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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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山风倒灌进帘幕,掀起了中军大帐的一角。银河秋烂,山月高悬,清光将一站一跪的两道身影投在白色的犀帘上。
刘初熹将金钩挂严实了,这才折身而回,眼盯着地下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他不属于任何编队,只是丞相手下的死士,说穿了便是一介家奴。
刘初熹大致浏览了那封钤着皇帝御宝的尺一之书,心里当然明白这是谁的手笔。
信中教他速战速决,斩杀渠首,剿灭萑苻,并指定了出征的将领。刘初熹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对着那死士皮笑肉不笑道:“告诉你家主子,我会酌情办理。”酌情的意思就是不一定,更有可能是不好说。那人也看出了他推搪的态度,正要据理力争,刘初熹已从墙上拿下了铁槊,在手中掂了掂,冷笑道:“我可不喜欢什么人都能骑在我头上!”
那人无奈,只好求得了他的一纸复信,便又骑上来时的驺马,快马加鞭地回去报信。
刘初熹在帐中踱了一会,对手下兵将道:“去,请小侯爷来。”
勤杂兵不敢耽搁,飞步出帐。可过了很久,账外才又响起踢踢踏踏的锦靴蹭地声。
“表舅寻我何事?”
进来的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头束金冠,腰缠玉带,绿锦抹额,大红衷衣,外罩生色销金花样外袍,裤子按时下流行的样式,扎进了一双细筒金丝马靴中。他的五官扁平,颧骨略高,眼梢微吊,眼白多了一些,说话声音也有些拿腔拿调的尖细。像是那种斗鸡东郊、走马长楸的五陵年少。
他不很庄重地行了个礼,倒像“将军”这一称呼烫嘴似的,撒拉着袖子,在帐中东瞧西看,浑不顾军情机密,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一封手旨。他笸箩大的字认不得一筐,还将“戎事整齐”念成了“戒事整齐”,但大致含意还是不错的。
看完以后,他夸张地跳脚道:“这个‘杜秋娘’,好不晓事!这么大的一块好肉,怎么白白地肥了他的私人?”
刘初熹倒未责备他口出同僚间私下里的谑称,而是黑着脸道:“本帅也正做此想。”那小侯爷名唤陈叔文,小字霸王,乃是昭圣康惠陈太后最小的侄儿,其母正是刘初熹的表妹安氏。陈家一门庭树,骎骎日上,自然也不将这门瓜蔓之亲看在眼里。这次随军出征,乃是和定远伯的小儿子看上了同一位名妓,争风吃醋,一个失手,当场将人打死。他爹摆布不平,这才将他打发到军中戴罪立功。临行前,西平侯就对刘初熹三令五申,语含威胁,定要看护他家的龙驹。
刘初熹嘴角抽搐,为了稳固地位,只得勉强答应。这次叫这小魔王前来,正是要履行他爹的嘱托,送他一场大功劳。
在他看来,收拾靖元帝的残余部伍,就如伸手拍死一只蝇蚊,易如反掌。只是这名头传出去,难免遗玷青史。然他也不愿趁了杜晏华的意,而是要将靖元帝活捉到手,再以他为质,去和杜晏华谈条件。他知道现下全国的主要兵力,京营中的神机营、三千营、细柳营,近畿的城守五营、战兵九营、车兵三营等等,都还名义上掌握在元凤帝手中,实则成了杜晏华囊中的私物。
他可不甘心做一个拥戴他人、分一杯羹的微末将领,眼看天命将改,时局大乱,他也要趁此自立门户,角逐天下。
思念到此,他微微一笑:“怎么?穷寇莫追,那渠首余勇可贾,你可莫要轻视了他。”
这招激将法并不高明,陈叔文却还是一听就上了钩,拍着胸脯道:“表舅,你莫非马齿徒增,胆子却越变越小了!莫怪外甥夸口,这一点小点心,当真是灭此朝食也不为过!”
听他绞尽了肚里的墨汁,说出这一通慷慨激昂的请战书来,刘初熹可谓正中了下怀,却还不露声色:“给你多少兵马合适?”
陈叔文踌躇了一下。夸口归夸口,胆小如鼠的他连见血都会头晕,要多少兵员才能稳战不败?不娴军事的他也答不上来。
刘初熹看透了他的色厉内荏,也不道破,而是很贴心地建议道:“舅父看来,给你一枝新野卫的五万军马,剿灭不难。”
陈叔文想了想,高兴道:“就依舅父所言!舅父觉得我这次班师回朝,那‘杜秋娘’会给我个什么头衔?是武威将军,还是骠骑将军?”
刘初熹笑得无比深沉:“你想要什么,舅父都会为你争取的。”
一个月后,白露初下,给枯黄的秋芒染上霜白。天上彤云结块,沉铅样坠在头顶,正是一个黑云欲来酿雪天。一队黑衣红巾的官兵在白如缎带的山道间巡逻。崎岖山路盘旋而上,看来就如戴在青山身上的玉连环。连日无眠,每个人都神情倦怠,眼泛红丝,呵欠连天,简直比行军途中还要疲乏。
这些天来,每到深夜,厩房先就响起了惊惧的马嘶,接着是人语喧嚣,叵罗大响,“敌袭”的喊声响彻营盘。可是等他们装束齐整,披甲戴盔,走出账外,却只见几匹刬马发疯似的乱踩乱踏,将试图控御的马夫掀翻在地,铁蹄破开了肚腹,肠子带出老远。
待到天明,陈叔文搜兵简乘,誓要一鼓荡平残贼。可是大军开进山中,不是在兜圈子,就是在水边发现一些焦黑的木柱、土砖、梁瓦,显是敌人早已先行撤走。这一带的群山又名“十二屏风”,正是言其互折曾累、崪峍特高,这么一小撮人,遁入山中,就如川流入海,还上哪里寻去?不得已只好退守营寨。可次晚,遍寻不获的“贼人”又从天而降一般,放火呼喝,吵得人彻夜无眠。原来这些人自烧营房,悄悄蚁附在他们身后。山中林木葱茂,己方为客,深入敌人腹地,就好像钻入面口袋的笨猫,由着狡猾的老鼠拔须戏弄。
因此,这一枝参佐营奉命巡绰,却并不上心。说是刺探敌情,十九都隐隐地惧怕碰见敌人。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前方的断崖边隐约能看到一队破衣褴褛的人,毡笠、蓑衣掩盖下的连环黑铠熠熠生辉。他们拄杖相搀,显是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人人都像纤夫一般,拖拽着许多大木箱。那重量能让七尺壮汉挣得脸膛发红,挥汗如雨。
中军官止住了官兵,伏在草莽中看去。这些突现的面孔陌生,似乎并未参与这些天的夜袭,更加引人怀疑。他决定埋伏在山道上,手下人张起了藤牌劲弩,持满以待,要将这一小队人俘虏一两个回去,问出敌人的所图。
远处山头升起了橘色烟弹,这些人佝偻着身子,堪堪过了万仞悬崖间的独木桥,正在一处缓坡阳面休息。只听金鼓齐鸣,数千名官兵从山上冲下,正要将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包剿合围。正在歇脚的汉子们乱了一会儿,面对如雨射下的点钢箭,竟然不疾不徐,靠在一起,挥刃砍断了木箱。
官兵还未近他们的丈里以内,就听平地一声巨响,简直好似秦时五丁误拖巨蛇,致使山石崩塌,日月改色。当腾起的硝烟散去,官兵们只发现许多同伴都被压在滑坡的山岩之下,更有数不清的大小碎石从天而降。他们慌不择路,欲待撤退,却哪里还有退路?耳听着接连不断的“砰訇”之声,铅弹贴耳飞过,又在前方的山体上炸开。他们人人都恨不得多生一条腿,却跑不赢这重达千斤的庞然巨物。只见黑洞洞的铳口对准了四散逃奔的人马,几声巨响过后,地上便如盆地一般,陷进去了一个碗状缺口,壁上还隐约挂着残肢断足,血流如注。
自然,这枝巡逻队没能回去通报至关重要的见闻。
刘初熹正在草拟献给朝廷的报捷文书。他自恃两榜出身,不屑请文墨不精的师爷代拟。他刚写下“追奔逐北,飚发电举”这一得意的对句,就听门口乱哄哄的,士兵的哀唤声震斗牛,还隐隐夹杂着妇人嚎泣之声。
一滴浓墨自狼毫锋上滑落,沾湿了他引以自豪的魏碑体。他将写了一半的奏章团了团,扔在脚下,衷甲佩剑,走了出去。
“发生了何事?军正在何处……”
他话音未毕,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回来的人数只得去时的十分之一,侥幸回来的士兵也是缺肢少足,叫苦连天。止血的绷带、金创药严重不足,很多人的断肢因得不到救治,已变成了酱紫色,周围还缭绕着数不尽的食腐苍蝇。还有一个看服色是千人队长的,半边脸已教铅弹炸去了,兀自用手将眼珠推回眼眶。他们的眼神已完全是失去了任何希望之人的眼神,就如亲睹了刀山油锅的地狱场景,灵魂已从那空洞大张的嘴巴里抽走了。
唯一能说话的那个,也结巴了一般,口中“嘶嘶”了半天,才哑声道:“是……是……是神罚!”
这句话就如一个信号,那些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好汉子,纷纷屈下了双膝,望天跪拜、求饶。
饶是刘初熹经验丰富,见此情状,也不禁心中惊怕。他知道眼前的队伍军心已散,再凝聚不起一丝士气,就如草原上迎头遇到野狼的羊群,只剩下了自相践踏、四处逃命的力气。他一眼就看出,摧残了这支大军的罪魁祸首是火器。
不过他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出,已在穷山僻壤中围困了两个多月的靖元帝,是如何凭空“变”出了足以转败为胜的火𪿫、铅弹、炸药的。在他数十年的从军生涯中,从未遇到如此吊诡难解之事。
他当然不会像愚昧的军士,相信有非人的力量存在。只见他稳住了心神,眼睛平视前方,在伤员中搜索着一个人。“陈叔文何在?”
“舅父!舅父!外甥在这里。”
听到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动情呼唤,刘初熹锐利的目光锁定了一处。陈叔文躺在一辆篷车上,右腿用石膏固定,上了夹板。他的手边还躺着一根枣木拐杖。他见到舅父,显然心情激动,尽力擡起了上半身,讪笑着道:“外甥……外甥不慎从马上摔了下去……”
刘初熹哽了一下,好半天才使声音恢复正常,细细盘问起他交战的经过来。陈叔文虽然脓包,一根惯哄女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没被炸去,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加油添酱,倒好似在长安市寰上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
原来他不听刘初熹将令,莫追夜袭的敌人;而是趁势追逐,盯上了这支落单的贼兵。这一队人显是新手,慌不择路,逃进了两山夹峙的谷地之间,前如狭缝,难以过人;后有追兵,穷追不舍,正是彻彻底底的死地。
陈叔文早就想报多日来不遑宁处之仇,几乎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指挥大军蜂拥而上。他自己站在几丈外的山丘上,手拄镜筒,要将这奉天讨贼、声张正义的一幕收入眼底。
谁知他看到两边山上的竹茨间冒出了一个个小黑点,对准了大肆杀伐的我军。他还未反应过来那是漆黑的炮口,就有天崩地裂之声传来。商洛之地地势平衍,守军都以步兵为主。受到这般居高临下的偷袭,霎时间乱作一团。士兵呐喊,战马逃窜,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陈叔文越看越害怕,不待人提醒,他径自从亲兵手里抢过马匹,跨上就往来路逃跑。那马不惯生人骑坐,兜了两个圈子,赶之不前。陈叔文匆忙间扯了胯,单腿着地跌了下来。也亏他这一摔,身子借由马腹遮挡,这才躲过了接下来势如阵雨的平簇铁箭。有好些跑在他前面的将士,已教这一阵射了个对穿。
他这才发现,靖元帝亲率人马挡住了他的去路。只见他一身紫袍金甲,头戴朱提兜鍪,手提绿沉枪,骑在一匹腾骧磊落的青骓马上。那马踏雪如烟,顾视清高,隐隐有马中王者之象。陈叔文认出是天厩中随靖元帝出征的那匹战马,不料这马甚通人性,竟然又千里迢迢地寻回了故主。
他说到这一段的时候,齿牙相磕,声音发颤。眼看着刘初熹的神色愈加阴晴不定,他又邀功似的抢着说:“舅父莫急,外甥已寻到了破敌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