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听着下面的人声从吵杂到寂静,平步青想起他带着亲信绘制暗道地图时,在曲折山壁间看到的累累白骨,以或站或坐的姿势,保持着死前那一刻的恐惧。就中有一具,上半身已经爬到了崖壁的一半,从脊柱以下却被坠落的石块砸断,如今化为骨架,似还在张望着永不得见的天日。他生生打了个寒噤,看向脚下机关的眼神也多了丝犹豫。
杜晏华似是看出了他心头的不忍,淡淡道:“你嫌我太狠心了一点,是不是?”平步青对他敬若神明,连想到他的不是都觉得亵渎,闻言赶忙跪下:“属下不敢,主公自是有自己的考量。”杜晏华在那他张年轻的脸上摩挲了一下,垂下了袖子:“起来罢。”
平步青看到那蜷缩在衣袖中的手指,觉得冒犯一般,一直沁着头。即便如此,他还是比杜晏华略高半个头,略略伏低身子,以免看起来像在俯视。“敢问主公,此举何意?”
惊魂一夜已经过去,惨白的朝阳自窗外射入,映着那柄暗红色的玄刀,像苍白的手抚上了勃勃跳动的心脏。杜晏华翻动着刃面,却无论如何也照不清自己幽深的眼眸。他遗憾地归刀入鞘,念道:“‘是非善恶,定于玄刀。’该派统治武林已久,谁也料不到这一任门主会站在哪一边。若是由他号令江湖人众,与我们为敌,岂非棘手难事么?不若布成此局,致使两虎相争,我们坐收渔利,不是更好?”
听他一番解释,平步青越发敬服,更增加了学习权术的决心。只是看着脚底三尺见方的暗门,想象自己站立在万人坑之上,不由得还是感到寒风飕飕。他问道:“只是属下还有一事不解。闻得此任玄刀门主并无子嗣,等他一死,帮内推选继承人,必将大乱,无暇搅弄江湖。主公既要下手,何不干脆一些,取他性命,岂不一劳永逸?”
他当时一看孟扶风的脸色,虽因失血而青白,但鼻息悠悠,显见那一刀并未刺中要害,是以心中奇怪。
耳边只闻穿堂风嗖嗖,淹没了一声叹息。良久,才听杜晏华自嘲地一笑:“是啊,为什么呢?”
平步青越加诧异,他从不曾见主公为着何事迟疑,想不到他会做毫无理由的事情。不愿放任遐思,贬低他在自己心中的崇敬地位,平步青连忙提醒道:“主公,按地势推算,逆贼必将从西口出来,窜往吐蕃。布置在地道口的兄弟已经等候多时,我等快去截击罢!”
杜晏华这才收转思绪,眼中毫无波澜,和平步青一同朝外走去。他们的身影投在空无一人的王宫中,如同地下的幽魂走过昔日的石殿。
“本王……本王委实走不动了!”滇王抓住一根凸起的石笋,两条象腿跑得直打颤,白腴的面庞上也渗出细密的红点。歌罗凤试着一擡他臂膊,却是如举重鼎,无论如何也移不动。郎月清无奈之下,只得做了个手势,将滇王扶到一旁休息。他望了望远处朦胧的一点白光,心中焦灼不已。滇王却浑如不觉,嘀嘀咕咕地抱怨:“先生都不教我吃饱了再来,跑起来怎么有气力?”
歇息了有半盏茶时候,两人重又出手,将他架住。他忽然一挣,又赖在地上,大叫道:“不成!本王若是走了,本王的王妃怎么办?”他看歌罗凤面露不然之色,忙又找补了一句:“还有你的妹子呢!白白嫩嫩,若是落入敌军之手……”歌罗凤不耐烦地跺了跺脚,眼露轻蔑:“女流之辈,何关大计!”
这时,地道尽头忽然响起了脚步之声,悠缓如闲庭信步,一个人笑着道:“大王若是担心妻妾,当初何苦做此没下梢的事?”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就如当头罩下一般。郎月清面色一变,低声对歌罗凤说了几句什么。歌罗凤点点头,一记手刀正中滇王后颈。那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背上,就如背起一头待宰的猪。在郎月清的掩护下,两人缓缓退入一面石壁之后。郎月清扳动石壁前的机括,只听轧轧巨响,大地都在颤抖,随后,面前的一方石室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从地道尽头,缓缓推进来了一个铁制的庞然怪物,竟是一台四轮的床弩,三张高可半人的长弓竖立在前,铁羽的箭头如雨丝织成的细网一般。当他们走进密道中的时候,无不惊讶地发现,面前只有一个人。
郎月清盘膝在地,膝上横着一方焦尾古琴,琴身满是梅花冰裂断纹,古朴而又雅致。他的手似不经意间搭在琴弦上,划出了一两声泠泠清音,如飞泉溅玉,琼珠落盘。他头也不擡,冷嘲热讽道:“都说丞相清廉,不事蓄积,不收贿赂。我看未必如此啊!”
有一伙家丁打扮的人正操控着床弩,郎月清只要动上一动,顷刻间就要被射成筛子。这些人虽身着家丁服色,但举手投足间冷静果决,身形板壮结实,显是怀有功夫的练家子。郎月清却如没看见一般,兀自抚动琴弦。听他的琴音,一点也不像围困在黑暗地道中的人,倒似在抔饮清泉,对酌秋月。
有几个家丁在石壁上叩了叩,传出的声音沉闷、瓷实,不禁都是惊疑交加。杜晏华倒不急着进攻,反而道:“我们再来做个交易如何?”郎月清似已完全沉浸在乐音之中,宽衣广袖如流云一般,随着劲急的动作飞舞起来。杜晏华不疾不徐道:“交出逆贼,饶你不死,如何?”
琴音高亢,掩没了这句话,郎月清闭目沉吟,似已陶醉。杜晏华不再劝说,他一转身,就有十来个家丁如离群野马,吼叫着扑身而上。未近郎月清身前,就闻一阵痛彻心肺的惨叫。这惨叫来得突兀,消失得也快,竟是一声未完,就已身首异处。残肢断足满天乱飞,还有被削掉一半的脑袋、只剩一根指头的手掌,几如一幅惨绝人寰的地狱图。后面的人侧身贴住石壁,冀图逃得一命,却被一根极细的银丝从中切开,鲜血如火山熔岩一般,溅得到处都是。
人们这才看清,随着郎月清指尖拨动琴弦,缠绕在狭窄石墙间的银丝就如蛛网一般,千变万化。每一下音响,布下的阵型都似诡秘的万花筒,被人摇动了一下,再也估计不出下一刻的形状。
“大人可愿听我奏一曲《离亭燕带歇拍煞》?”郎月清笑着问,和一个宴会上的乐师相似。不待回答,他就自顾自抚弄起来,琴音流水样泻出,无数道闪着寒光的琴丝在半空中像飞舞的银蛇,朝着地道口的人们飞来。杜晏华一声令下,守候在床弩边的家丁一齐发一声喊,翎羽嗖嗖,秤砣大的铁箭头飞射而出,百步之外,都能在人身上穿个血窟窿。
那箭到了郎月清身前一尺处,只见他长身而起,双手闪电般地一翻,将那柄古琴挡住了面门。说来也怪,那箭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无论去势如何,竟然都中在了琴身上,尾翎兀自微微打颤!原来他这把琴竟是以磁铁打制而成!
怪道江湖上从未听过他的名头,皆是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鲜有活着回来的!
就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刻钟,满地都躺着蠕动的死尸,新鲜的肉块仿佛还在冒着热气。杜晏华的衣袖一动,似是要从腰间取传信筒,郎月清的手指立即一翻,他的一片中衣像雪片一样落下。
“你为什么不拿刀?”郎月清的琴弦如蜘蛛吐丝,在他身周结成了密集的网。在近距离下,弦上闪着黄白两色的异光。古人尝言“黄坚白韧”,那细如牛毛的琴弦就如削铁如泥、随意变形的软剑,需要极高的灵活性才能控御自如。杜晏华却并不畏惧,甚至用手微微拨开了拂上面颊的弦刃。“先生岂不闻乎?有一人敌,有万人敌。杀人自可于无形,何必用刀?”
郎月清手上一紧,琴弦在他脸上割破了一道口子。若是太易取胜,他反倒心有疑虑。果然,顿了片刻,即听杜晏华缓缓道:“先生信不信,你若杀我,你和滇王绝走不出这地道一步。”
郎月清从未见过这么威胁人的,空口无凭,甚至话音也不见气势,语调平易,只如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微笑道:“这地道中的路线千差万别,只要做些微小的改动,道路就与来时全异。纵使大人手持地图,又有何用?届时王爷早已远走高飞,你的人杀了我,也不过是死了一位无用的琴师罢了。给大人这金贵之躯抵命,怕是有些不划算罢?”
杜晏华雪白的手指笼在袖中,半晌,展出了一块盐晶一样的石头。郎月清看了一眼,问道:“何意?”杜晏华平视着石壁上方,语调平静:“先生久居此地?可知此山何名?”郎月清眼色变换。他等不到回答,又背书一般接了下去:“此山上有个火山口,数百年来盛产硫磺、硝石,常有人偷入苑囿,贩往边境交战之所,每年所获不赀。是以被称作‘火焰山’,又名‘金山’,即是真金白银之意也。”
随着他缓慢的语音,郎月清似乎真的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硝磺味,眼球有种刺痛,胸口运气也憋闷起来。就在这时,头顶又是一晃,就如巨人踩了一脚,簌簌落着碎石。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响动,郎月清闻到的味道竟也越加刺鼻。杜晏华不慌不忙道:“我以一介陪臣之身,能得金枝玉叶的王爷陪葬,倒也不枉此生了。”
郎月清瞳孔忽然恐惧得睁大了,伴以一声尖叫:“太晚了!”刹那间千百道无影的银丝一齐缠绕,似要将杜晏华织进茧中,转瞬间就要骨血为泥!就在这时,脚下的晃动几要将人掀翻出去,琴上的机簧被一道落下的巨石砸断,弦刃掉在地下,像烧焦的叶子一般卷起。在这摧山裂石的爆炸声中,杜晏华并不闪避,威严如一尊山神,厉声道:“我死不足惜,自踏上此途,我便不奢望生还!只是你我一同葬身山底,能死得心安吗?”
郎月清身躯剧颤,如一箭穿心的猎物,肌肉筋挛。他的眼前发花,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场景,很多亲手被他埋葬的场景。与此同时,面前人绝丽的面容一步步逼近,琥珀色的浅瞳金光陡盛,沾染了碎石砸出的鲜血,宛如九幽地狱的妖魔。他梦魇一般的声音响在耳畔,霎时天地都寂:“陈近渊将军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残存的善念从心底破蛹而出,郎月清木然怔立,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一路上追着自己问东问西的孩童。明明年岁相差无几,他眼中的纯澈天真是自己永远没有的,问出的问题也总显得冒着傻气。“我的家在长安,为什么要走?”“太子哥哥快看!两旁的山好高啊,地上一棵草都没有!”“我爹说陛下殉国了……殉国是什么意思啊?咦,哥哥你怎么哭了!”
在周军围困、四面楚歌的那一晚,也是他亲眼看着年轻的将军割开了稚子的喉管,像从摇篮中抱起婴儿一般,抱着儿子冷却的尸身一起投入了火海!
当时他瑟缩在草丛中,眼睁睁看着黑衣铁甲的周兵像自天而降的恶煞,从残冷的火堆中拎出两具化为焦炭的尸体。那个孩子再也不会像黏在屁股后头的挂件一样,用换牙期的含糊童音,追问一些可笑的问题了。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是太子!他的爹爹、姑姑、将军、玩伴,这么多人的尸骨,只是为了换回他的一条命。
在那一刻,他突然惊醒。原来与此时锥心噬骨的心痛相比,往日姑姑落在他腿上的板子实在太轻了。
血海深仇,江山旧恨,忽然一下子落在了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肩上。
他一路跌跌撞撞,没命价奔逃,所幸遇上了南下贩茶的商队。身形单薄瘦小的他,每晚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逝去亲人的面影,依稀在火光中跳跃。大千世界,好像除了这一星光亮,其余都是一片茫茫雨幕的黑。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像风沙吹蚀的荒原。
那个诱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实你是舍不得他罢?不然为何以如此下作手段,毒死受宠的王妃?”
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地底的阴风猛地卷起,带走了郎月清从不离身的斗笠。只见在那张白玉一般柔皙的脸上,眼眶、鼻子、嘴巴都似熔化了一般,只剩下可怖的黑洞。失去了五官的脸上,纵横交错都是紫红色的皱疤,就如烤爆裂的果皮。
他回忆起久远的那天,当他们从西域回到中土,有人对他娇贵的容貌产生了疑心。他像着迷了一般,站在炽烫的火盆边。一旁插的铁钎子,都因长时间的熏炙而色泽发黑。他毫不犹豫地执起铁钎,夹起了一块烧得发黑的木炭,对着玉一般的容颜烙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使他浑身发抖,可他的手却分毫不移,直到脸上的肌肉片片掉落,发出了难闻的焦臭味。他想象父皇、陈将军死前忍受的痛苦,默默无声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此后,他一路求乞,途径了淮安、扬州、临安等大市镇,时而栖身破庙,时而露宿街头。来往的市民看他形容丑恶,纷纷通知地保,将他赶逐,不许他沿街乞讨。他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甚至一连数月挖草根度日。
有一日,他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滇中逻些城。已经三日未进粒米的肠胃刀剜样绞痛,他像条死狗一般伏在路边。身边坐的褴褛乞丐,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下的这领破毡。
在模糊的意识中,有一顶装饰华贵的轿子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凶神恶煞的轿夫挥舞着大棍,扑扑击打着他的臀腿,而他竟已感受不到疼痛。
这时,轿帘微微掀开,那是一个尚未发腮的清俊中年人,看到他后,并未嫌恶地惊呼,而是用怜悯的声音道:“好可怜,赏他一碗饭吃罢。”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给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乞儿一碗饭,从此就成了他的一切。
在经历了抄家那一日的死里逃生,本就意志薄弱的滇王越发看淡世情,游戏人生,以采补为名,行享乐之实。
郎月清不知道,就在他永远铭记、感激的那一天,滇王的轿子里还坐了一位从丽春院接来的名妓。
滇王养着他,就和多养了一条狗差不多。郎月清告诉自己身兼复国的重任,不该在此奢靡之地久留,只是一次次地想要请辞,滇王都会不经意地说:“你要走了么?”只这一句,胜过所有的挽留。他不曾为郎月清的离开遗憾,却给了他一个留下的借口。
后来,年岁推移,他凭借才智,日益得到滇王的重用。在陪同上京面圣以后,他在这铁板一块的王朝发现了一丝危险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