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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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澈见底的突沦川边,天似缀满了棉花的蓝色织毯,笼罩着青烟雾雨的秋草马场。几只落单的黑山羊正反刍着青草,绷起线条健美的后腿,一下就窜上了滑溜的井台,在少女新浣的纱衣上踩上了几个泥浆的蹄印。
少女惊呼一声,用手中的棒槌作势挥赶,却不敢幅度太大,两个胳膊一左一右地护住了胸前,脸上也因羞涩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在她身后,一个头戴嵌绿松石鹰首金冠、身穿红锦窄袖深衣的奴隶主,不客气地扬起杆子鞭,催促道:“唗!磨蹭什么!快给大王送羊奶!”少女一把捞起沾了污渍的白衣,还未晾干,便堪堪披在了身上。那几个半月形的泥点,在她素白的衣衫上,就像几个金色的小月牙儿。她来到河边,绞干了黑发上的水点,却贸然惊叫了一下。
原来是她在河水中看到一缕如红纱巾似的血迹,从上游漂流而下,绵延不绝。她心中感到害怕,这些天她来河边汲水、沐浴、洗衣,总能看到不间断的鲜血。听晚间同宿一间大帐的阿旭大哥所言,上流怪石畏隹之处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有不少矩领直襟、肩挎玉弓的汉人尸首。闻说汉人多金,他们几个胆大的,常趁夜去捡拾弓箭上的象牙配饰。听说水边的尸体软绵绵的,教太阳晒得流出肥油,人连容脚之地也没有,一踩便溅出腐臭的绿汁。
她听了反胃好几天,圆润的肩膀都饿瘦了。他们这才哈哈大笑,告诉她上了当。
河岸对面的奴隶主又在大声呼喝,喊着她的名字:“兰卓!兰卓!”
名叫兰卓的少女不敢耽搁,双手提起了对她来说显然太重的木桶。她的脚步不稳,不慎洒出了几滴,便遭到了无情的斥骂。她闭着眼从鞭子底下穿过,一步不停地朝金帐王廷跑去。徐徐的清风迎面吹来,掀起她纯白如素的裙摆,露出了两根细瘦但如凝酥一般纤巧的足腕。迎着风儿,她脸上的红晕并未褪去,便似烘云托月的祥云。
到了账外,守卫的士卒认得她的面孔,在她身上揩了几把油,才放她进去。她走过长长的波斯金毯,无视两旁悬挂的狰狞骇人的人头兽骨,来到高一级的御阶之前,怯生生地俯首下拜。左贤王阿伏那已酒至半酣,锐利的蓝眼蒙上了云雾,笑声也逐渐狂放。他挥了挥手,兰卓会意,提着木桶依次为坐于下首的贵酋们斟上。接触到那恨不得把她剥光了的视线,她只觉得浑身燥热,羞愤难当,手上动作却丝毫也不见怠慢。泛黄的羊奶浮着乳沫,散发着浓稠的醇香,注入案上的彩绘酥油壶中。
一位贵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还来不及挣脱,就听上首的左贤王开口问道:“那个人没死罢?”兰卓走神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叫她,急忙答道:“婢子……婢子一直用心看护……”说着垂下了头,就如一朵不胜风力的重瓣莲花,透露着醉人的娇羞,与这间膻臭交织的大帐格格不入。
左贤王收到肯定的答复,便不再注意这个身份卑贱的小女奴,开始高声诉说起了大计:“铁木汗费尽心机留下的那个黑达格,结果还是让他死了!不料鹰神垂顾,让我们俘虏了汉朝的将军!本王已派人和周交涉,定要大大地敲一笔赎金!”
他一言既出,自然是四座声和,那位贵酋也顺势放开了她的手腕。人人都在等候派去周朝的使节回来复命,仿佛已经看到了千镒黄金摆在了眼前,帐中一片沉寂,大家都沉浸在炫目的金光之中。
蓝速忽的弟弟、右军大将乌斯曼现已投靠了左贤王阵营,溜须拍马,格外出力。他一面附和,一面挑起了话题:“这个黑达格,到底是周朝丞相的什么人?若他不死,真能换来汉土的半壁江山?”
左贤王显然深知个中关窍,时过境迁,也便不吝透露祖上先王的这一手妙算。他又撕下一片羊腿肉,带血夹生地咽进了喉咙,戴着铁扳指的手敲击着一面人皮鼓,嘎声笑道:“当日阳城公主来奔,铁木汗看出她已孤掌难鸣,不愿为了这么个弃子得罪新立的王朝,便派总督图里亚将她扣住,押送给追兵。谁料这女子有点手腕,竟在层兵包围之中侥幸逃脱。铁木汗遂生一计……”
少数族裔说话,向来恣意南北,想至何处便说至何处,他的思维也是一样,无比跳跃。只听他忽然指着帐中的炭火道:“你们知道,三十年前跳火盆,最受姑娘欢迎的勇士是谁么?”
众人俱各一愣。根据他们的习俗,每到鹰神诞日,就有村中的未婚男女齐聚一堂,跨火盆去晦气,手拉手赛歌会。每一年都会决出一位姿貌出众、才艺过人的男子和女子,男的叫“新奥敦”,意为“斡难河上的新星”;女的叫“娜日迈”,意为“莲湖边的花”。篝火晚会最高潮时,“新奥敦”要去邀请“娜日迈”共舞一曲。人们纷纷把采择、编织的花环戴到他们的头上,许愿来年寻到佳偶,觅得美满良缘。
许多“新奥敦”和“娜日迈”都由此结为了神圣的夫妻,在尼奥姆母亲神山下举行盛大的结婚仪式。所有人都来祝福这一对族中最优秀的、被神吻过的少男少女。
可是也有极少数情况,“新奥敦”没有选择“娜日迈”,或者“娜日迈”没有选择“新奥敦”。
黑达格就是其中之一。
他之拒绝美丽的少女,是因为他已经接到了别的任命。
现已无人记起,他在令人妒羡的美貌和武艺之外,还有着高贵的出身。这一令所有人羡慕的含着金汤匙的身份,后来却成了他斩不断的枷锁,他也终将度过和所有头衔不相衬的惨淡一生。
他的另一层身份是须卜氏家族的右大当户。图鲁木历来由呼衍氏、兰氏、须卜氏等异姓贵族居右辅政,右当户则是主管刑法、财库的官职。据称为鹰神化身的铁木汗,就是他唯一的主人,他不能违抗天命。
于是,他扮作采樵的猎户,一路跟随着这个身体孱弱但貌美惊人的汉人女子。看着她在沙漠中筋疲力尽,还差最后一口气就走到了绿洲,却还是晕倒在动物枯骨之间。昼夜流向莫测的流沙河救了她一命。她被大水冲到了美丽的突沦川下游。在那里,她圣洁得像刚从雪山上走下来的神女,初融的冰雪也不及她的肌肤洁净。那袭白衣几乎已成了半透明的,裹缠在她顺流飘漾的黑色长发上,如同云朵裁成的舞衣。
其后的故事便如所有神话史诗中所记载的,英雄美人的百年遇合。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在远离王廷的地方,过着无拘无束、驱羊赶牛的日子。
女子对他的猎人身份没有丝毫怀疑。除了一年来不说一句话,她的行动几乎可算作是柔顺,给他带来与本族女子的粗犷风度截然不同的抚慰。
很快,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那是在满月之日诞生的一个女婴,哭声明朗有力。她的脸庞很快褪去新生儿的潮红皱巴,显出不逊于母亲的眉眼五官。伴随着一阵响亮的笑声,她睁开了波斯猫一般的金色虹膜。
他犹记得那一刻心头涌动的狂潮,他发誓要不管不顾,一生一世,护得妻女平安喜乐。
可是谁知就在坐褥三天后,她不顾仍然虚弱的身体,坚持要带女儿去河中沐浴。他无法阻拦,骑在骏马上带着她们两人,觉得迎面的风都是香而暖的。他还疑心,就在这寸草不生的冬日山岭,就已盛开了如火如荼的格桑花。
回来的只有她一人。
无论他如何百计追寻,苦苦求问,女子都不愿开口。
她花朵般的脸庞也很快枯败了,眼底干涩泛红,就如一口枯干的泉。他再也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一丝笑容。
在补缀兽皮时,那粗硬的骨针常会扎入她自己的虎口;煮羊腿时,她不避滚沸的热汤,任由焯过的白水在脸上溅出一个个燎泡。
她悲伤的魂魄已经随水流逝去,无计唤回。
不知又经过多少个月落日升,她才又盼得一个孩子。这次如她所愿,是一个健康美丽的男孩。
可是她看着日渐长大、活泼俏皮的儿子时,眼神甚至是怨毒的。她是不是在怨,这个该遭诅咒的孩子换走了她最爱的小女儿?
她为他换上女孩儿的服饰,梳着女孩子的发式。直到十五岁之前,他看起来都有些雌雄莫辨。她在他的身上追忆那个唯一和她心灵相通的孩子。
可是她一生的苦难,已经教她认清了世人对女子执政的偏见与苛求。当江山稳固、一切顺遂之时,她的功劳只是弟弟的垫脚石,她的光芒只能隐在弟弟的龙椅之后。那道垂下的珠帘,将她和青史的赞誉永远隔开。可一旦国运衰颓、兵戈四起,她的存在就是男人们失败的最好借口。
她不愿再看到自己的命运重演。
她对独生子的要求几乎苛刻到了残忍的地步。她越是感到生命在从躯壳中流失,就越是将十倍、百倍、千倍的压力赋予这个本不该承受一切的孩子。在他刚过了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翻出压在书箧底下的汉籍。
她像个最严厉的先生,教授蒙童的第一课是隐公元年。在她教完传文以后,孩子听着郑庄公原谅了他的母亲,最终与其在隧道中相见,脸上露出了欣慰和满足的神情。可迎接他的却是无情的鞭打,娘的神色庄重,问他从中习得了什么。
对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他的悟性已经算得出众。他怯怯地答道:“立国处身,必由孝道;母子天伦,孝道之首;以孝事亲,以仁爱人……”母亲冷硬的面容更加凄寒,历声打断:“不对!郑寤生姑息养奸,弑弟囚母,又假命伐宋,威逼天子,其人奸诈,无出其右。然他亦懂得借由颍考叔之手,博一个知过能改、仁爱孝亲的美名。天下之人,多为其类。你要切记,你身边之人,至亲、爱人、朋友、属下,遇到利益交关之际,皆不可以托信。他们会背叛你,吞噬你,再拿你的尸骨成全他们的美名!”
这番道理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显然过于深奥、冷酷,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突然换了个人一般的母亲。他从书中得来的这么一点温情安慰,很快就被这一番郑重严酷的话浇灭了。
黑达格发现,自从这个孩子降生,他们母子二人就结成了牢固的同盟。只有在面对孩子时,她才会低声絮语,说一些音调柔婉,他却不明其意的话。她对他唯一的所求,就是在每日的文课之外,教会这个孩子武艺。他像每个图鲁木男儿一样,很早就和父兄学会了一套从狩猎采集生活变化而来的武术。对于自己的儿子,自然也不吝于倾囊相授。
虽然他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但显然对父亲有一种更强烈的依恋。每当逃避在父亲的臂弯里时,他都比看上去更像一个孩子。他偷偷地学会了母亲禁止他说的蛮夷之音,缠着父亲就他的出身问来问去,表现出的伶俐和好奇教他打心眼里怜爱。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很久,打破宁静的不是宣瑶的喜怒无常,而是一队铁甲深衣的骑兵。这个孩子的聪慧和武学天赋已经引起了他们的不安,铁木汗需要扶持的是一个搅乱中原的棋子,而不是会威胁自身、难以控制的烫手山芋。
为了躲避王廷的追赶,他一连带着妻儿换了三处草甸,富足的牛羊牧群成批地死去,他们的生活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最终,他个人的力量难以抗衡军队的铁腕。无处不在的眼线,仿佛借由天上飞过老鹰的眼睛,一次次地将他迫进了死角。
后来,他为了保全妻儿的性命,不得不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汤灌进儿子的嘴里。为了惩罚他对大汗的背叛,他本人也被带回黑沙城监禁,一关就是二十多年……
兰卓听得已经忘记了倒奶。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个凄美的异族相恋故事中。她看到故事中汉朝公主的脸变成了她自己,而那个潇洒英迈、痴情温柔的黑达格,则幻化成了一张具体的男子的脸……
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赶上了帐中敲动不停的鼓点。好容易左贤王说够了旧事,又和手下将领们喝起了新一轮的马奶酒。她趁机跑出账外,深深的桶底还剩了一层羊奶,散发的香味比蜜还甜。
她脚步悄悄,生怕惊扰了一地月光,向右拐进了一间朴素的灰色帐篷。
这是羁押俘虏的地方,为了显示对其人身份的尊重,帐篷被清理出来停放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他肩宽腿长,人高马大,身材不亚于她在赛马会上见到的英雄。他的脸虽因常年奔波而晒成了小麦色,但兰卓在为他换衣时,却能看到其下白皙的颈脖和胸膛。虽然连日来未刮胡子,他的下巴上泛起了青茬,那颌角的弧度却还是柔润美好,在英毅中带着一缕柔情。她猜想这男子说话的节奏定是缓慢坚定的,一如她握在手上柔软细密的青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