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商队在金帐王城停下,红胡子商人取出南方运来的茶叶丝绸,药材黄金,向大王进献以后,从当地商贩手中交换了宝石香料,呢绒貂皮。然后便各自歇憩,添置物资,交易奴隶,预备上路。在骆驼拉的木板车两旁,高高地堆起了成箱的货物,压得车轮都陷进了土中。从一辆车后跳下了一个披戴黑纱的小个子男人,满身珠串琳琅,獐头鼠脑,鸢肩火色,带着点教人不安的邪气。
他显得对地理十分熟悉,在一座座毡帐中快速穿行,径直朝珠穆雪山的山脚行去。和他结伴的还有几名虬髯深目的胡商,嘴上叼着卷起的叶子烟。那小个子行动十分迅捷,几个起落,就在荦确山石中失去了影踪。南来北往的商人最重神明,竹庆寺又是此地最大的丛林,常有商人上来求签问卜,供养大师开光的佛像等,这本不足为奇。可这个黑衣人却行色匆匆,唯恐错过了什么似的。
当,当,当。经楼上传出了三响铜钟,晚课开始了。所有的红衣僧人都如平日一般,放下手中的面饼,秩序井然地来到降魔殿中。虽是人影纷杂,脚步如织,却不闻一丝一毫的喧声。很快,所有人都在红色地毯上各就其位。百步灯的影子在殿上摇曳。执事僧将风门关上,挡住了深藏在夜色中的不安。金花莲座上,一个白皙的人影敲打着木鱼,微微噙笑,口唇翕动,面容难描难画。
黑衣人躲藏在殿外,透过雕花彩柱,如醉如痴地静观这一幕。虽然他的脚步已极轻微,可是正中主位上的人却眉宇一动,眉心一点肉痣舒展开来,一展身形,顷刻间人已到了门外。肃穆的会场登时一片骚动,参差不齐的念经声此起彼伏。
桑德仁钦头戴金翅鸟冠,色泽如火,引首高歌。此鸟据传可救迷悟众生脱离苦海,乃是护法众神之一。黑衣人头也不回,闷头欲走,忽听身后人道:“留下来,我可娶你为妻,我们一生一世,再不分开。”黑衣人的风帽掉了下来,她眼神凌厉倔强,与方才的斜视倾侧迥然不同,赫然便是易容改扮的秦兰裳。
她颤声道:“你此话……此话可当真?”桑德仁钦倾身上前,握住了她的玉手:“我已在大王面前,为你求得了出家的玉牒……”秦兰裳眼光一黯,抽出了手:“晚了!”桑德仁钦默然,随即幽幽道:“你还是怨我……”秦兰裳转身,与他四目相对:“若我处在你的境地,我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桑德仁钦神情复杂,似喜似悲,终于出声道:“那你……”
秦兰裳仰头直视天幕,皎月如珠,玉绳低亚,斗转参横中似已过了沧桑百年。她淡淡道:“我们中原有个传说。有一位国王获得了一只鸾鸟,毛羽艳丽,胜于孔雀。欲其鸣叫,终不可得。国王于是把它装在金樊笼中,飨以珍馐美味。可是三年过去了,谁也没有听过鸾音。有一天,国王的夫人说:‘我听说鸟见其类而鸣,何不悬镜以照之?’国王听了,立马命人取来铜镜。鸾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
听完这个故事,桑德仁钦低下头去,默默咀嚼其意。秦兰裳正色道:“世人皆赞它的深情,可我第一次读到这个传说时,只觉得很孤独,很美丽。”桑德仁钦缓缓擡头,眸中是了然之后的悲痛。果然便听她续道:“我欣赏它一舞而尽的孤绝。”
高贵的孤鸾恰象征了她的身份,无论她篷转萍飘到了何处,她的根都深深地扎在长安,在那双阙之中,有她无从选择的宿命。
“那……那你还会回来么?”他动容地问。秦兰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既不能相守,相见也是徒然。
他浑身抖颤如枯叶,喃喃道:“好,我等你。”秦兰裳勉力扯起一笑,那笑容却如干瘪的豆荚,带着微微的凄苦。她不再打话,只是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随即身随风起,长袖交挥,人已在树林中隐匿不见。
直到她的身影已望不见,桑德仁钦这才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滴冰晶样的东西从眼角滑落,他以为是开春的雪花,伸手一抹,触手温热,却是一滴眼泪。他茫然地看着梵天,耳边的啜泣声像是海潮法音,待回过神来,他已泣不成声。
秦兰裳一刻也不留停,竹箭刮破了她的衣袍,她却不管不顾,脚下风生,呼呼而进。面上冰冰凉凉的,那是早已冻结的泪水。从她身体的最深处,有另一个生命萌芽的声音。
她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幸福,只因放不下责任。
从今往后,爱他即是爱苍生,爱苍生也是爱他。
她回到市集上时,商队已不见了影踪。马槽里还有一匹病瘦的甘草黄,精神萎靡,奄奄欲毙。她想先骑回关内,再慢慢置换。桌上堆叠的还是她早上收束的行囊,可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毅然决然地跨上马背,鞭影腾空,像无影的白刃,拍拍之声急促迫切,响彻空屋。
那马儿不情不愿地颠起小步,嗒嗒向人迹罕处行去。到了沙漠边缘,无论她如何挥鞭驱赶,这马却只是低头塌背,四蹄刨地,似要将她甩下。秦兰裳不再勉强,在马儿臀上轻拍一掌,道声:“快去!”那匹马如临大赦,慌忙欲跑,孰料奔出几步,便被一支利箭洞穿了颈脖。
嘶鸣声四野皆闻,听得人股栗毛颤。秦兰裳负手直立,黑发在狂风中乱舞。她手上一无兵器,身形却岿然如山,不动分毫。她并不回头,提气扬声:“无论你是谁,敢追击姑娘我,倒不敢现身么!”
果然,话音才落,便听一阵哗哗之声,从黄沙中凭空现出几百武士。他们的头脸上还沾有沙砾,可是看到其下的面容,谁也不敢觉得滑稽。
这三百人都是精挑细选的死士,战力以一当十,精谙各路刀兵。而他们的眼神就如精洁的大理石板,既不将对手视为活人,也不将自己视作血肉之物。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信号:杀人!
像黑水涌动般,队伍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顶四人擡的鸭篷轿来到近前。一个头束玉冠、脚登朝元鞋的青年人向轿中耳语几句,接着一柄折扇挑开了轿帘,一个声音不紧不慢道:“微臣拜见公主殿下。”他虽如此说,可连姿态也不摆一摆,仍好端端地坐在轿中。只见他一身圆领绿纱湖绉官便袍,戴一顶绛色平金风帽,上缀碧玉,外披貉绒猩红斗篷,出行在外,仍打扮得济楚端俨。
秦兰裳也不答礼,朗声诵道:“古者人臣处国无私朝,居军无私交,不得四从,不载奇兵;非传非遽,载奇兵革,罪死不赦。杜大人,我记得不错罢?”杜晏华微微侧头,边忖边道:“不错,此言载于韩非子《爱臣》篇。公主万机之暇,旁搜博览,微臣佩服。”
秦兰裳冷冷一笑,对他的装腔作势感到无比厌烦。也不兜圈子,径直逼问:“大人既然知道,可还记得本篇的开首?”杜晏华点头,应声道:“若微臣记性不差,那几句是‘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罢。”语气诚恳,就如切磋学艺。
听他装聋作哑,秦兰裳气急回头,破口大骂:“奸相!我皇兄待你不薄,你何故恩将仇报,反戈一击!我便在此斩了你,也不怕触犯了刑律!”
折扇柄轻轻敲击手腕,杜晏华莞尔一笑:“公主熟谙坟典,微臣斗胆举几个史书上以臣易君的成例,来向公主讨教。昔者姜氏无道,田常代之;晋国势衰,三家分之;周失其鹿,秦王得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自古其然。能者多劳,事势如此。公主在佛门清修,洞彻物理,不是很好?待微臣归国,定会向陛下请封,晋公主为护法明妃……”
秦兰裳再听下去,便要牙齿泛酸,将隔夜饭也吐了出来。她手腕一扬,一串蝴蝶镖打出:“休要妖言惑众!姑娘我今天把命留在这里,也要揭破你这无耻小人的真面目!”她屈膝沉肩,做一个“迎客松”的起手势。杜晏华眼中凶光一闪,淡淡道:“公主自寻死路,须怪微臣不得。”话声已落,轿帘降下。
死士们得了命令,前赴后继地扑了上来。她早已看准了地势,长袖一左一右,缠住了两棵怪松的枝干。有一名死士欺近前来,凭空中却不见了她的人影。那人使一柄三节棍,防备头脸,舞得虎虎生风。秦兰裳瞅准空当,从空下击,尖头绣鞋在他囟门一点,那人便颅骨碎裂,七窍流血而死。秦兰裳将左袖缠在腰间,右手挥舞着抢夺来的三节棍,继续向下一个攻上来的死士进招。
先进攻的这些人武艺都稀松寻常,似是试探她功力的深浅。秦兰裳一见之下,便认出了一品堂的散花掌、伏牛派的无影腿、烈焰山庄的血沉刀法、黑鹰帮的铁琵琶手。好在她心思够快,眼力够准,虽身陷重围,借了小巧功夫,借力打力,牵此攻彼,引得来人互相攻击。她在其中忽上忽下,趁他们彼此相斗,凌空而下,棍随手出,一一敲碎了他们的头骨。
不一会儿,十来具尸骨纵横凌乱,横躺在她脚下。她将棍棒丢下,从地上捡起了两柄趁手的柳叶刀,吹去蔓延其上的血迹,冷冷道:“不怕死的就来罢!”她势头太盛,死士们一时面面相觑。虽然依靠人数优势,车轮作战,定能将她拖死。然而由谁当先送死,也在内部引发了争议。
这时,杜晏华的声音自轿中传出,冷然如利剑出鞘:“取她首级者,赏万金,授游骑将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话音刚落,人丛分开,一个满脸横肉的魁梧大汉走了出来。背上刀痕交错,脸盘发红,威压迫人,正是青河帮的帮主沙青天。他两条粗壮的象腿一蹲,摆出了毒砂掌的开门式:“公主金枝玉叶,我老汉也只好得罪了!捉了你,回去娶媳妇!哈哈!哈哈!”
毒砂掌是他的成名功夫,乃是日日以毒汁淬炼而成,见血封喉。秦兰裳看他两只肉掌隐带黑气,不敢小觑,柳叶刀环互身周,也摆出了回风拂柳刀中的“双环套月”。开战之前,她蹙眉道:“沙老大,你虽未受皇恩,然四海升平,天下久安,你的青河帮才能安安生生地在河上做私盐生意。为何竟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沙青天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天下,天下,这天下可不是你一家子的!你秦家的天下又是从何而来?”
秦兰裳见话出有因,本拟再问,可他立功心切,早已双掌一分,风声虎虎,照着她太阳穴劈下!秦兰裳身子斜侧,一招“平沙落雁”,轻巧滑过。与此同时,双刀平举,分击他左右两胁。沙青天避无可避,嘻嘻一笑,力蕴于掌,竟是以攻代守,朝秦兰裳胸口“膻中穴”推去。相距一尺,秦兰裳便感到胸闷气短,不敢硬接,身如雁翎,一个后空翻,柳叶刀脱手,径掷他的双目!
这一下兔起鹘落,沙老大身形笨重,已是决计躲闪不开。围观人众纷纷惊呼出身。孰料他冷笑一声,闭目合眼,两手搭在丹田处,一吸一呼,那刀锋触及他的身体,竟如撞上了铁板一般!兀自落地。秦兰裳大惊失色,不料他竟练就了一身横练功夫!
她已然失去兵器,这下只有空手对敌。然而神功附体,也自不惧,当下默念风息瑜伽的心诀,右手画圈,左手当胸,做了一个“吉祥护天符”势。沙老大“咦”了一声,他横行中土,从未见过如此古怪招式。当下将毒砂掌催发,使出了九成功力,和她正面对接!
要知他这路功夫走的是纯刚一路,只要对手内力稍弱,毒气便如游蛇一般,渗入对方经脉,终至毒发身亡!可他这一掌下去,却如隔空打在了棉花上,对面似有一个空空的宝瓶,他的内力源源不竭,就如百川入海一般,一去便无影无踪!
半盏茶时分过去,他已唇色发白,面有败色,若再强行运力,已然凶多吉少!可他不甘心败于一个妙龄少女之手,犹自不肯撒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守候在轿边的青年忽然纵身飞跃,手中铁扇一扬,五枚梅花针接连向秦兰裳周身大穴刺到!
这种暗器细如牛毫,且是首尾相连,极难闪避。他只顾着击敌,竟全然不顾可能误伤沙老大!果然,沙青天又惊又怒,纵身跳出,这般强行拆分,他使出去的力道都原封不动地还击在了自身上。只听他惨叫连连,口唇一张,一大口黑血喷涌而出。他赶紧封住穴道,仰头吞下了解药,这才闭气打坐。可惜他虽捡回一命,苦练多年的武功却已尽失了。
秦兰裳不闪不躲,指掌翻飞间,金气缭绕。忽然,只听她“噗”的一声,吹出口气,五枚银针撞到气流,原路折回!平步青微觉诧异,想不到她年纪轻轻,内力就有如此修为。唰的展开折扇,作势轻挥,银针便都扎在了扇面上。
他这才认真下场,收扇抱拳,作势一揖:“在下辽州平步青,雕虫小技,敢请公主指教。”他报出姓名后,秦兰裳微微一怔,这个稀罕的姓氏令她想起了什么。只是大敌当前,无暇细思,便颔首示意。平步青继续道:“在下初出茅庐,才艺浅薄。若有技艺不到处,还请各位叔叔伯伯勉为相助。殿下该不会介意罢?”
他这话极为狡猾,是默许群殴了。秦兰裳早就看出他们的本意,便是不教她活着回去。若人人恪守礼义,她反倒要惊讶了,于是冷声道:“尔等群贼,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好!有气节!”平步青赞了一声,手上可一点不落后。他的铁扇长短正合点穴镢,边缘锋锐,又可做短剑使,兵刃上占尽了便宜。他脚上踏着九宫八卦步,配合着青衿玉带,就如闲庭信步的翩翩公子。可他出手却极阴狠,疾如追电,分点她周身三十六处大穴,直看得人眼花缭乱,难以招架。秦兰裳兀的冷笑一声,一招“燕子回翔”,劈手从一人手中夺来长剑。那人蹲伏在侧,伺机偷袭,意图抢功。不过他隶属松风剑门下,兵器兀自不弱。秦兰裳一击到手,多了趁手的家伙,更加无畏。她也不理会平步青四面八方的扇影,长剑斜指,径削他的手腕!
“当!”平步青刹那间掉转扇柄,乌铁与青铜相击,霎时火光四溅,蜂鸣震耳。就在这时,平步青露出了诡笑,拇指一按铁扇,竟有十几发梅花针连绵不绝,向秦兰裳面门射去!秦兰裳欲待趁势进击,这时不得不翻身后跃,然他实在狡猾至极,矮身欺近,扇骨直点她腿上“环跳穴”。此穴属于足少阳胆经,经人一点,立时腿脚麻痹,动弹不得!
秦兰裳虽已提前运气冲撞,然毕竟不能无碍,只觉腿上一阵酸麻,几要站立不住。平步青一使眼色,其余死士纷纷一拥而上。平步青摇着扇子,退到一旁,微微含笑。
数般武器向秦兰裳头顶罩下,她奋力挥剑,架开了一柄方天画戟,已渐感内力不支。方才她逼退沙青天,用的实是一等一的真功夫。所幸平步青不擅内功,未曾发觉。然此时众人围殴,她既要分神接招,又要平复内力,自然感到吃力。
猛听一声呼喝,一个模样凶恶的头陀从天扑下,双拳虚握,似要啄人,原来使的是金蛇擒鹤拳!砰砰几声,秦兰裳长剑一格,挡住了一个红衣小将的六合枪,不虞胸腹上猛然着了六拳。她强忍下喉头的血腥气,一个鸳鸯连环踢,将那头陀逼退了一丈。可是随之而来的金锡禅杖却如泰山压顶一般,兜头压下。她身子后仰,险险避过,长剑顺势撩断了一人的小臂。那人吃痛不过,狂性大发,嗖嗖嗖,长鞭挥舞,也不看去势,顿时许多人都着了一下。秦兰裳借此之机,踩着一人肩膀,便要跃上树梢,先行逃走。
可是刺啦一声,众人哪里容得她走,七手八脚,扯住了她的裙摆。她情急反身,两腿劈叉,踢中了左右两人的额头,然而上升之势也已减缓。她只得缠紧衣服,重又落入战圈。周围都是杀红了眼的死士,只要不是手足俱断,豁出性命,也要在她身上戳几个窟窿!
不一时,嗤嗤啦啦几声过去,秦兰裳的手臂、大腿、后背又中了几剑。她顾不得止血,长剑在身周舞成了落英阵,衣上鲜血映着点点爝火,真如夜色中的凤凰,浴火涅槃,向死而生。
喀的一响,她手中的长剑也被奔雷手抓断,眼看近在咫尺的鹰抓,这一下若被抓中,非要颈骨碎裂不可!情急之下,她斜身一避,双肘下击,敲在来人肩贞穴上。趁他头晕眼迷,长袖在颈上一勒,送他归西。可是失了兵刃,又落入重围,她这次是再难逃脱。这些人慢慢逼近,口中都兴奋得呼哧气喘,就如看一个陷阱中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