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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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你快下来罢!”稚嫩的童音在一丛接骨木花后响起,悄声嫩嗓,引来了几名宫人的探视。这个青衣服的小人儿只好举起了线装书,遮住巴掌大的脸,嘴里一板一眼,念念有词:“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全不顾书名都拿倒了。

过一会儿,看看人走了,又不放心地回头,小声催促:“殿下,您别玩了!”

“来了!来了!催什么。”一个紫衣绲金边的少年嘟囔着,两手交替,就要从长满瘿瘤的老树上爬下来。正在此时,忽听他惊叫道:“呀!哪里来的蜂子!”

那青衫少年还在背着手摇头晃脑,十分尽责地为他掩护。听这一叫,一时懵懂,不知躲避,反而转身,张开两手,担忧道:“没摔着罢?”那紫衣少年急了,吼道:“啊呀!快走!快走!呜呜……”无数的蜂子朝他头脸叮去,他只好掀起衣摆,蒙住脑袋,两只乱挥的手臂又痛又痒,急得呻吟出声。

青衫少年迟疑了一下,看着对方手舞足蹈,蹦来跳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也听说,吃这蚂蜂咬一下,红疹十天也褪不下去。若非对方不听自己劝阻,硬要去掏什么鸟蛋,也不至于误捅了蚂蜂窝。可他年纪虽幼,义气不输,从脚下捡起了一根长条状的树枝,袖子捂住脸,挥舞着向他撞去。

紫衣少年又惊又怒:“蠢材!你做什么!”那青衫少年明明害怕已极,兀自不退,舞得呼呼有声。这下可好,蚂蜂受了惊,发狂般地向两人蛰去。紫衣少年不停地跳着脚,既要防备蚂蜂,又要去挡抽在脸上的树枝,口中怪叫连连。可当他透过轻薄的纱袖,看到对面的小小人儿,明明已一脸涕泗,模样毫无出息,却仍固守不退,为他挡住了怒飞而来的蚂蜂,心肠也不禁软了。

“傻瓜!这样哪能赶得退它们。”他嘴上如此埋怨,还是搂过了青衫少年,将他包在斗篷里,用手去够墙角的熏炉。

怀里的人弱弱道:“太子殿下,我们叫人罢。”秦嗣环浑不理他,扎起一束草秸,就火点燃,忽然一丢手,朝蚂蜂扔去。蜂群猝不及防,一下烧死了好些。余下的闻见了气味,也纷纷躲避。他这才张开手掌,方才用力过猛,手中只剩下了碎裂的青色蛋壳。

青衫少年惊叫一声,不敢再看,眼眶重又蓄满眼泪,呜咽道:“你把……你把小鸟掐死了!”秦嗣环擦净了手上黏糊糊的液体,轻蔑道:“笨蛋!都还没孵出来呢!”青衫少年困惑道:“真的么?要怎样才能孵出来呢?”

秦嗣环不客气地凿了他一爆栗,哼笑道:“你去试试,兴许就孵出来了呢。”他这个年岁的世家子弟,身边都有不少美貌的侍婢,以备填房之数,他也处在似懂非懂之间。自来最亲近的人就是这一个小伴读,偶有逾矩之举,旁人既不敢说什么,他也觉不到异常。

就像此刻,他分明顶着一张猪头脸,但看眼前的人,一张洁白细嫩的小脸上全是红一块紫一块的叮疮,不禁伸手去摸:“痛不痛呀?怎么我叫你躲,你也不知道躲?”青衫少年的家教中唯独缺了这一项,只觉被他碰过的地方,发热发胀,是另一种刺痛。他羞得低下了头,吭哧吭哧道:“臣……臣为君死,分所当然。孟子说……”

“得了,少掉书袋!小书呆子!”秦嗣环在他头顶薅了一把,取笑道。其实,青衫少年身量细长,并不比他矮多少,可摸顺了手,总觉得该是这样的。

“哎,我前天叫你写的仿书,你可写完了么?”

宫中师傅教皇室子弟练习的书法字格,又称仿书。

一提这茬,青衫少年急得眼泪又冒了出来:“不……不行!先生才说过……”

“少废话!你写了没写?”紫衣少年不为所动,将他拽到一个墙角,轩起长眉,故作凶恶。少年生怕他又要凿脑袋,赶紧先一步抱住了头,委屈道:“写……写了……”

“那快拿出来,一会儿见不到我们的人,那死老头儿又该喊人来找了!”

同样的闹剧已经上演过许多回。每次先生一回头,秦嗣环都不在他该在的地方。先生如若质问,他就两眼一翻,理直气壮地回答:“出恭!”碍于威权,无论多有来历的饱学宿儒,也不敢在太子面前摆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杜蘅可就没了这么好的运气,每次都要成为替罪羊。偏偏在他想安静听讲的时候,秦嗣环在窗外,不是拿小石头砸他,就是故意在墙根制造一些噪声。他只好也跟着颤巍巍的举起手。先生询问原由,他不善说谎,编不出来,涨得满颊通红。这时就听秦嗣环在外面捏着鼻子,模仿他文秀的声音:“出大恭~”引得满堂哄笑。

秦嗣环再去看时,只见杜蘅低头不语,每走一步都像上刑。光是站在那听先生发作,衣上就已沾满了泪痕,像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好容易秦嗣环把他哄好了,又是红日西斜,散课的时辰到了。两个小儿这般浑闹,也有人禀过皇上。靖元帝看得有趣,并未制止。只在秦嗣环闹得过分,勒令他当面上相府赔礼道歉,往往是嘻嘻哈哈就混过去了。

考试在即,秦嗣环却连一篇完整的仿课也没写过。杜蘅本拟坚拒,可当不过他的软磨硬泡,终于还是磨磨唧唧地从书箱中取了出来。一笔小楷板正规矩,犹带笔锋,看得出很下功夫。

秦嗣环心下赞叹,手上却不知轻重地扯了过来,看得杜蘅心一悬一悬的,连呼叫他“轻点轻点”。秦嗣环一脸坏笑,贼里贼气道:“哪里轻点?”杜蘅一脸懵然,全不知是抡荤的,还傻里傻气地叫着,踮脚去够。

闹了半晌,已过晚膳时分。近些日来不知出了何事,宫里气氛有些不对,父皇也是镇日关在麟趾殿,和一帮子大臣商谈国事。据说是为了公主姑姑回来的缘故,可看着又不像。秦嗣环只觉得这个年过得一点也不好玩。

“一,二,三,木头人!”

冷不防听他这么一喊,杜蘅条件反射,赶快贴墙根站好。过了一会,又自觉惭愧,气恼道:“做什么要吓唬人?”却看秦嗣环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贼嘻嘻地道:“你想不想去听听,你爹他们在说什么?”

杜蘅先是懵了一下,待明白过来,挣得小脸发白:“这……军国大事,皇上不召见,我们怎能偷听!”

秦嗣环嘴巴一扁,很不满意他的顶撞。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势要迫他就范:“你要不跟我去,我就告诉先生,前几次的仿书也都是你写的!”

杜蘅的小脸瞬间垮了,受不住他几次三番的作弄,作势便要赖着不走,当场大哭。谁知秦嗣环眼看事要决撒,抢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极近地从后贴着他,低声道:“你陪我走这一遭,下回我们玩捉犯人,让你当刑官!”

这个奖励并不太吸引人,无奈杜蘅自知拗不过他,急需下台,只好点了点头。秦嗣环这才放手,再去看他的嘴唇,竟比方才还要红润了好些,不由得呆了一呆,心想:“拿我的素钏姐姐、金枝姐姐、诗云姐姐凑在一起,怕也赶不及他!”

杜蘅被他一路提溜着,赶鸭子上架也不似这般不情愿。来到麟趾殿外,惊动了不少宫监婢女,刚要禀报,却被秦嗣环强行抑止了。杜蘅在门外看了一圈,只见有好几顶熟悉的轿子,其中一顶还打着柳府的灯笼。殿内人声时高时低,似在谈论很严重的事情。杜蘅有些害怕,生怕回去挨打,扯了扯秦嗣环的衣袖,带着哭腔道:“咱们走罢……”

秦嗣环不为所动,躲在一栏富贵竹后,伏低身子,还在伸手招徕杜蘅:“快过来,看你爹爹和我姑姑吵架!”孩子心性好奇,最爱看大人急赤白脸,高声争论。杜蘅虽担着小心,也有一丝丝人来疯的特性,便依言靠到他身边。秦嗣环刚说:“怎么样,我没骗你……”话音未落,就被他小声嘘了回去。

殿上点着十数枝小臂粗的牛油烛,一片灯光如昼,映得鎏金龙椅光华逼人。在金丝御帐前,当先跪着两人,其后还有一群作为见证的文武老臣。只是事态严重,这些人纷纷俯首跪地,恨不得成了石头人,以免引火烧身。

那身量稍矮的华衣女子,正是代国公主秦兰裳。她已换了一袭水红里子的夹袄,外罩藕色绣花坎肩,为了面君,也戴了一些钗钏珠环,鸦发中缀着点点银花,已有了些成□□人的风韵。她双手高举长剑,调促声急,似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皇兄!臣妹亲眼见来,他——”她一指跪在身侧的杜晏华,咬牙切齿,道:“此人内树党羽,外通敌国,还敢谋害公主,反迹昭彰!乞皇兄速按我大周律典,处以极刑,以正人心,固皇基!”

秦嗣环拉了拉听得入神的杜蘅,小声问:“什么叫做‘反迹昭彰’?”杜蘅虽只听到了只言词组,心神已全乱了,支吾道:“就是反贼。”“哦。”秦嗣环点了点头,接着细听。杜蘅怀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有些不敢看他,只是默默地伸过了手。一如往常那般,被秦嗣环迅速握住了,这才略为平静,继续去听。

杜晏华眼神流眄,扫过她手上的利器,讽笑道:“公主这是要兵谏?”

国典严禁挟兵刃上殿,靖元帝虽未制止,但一经提起,也面露了不悦之色,看得秦兰裳心里一凉。她忙膝行上前,嘶哑道:“臣妹非敢造次,欲效古人碎首进谏尔!若臣妹之言有一句不实,敢请皇兄大义灭亲,赐臣妹一死!”

风吹动黄帘,靖元帝的身形若隐若现,一无回应。

杜晏华直起身子,理了理袖摆,从容一拜,徐徐道:“臣居外日久,旷废朝仪,实因图鲁木内斗。新汗蓝速忽野心炽盛,难容其叔父阿伏那,广蓄战马,必要置彼于死地。微臣寻思,两虎相斗,两败俱伤,好过一人独大,这才出手助阿伏那逃脱。未能先向陛下请示,是臣之过,臣甘愿领死……”

秦兰裳越听越气,她生平一是一,二是二,最恨这般黑白颠倒、巧言令色之人。还未听完,便着急道:“你先借阿伏那之手,欲将我毙于洞房之内。一计不成,又种毒于琵琶弦,欲将我毒死。尤可恨者,是你将我关在那巨石阵中……”饶是她素来坚强,回顾起九死一生的经历,也不禁为情绪感染,垂起泪来。她想起回长安的千里程途,为躲避搜查,不得旅馆栖身,只有露宿野外,或是存身破庙。诞下小女儿的那一天,更是在一个荒无人烟的野岭,虫蛇出没,虎豹丛生,没有稳婆看视,险些便要了她的性命。

这些她难以出口,只是化为了一声怒喝:“我究竟何处得罪过大人,竟遭致你如此辣手?”

杜晏华直起身来,面对着狂怒的秦兰裳,只是作了一揖:“臣救驾心切,反而招致了公主的误会,臣不能无咎。然公主所言,那日阿伏那伏在洞房之外,乃因忠心耿耿,保护大汗。恕臣直言,公主当日是否也挟有利刃,或是做出了什么招人误解之事?”

当日秦兰裳确实暗藏兵器,为了刺杀蓝速忽。经此一问,怔了一怔,欲待自辩,却又哑口无言。他见状一笑,续道:“至于琴弦下毒,皆因公主受此一难,精神紧张,有些草木皆兵了。敢问公主可还记得制毒之方?”

秦兰裳赶紧道:“当然记得。”虽没物证,但她自恃记得配料,既经询问,赶快写在一幅纸上,恭敬地递给了传送的太监。靖元帝看也不看,道:“宣太医。”太医院的刘院正早已等候多时,这时一溜小跑进来,行过大礼,手指颤抖地接过药方。看完以后,伏地启奏:“启禀皇上,常人皆以毒药越毒越好。殊不知世间万物,生生相克。有许多众人熟知的烈性毒物,若是混在一起,效力抵消,反而难起作用。臣纵观四海,从未见过这样配制的毒药。还请陛下另觅高明,许是微臣医术不精,所见不到……”

帷幕后,靖元帝冷笑一声,挥手使他退下。看着秦兰裳,嘲讽道:“至于第三条,朕虽未亲眼所见,然也大体猜测得出。你身为王妃,却不守妇道,红杏出墙。那蓝速忽作为你的丈夫,怎能不气!多亏了杜爱卿及时通知左贤王,将你救出困境。不然凭你一身,还能逃得出这困死过万千英雄的魔鬼城么?”

秦兰裳闻言先是一呆。她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的清白竟会在这种场合成为敌手的论据,不禁又急又气,还夹杂着一丝自尊受挫的耻辱感。她见抗辩无效,眼一闭,心一横,喀嗒一声,利刃出鞘。偏巧她的身形正对窗外,杜蘅一惊之下,失声大呼:“爹爹小心!”

殿中登时大乱。“什么人?!”几个锦衣卫士斜掠而出,却只看到了墙头边两个蔫头耷脑的小孩子。秦兰裳在心中道:“便做道治我的罪,我也说不得剑走偏锋!”她趁此际人心浮动,众眼分散,挺剑便向杜晏华刺去。

这一下变起不测,谁也没有防备。眼看一剑落实,便要血溅当场。就在此刻,靖元帝忽然从幕后走了出来,手中的九龙晶纹翠如意一挡,撞在秦兰裳的虎口上。靖元帝并无武学修为,出手也只是眼力准确,丝毫也伤不到她。她却大惊失色,不敢强行出剑,只得伏地叩头,请罪道:“对不住,皇兄……我……”

靖元帝一身龙纹锦袍,上绣日月星辰、五爪金龙,佩白玉青绶,朱袜赤舄。身长七尺,伟岸挺拔,举手投足,自具威仪气度。此刻动了气,脸色阴沉怕人,越加令人生畏。他沉声道:“擡起头来!”秦兰裳依言擡头,定定看着他,正待再辩。就听啪的一声,左颊一热,已挨了一记掌掴。靖元帝冷冷道:“这一掌,是罚你痛失妇仪,丢尽上国体面!”又一声脆响,秦兰裳被打得朝左偏去,脸上五道指痕清晰可见。“这一掌,是罚你搬弄是非,以妇寺之身,妄议大臣!”

秦兰裳本有一腔委屈,受此一激,骄傲的心性又占了上风,硬生生地憋回了眼泪,转以倔强的眼神盯视着他。一扬手,重重掴了自己一下,这一下却比靖元帝出手更狠,她的一面嘴角已渗出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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