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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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殿紧临着九华殿,仅以一道月亮门相隔。此刻披拂的白纱后,隐约立着一位纤瘦的佳人。风掀起她裙裾的一角,露出其下石青绣花的散腿儿裤,和一双月白缎子的高底鞋。圣旨催了三巡,她只是郑重拜揖,并不现身,殿上微闻环佩声而已。

秦兰裳恍然,对靖元帝道:“有外人在场,柳姐姐说话不便。还请陛下屏退闲人。”靖元帝冷笑一声,摆了摆手,杜晏华依言告退。他前脚方走,余人便闻一阵淡雅的清香,柳盈移着莲步,缓缓上殿。她的肤色并非毫无杂质的雪白,而是像沉淀多年的美玉,清透中带着微微的青碧。往那一站,侧身振袖,便如月宫里的桂树,摇落了一场月光雨。

靖元帝从愣怔中回神,不欲吓到她,刻意舒展了剑眉:“朕的妹妹说你有重要证据要禀告给朕,你可如实道来,朕绝不怪罪。”柳盈被赐平身,眉眼仍是低垂,有如不胜威压。她轻启编贝皓齿,欲待张口,不知为何,又轻轻抿上了。

靖元帝静候半晌,不见她开言,等得有些不耐,威胁般地看了秦兰裳一眼。秦兰裳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语带央求道:“好姐姐,就按你那天私下里和我说的话,再原样告诉陛下。我求你了,你可千万莫坑害我呀!”她说到急处,几要挤出泪花。

柳盈仍是低头不语,被问得狠了,微微滴了几滴珠泪。靖元帝不禁火冒三丈,嘲弄的眼神转向秦兰裳,冷哼道:“你硬把她拉了来,究竟想要她说些什么?”秦兰裳一个劲儿晃着她的手臂,连珠炮似的道:“柳姐姐,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呀!若是由着他图谋不轨,将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因你不发一言,而白白送了性命!柳姐姐!你就当救人……”

她催逼得越狠,柳盈的身子便抖震得越厉害。她死死咬住嘴唇,眼中满是泪光,似在望着门外。秦兰裳绝望地住了口,殿中一时唯余灯花爆裂声,以及轻微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曹正心牵着杜蘅,跟在秦嗣环身后走了进来。这些年,他亲历无数风雨,光光的下巴却像发面馒头似的,到了发腮的年龄。一只眼皮也垂了下来,只余一条细缝看人,随时像在嘲讽另一只含笑的眼睛。他用胖乎乎的手推了推杜蘅:“公子方才和太子在外头玩儿呢。惊扰了陛下,我带他来亲自赔罪。”

谁都能看出,曹正心这个节骨眼儿领他们进来,就是在施苦肉计。秦兰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在心里暗骂:“死阉人!”秦嗣环还不怎样,行完礼后,便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他和靖元帝的父子情份素来不深,靖元帝政事匆匆,见他的次数也有限。反倒是杜蘅,依然保留了烂漫的童心。见到母亲,本来畏惧挨骂而流出的几滴眼泪,现在也完全擦干了。他一溜小跑着钻进母亲怀里,让柳盈的手搭在他肩上,带着哭腔道:“不是我……是他……是太子哥哥,他硬要我来的……”

柳盈的手无意识地拍抚着他瘦弱的肩膀,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小声哄劝着:“不怕,不怕,娘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面对着秦兰裳希冀的眼神,她感到侧脸灼烧一般的疼痛。终于下定了决心,叩首到地,轻轻道:“臣妾无有话说。”“你,你……”秦兰裳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巴张得如吞了一个鸡子。靖元帝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挥手招了招杜蘅:“御膳房刚送来了点心,在你太子哥哥房里,和他玩儿去罢。”

杜蘅还不敢断定此事已了,看了看秦兰裳惨败的唇色,心中仍在犹疑。他还未成熟到能分辨出心间刺痛的原因,但已能很敏锐地接收到大人的细微眼神,那种感觉似是稍稍烫了一下。他转头看母亲,柳盈强作笑颜,柔声道:“去罢,晚上……可要早些回来啊。”

“嗯!”他压下了隐约的不安,老老实实地向靖元帝告了退,便和秦嗣环挽着手出去了。

几个小太监为靖元帝捧起了飞银溅金的龙袍拖尾,随着龙涎的香味渐渐远去了。秦兰裳垂首凝立,擡手遮住了刺眼的烛光。从指缝里,她看到柳盈正在默默饮泣,那一袭白衣披着阴影,仿佛沾染了洗不清的污迹。

她低如丝线的声音在殿上拂动:“殿下,莫怨妾身……”秦兰裳闭了闭眼,抖出红镖,电光石火间,削断了她碧绿的水袖。秦兰裳侧头一望,高傲的声音从不曾如此破碎:“你既恨他轻贱你,便不该如此自轻自贱!你这样,教我也看不起!”她心直口快,浑不顾此话会给柳盈带来怎样的伤害。果然,柳盈眼中的神光一寸寸熄灭,苍白的影子伫立殿中,有似飘忽闪荡的幽灵。

回到寝殿后,靖元帝看了一眼一路跟随的杜晏华,下巴微点,便有太监阖上了扉扇。看着那副恭顺一如往日的玉颜,靖元帝心里还揣摩着方才柳盈的异常反应,蓦然有个念头升起:“若我现在看着他的眼睛,能在里面看到什么?”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古怪念想,杜晏华擡起了浅琥珀色的双眸,那眼睛的形态生在男子身上,总嫌过于柔美了。眼里流动的神光却如云头的积雪,反射着熔金的落日。他一身绯衣,跪地请罪道:“臣治阃不善,有失古人齐家安邦之义,还请陛下免臣丞相一职,以为群臣表率。”

靖元帝正在心绪烦难之际,闻言一摆手:“朕才将你复职,你要不遗余力地报国,此事不须再议。”顿了顿,叹道:“倒是兰裳这孩子,当真被惯坏了!”杜晏华合袖一拜,恳切道:“公主心系陛下,也是出于一片至情。她既疑臣,现今禁军统领一职空缺,不如便由她代领。由她负责皇上的起居护卫,寸步不离,也可使她安心了。”

靖元帝按了按太阳穴,以示对这个妹妹头疼。听完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就依爱卿所言。她今日出言无状,爱卿莫要恼恨,也不要放在心上。”这话语气近卑,有点代人赔罪的意味。杜晏华忙重行大礼:“陛下言重,这是要折煞臣了。”

靖元帝将他扶到凳上坐下,脸上莞尔一笑,难得露出了松快的表情:“你我相识多年,自朕在潜邸之日,你便携诚来投。这些年无论是斜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都有你在朕的身边鼎力支持。朕多谢你还来不及,何用如此动辄跪拜?”

杜晏华侧身半坐,保持着垂首揖让的姿势,低声道:“能得陛下垂青,是臣三世修来的福分。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祖宗遗训,臣于君臣大礼,不敢一日疏忽。”

靖元帝叹了口气,眉头渐解,主动调换了话题:“那两江漕运总督的人选还未定下,依爱卿之见,该遣何人为是?”说着,他坐到御案后,哗啦啦地翻动着奏折。找出那一本关于前任总督贪污受贿的奏状,扫了一眼,怒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这个翟元礼老贼!枉朕看在他是先皇旧人,降周最早,对他委以重任,希冀拿他堵了那帮子守旧老臣的嘴。谁知他如此不自重,干出这般丧心病狂的事!现在证据确凿,那些被他贪占房屋、地产的小民,无家可归,聚众为乱,御史天天奏报。他还在张罗着起新居,作生传!真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番话说完,郁怒交加,口舌干渴。顺手端起了龙凤纹贯耳白瓷盏。谁知当值的小火者忘了添水,杯底洇着一圈棕黑的茶垢。他正要发作,杜晏华已先行跪下,捧着一只淡兰色釉的钧窑瓷碗,道:“这茶臣还未用过,若陛下不弃,请先润润喉咙,再下纶音。”靖元帝踱了两步,就手接过,那一泓碧水映着光莹细瓷,恰如霏霏玉霭,渺渺烟岚,只不如他的青鬓雪肤,更加光耀眼目。

“别动。”靖元帝轻声说,右手端着茶盏,左手在他鬓上流连,忽然轻轻一拔,揪下了一根银丝。他这才将茶一饮而尽,笑道:“爱卿而立之年,操劳国事,竟已有了白发。朕是不是该放你去拥梅妻鹤子,做野鹤闲云?”

杜晏华恰如其分地垂下眼帘,遮饰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尴尬。他接过瓷盏,淡然道:“臣此身既已许国,断无自欺避世之理。除非哪天陛下当真厌弃了臣,那时赐臣一死,臣便感激不尽了。”

靖元帝没成想一句玩笑话,他竟当了真。听这语意不祥,微蹙龙额道:“朕岂是那般不义之君?你我变革大计未成,国家百废待兴,正是有几十年的好光阴,何至说这些颓丧话?何况杜爱卿待朕,如侍老母,如抚幼儿,朕心非木石,岂能无感?没有朕的旨意,便是阎王老子来了,朕也不准他带你走!”

杜晏华低头不语,眼中似有几分湿意。正在出神,手臂被人轻轻一托,仰头看到了靖元帝毫无戒备的笑容:“今夜满月清光,正是人间难得,杜卿不着急回家,坐拥红粉佳人罢?”杜晏华微垂眼眸,自嘲道:“陛下取笑了。臣六亲缘薄,身边留得住何人?”

靖元帝喊了声“人来。”便有小太监为自己系上灰鼠皮蟠龙斗篷。闻言略觉诧异,接着话头,调弄道:“爱卿正当盛年,又是龙章凤姿,何不多娶几房姬妾,开枝散叶,儿孙绕膝?”杜晏华面色一黯,看着宽袖下的两截细腕,语气有些哭笑不得:“此身既已坠茵落溷,岂可一误再误,耽人年华?”

他声音很低,靖元帝听不真切,只觉话意沉重,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失落。刚要迈步,一阵凉飔卷地而来,几点细微的凉意触到面颊,一碰即化。靖元帝朝外看去,正是夜如何其。灰色的云团在夜幕中飘游,被灯火点亮的彤彤夜色中,银针一样的雪花随风飘舞。薄云散处,月亮依然高挂梢头,如冰蟾初露,照得人间头白,风露生愁。

靖元帝又命内侍取来了一件鸦青色的貂鼠皮斗篷,为他披在肩上。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单薄成一片尖叶的下颌,靖元帝感到一阵难言的隐痛。

“别动。”他命令道,伸手为杜晏华系上了绣带。指尖触到他温热的吐息,靖元帝头脑一热,忽然道:“你若有姊妹,朕定当立她为后。”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撤手背身,咳了一声道:“来罢。”

麟趾殿是一栋木制三层建筑,最上层砌有一个长方形的平台,在黄绿琉璃瓦的遮盖下,大风大雨皆无法透入,往日皆为皇帝私下召见机要大臣的平台。此时借着月色,遥远的双阙依稀可见,雕文刻镂,蟠龙绕柱。在城楼上值更的小太监们,仰望长空,只看见无尽的朱红栏杆背后,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几乎是并排而立。风扬起衮衮黄袍,猎猎红裾,飞雪似乎送来了一点君臣议政的只语片音。

这是大周历史上最年轻的一对君臣,都还不上三十岁,谈笑间便敢挥斥方遒,排兵布阵,定庙谟,折樽俎,看觑得那漠北强敌、朝堂巨蠹,只如日出后的融雪一般。长风浩荡,他们的笑声也如天际归鸿,扬扬没入那罨画青山、雪浪逝水之中。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靖元帝临风把盏,振起长裾,朗朗道:“千秋万世之后,你我的名字将一同书于史册。明君贤臣,共开盛世太平!”他多饮了几盏酒,不觉微带醉意,可是心头潮涌,话中也是热意滚烫。看着那皇城巍巍,灯火星星,仿佛绵延万里的锦绣画卷,激动的热泪落入杯盏。他将这天下一饮而尽。

良久,他才重启话头:“依爱卿所见,该荐何人继那翟老贼?”杜晏华虽浅啜了几口佳酿,防备他突然询问,不敢过饮。既蒙发问,赶快俯身奏道:“臣斗胆举荐右通议大夫平思显。”靖元帝酒力上头,听到这个名字,身躯一震:“怎么,这人是辽东平家的?”杜晏华装作不晓,跪地展袖,叩问道:“敢问陛下,此人有何不妥么?”靖元帝摸着颊下短髭,淡淡道:“你生也晚,谅也不知这些琐碎事。这平家人,原是前朝皇族的鹰犬,其族人神出鬼没,专一打探朝臣阴私。拷问私刑,无所不用,最是阴险难测,然也极为忠心。”他顿了顿,喟叹道:“当日平家的家主听闻国丧,立即举起义旗,拥护辽王为帝,还勾结北山野人为乱,先帝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之荡平。”

他强抑下心头翻涌的恶心,继续说道:“事败后,老家主带领一门老少,皆赴黄泉,偌大的山庄成了死城。听在场兵丁言及,当日情景,蛇鼠乱钻,秃鹫盘旋,不知避人,兀的凄惨。”他又呷了一口酒盏,才作结道:“只有山门学艺的两个子侄小辈,留得残生,然也不成气候了。”杜晏华默默听完,决然擡头,问道:“看来平大夫也是其中的一位后人了?”靖元帝叹气道:“父皇恩威并施,为使百姓归心,特施恩典,准许平思显荫职入仕,还将其祖与伯夷叔齐并称。”

杜晏华当即请罪:“臣不知其中关节,只是看在平大夫往年考绩,可称老实循吏。且淮民既遭荼毒,亟盼甘霖,擢一位温良忠厚的大臣,可堪为民父母。今依陛下所言,此人不堪大用,臣明日归署,会同群僚……”

靖元帝举手止住了他的话,微笑道:“朕心亦作此想。漕运虽重,还非军情机密。既然如此,便授平思显此任,亦无不可。”杜晏华身形半晌未动,良久才直身而起,郑重道:“臣谢陛下信任。”靖元帝语含嘉勉,笑着加了一句:“当日晋平公问祁黄羊,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孔夫子称其公道。爱卿正同此意了。”

酒阑更酌,曹正心在殿外候之已久,这时微微擡声:“启禀陛下,卫嫔来见。”靖元帝这才想起,今日还点了一位妃嫔侍寝。却因谈得尽兴,直至更深,竟是半点也未曾忆及。此事触着了他另一端思绪,碍于眼目众多,无法直言,只得握手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两声,不经意道:“上回卿提到的物事……”杜晏华见机极快,不待说完,赶紧俯首一揖:“太医李玄风已在配制当中,不日臣定当亲来拜见,献与陛下。”

靖元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离去,又想起了什么,吩咐曹正心:“你可将殿上金莲珠灯撤去两对,护送杜大人回府。”皇帝赐赠御前仪仗物什,这是极高的荣宠。杜晏华拜揖到地,颤声道:“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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