨得像两颗即将掉下来的野葡萄:“陛下……”秦容臻冷冷地抽回被用作兵器的匕首,那是他佩作装饰、随身不离的短刀。他侧头对守卫的兵士道:“把他带下去,让他自己也尝一尝这些酷刑的滋味。”
巫海门一听,顿时不顾疼痛,扯着破锣嗓子嚎了起来。他的脸孔吓得煞白,已是矢溺齐下了。
直到室内恢复了安静,才听到笼子里传来细细的悲泣声。秦容臻赶忙上前,双手将他抱了出来。可是失去皮肤的屏障,再轻柔的触碰也像刀剜针刺一般。杜晏华在他的手上躲闪不休,秦容臻吸了口气,按住他乱动的身体,强压下心头的不忍,提起了那一把湿淋淋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