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他还未来得及问个清楚,就听咚得一声,郎月清翻起古琴,按动机括,琴弦像数道流星,刺向了杜晏华。弦子闪着金属的冷光,如千万条散开的拂尘,挟着腥风而至。杜晏华微微合眼,并不闪避。
“小心!”孟扶风陡地推开滇王,掣出玄刀,踏在殿中木柱上,一个“倒挂金钟”,将将来得及斩断琴弦。落地时,他已和杜晏华相距极近,几乎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晕染了华灯的色彩,如同流动的水波,动人哀怜。孟扶风呼吸一窒,强扭转头,低声道:“大人小心,莫要离开末将身边。”
杜晏华“嗯”了一声,轻轻的,像是从鼻子里哼出,就如情到浓时克制的呻吟,撩人心曲。孟扶风心神一荡,鼻间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迦楠香。
郎月清已将滇王扶起,两行侍卫环护身侧,淬毒的刀锋直指紧贴的两人。孟扶风暗恨精神分散,错失良机,眼看数百张南弓对准了自己,目光在室内寻找着遮蔽的场所。其实若只他一人,脱身并非难事,但要带上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冲出千军万马,连他都不敢说有几分把握。
想到这里,方才退去的恐惧又涨潮一般漫了上来。他不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习武出身的人,早就视死如归,他怕的是刚才那一幕重现。
郎月清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声令下,箭如飞蝗,从四面八方围射过来。孟扶风脚步一错,随手扯下披风,灌注劲力,在身前舞成半圆。他内力充沛,那一片薄软的布料就如浇筑了铜汁,只听当当当的撞击声,箭杆如同撞上了铁壁,在他们身前落了一地。
这一波攻势才刚过去,下一排弓箭手又立刻上前。眼看宫外一片乌压压的,身着各色服装的蛮兵已将他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渐渐感到真气透支,丹田处隐隐有刺痛感传来,再撑下去,势必难以为继。他瞅准时机,飞身跃出,左手挥动大氅,拂落了几支斜射向杜晏华的箭,右手执定玄刀,身形如一只凌空滑过的雨燕,在半空中疾速出手,割断了两排弓箭手的喉咙。刀口看似不到半寸,却精准地割开了喉管。鲜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将孟扶风的一身玄甲染成了紫红。
滇王瑟缩在郎月清的怀里,听他汇报战况,带着破音道:“杀……给本王杀了他们!”郎月清默然不语,只是目光阴鸷地关注着场上。他自幼熟习弓马,早已看出,孟扶风强攻是假,伺机而退是真,一个手势打过去,门窗边又多了数十名武士。
忽然,他从歌罗凤腰间拔出宝刀,手指在霜刃上一拭,一串血珠滚滚而下。他手臂一扬,那刀当啷落在杜晏华脚下。杜晏华蹲下身去,捧起了那柄削金断银的重刀,凝目注视着郎月清,声音里透着倦意:“我已答应了你,退隐江湖,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郎月清冷笑不语,看着他的表情充满怨毒,就如对一个夙世的仇人。孟扶风回头一看,几乎肝胆碎裂。他刚叫得一声“不要”,杜晏华就已举起了刀,抛到一旁,淡淡道:“眼下我尚为周臣,既无君命,怎敢赴死!”
郎月清的上下牙根一错,仿佛受了捉弄一般,气得浑身发抖。并指如刀,对着空气斩下,蛮兵们看见,越加勇不畏死地扑上。他们世受汉人的奴役和蔑视,得了郎月清独立为国的许诺,纷纷为他效上了死力。人群就如劈不开的肉盾,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前赴后继,将人墙向前推进。
孟扶风冲出去的企图失败了。他仗着绝顶轻功,绕着屏风游走,只是投鼠忌器,始终不敢离杜晏华过远。看出他的顾忌,蛮兵们避开了他,刀剑弓矢纷纷向他身后招呼。孟扶风既要回防,又要自保,面对飞来的一串丧门钉,他一提披风,却见上面布满了透明窟窿,就如一块破布相似,立即以手撑地,一个后翻,险险避过。那个蛮兵头目模样的人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咧嘴阴阴地笑了笑,背在身后的手抽出了一把解腕尖刀,对着杜晏华分心便刺。
孟扶风身姿倒立,大惊失色,不及正身,右腿在那人肩头一踹,逼得他倒退几步,刃锋也偏斜开去。岂料那人竟是个会家子,虽是脚下急退,却拿桩稳住了身形,反能匀出手来,架住了孟扶风的双腿,向左右分撕开去,力道奇大无比,竟是滇派的无常鹰爪。
孟扶风却也不惧,腰腹发力,卷起上身,双肘用力向他头顶百会穴砸去。这一下若是落到了实处,那个头目非落个脑浆迸溅、命丧当场不可。他倒也有几分急智,匆忙中一个“海底捞月”,拾起地上的尖刀,迅即上举。情势急变,这下子孟扶风的手肘若是落上白刃,立即便会削断。何况蛮族擅使毒药,那刀的尖锋上流转着荧荧的绿芒。他不及思索,条件反射地抽出玄刀,两刀相撞,一声清脆的咯嚓声,令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孟扶风的玄刀竟然从中断裂!在那血红色的刃面之下,露出了凡铁的青黑之色。只一击,就碎成了数片。
他不及细查,歌罗凤已瞅准了机会,挥舞着带锯齿的弯刀,左手的流星锤舞出破空声,分击孟扶风的左右胁!
失去了趁手的兵器,又遇上了一位武功怪异的邪派高手,孟扶风一时落在了下风。那柄弯刀形状诡异,上下长满了蝎尾一样的毒刺,带着骇人的弯钩,只要碰上,便要生生撕下一块血肉!他将将避开了这一招,不防脚踝被蒺藜绊住,身子歪侧,流星锤瞬间敲断了他的两根肋骨!
还好他反应奇快,在撞击的刹那腾起真气,护住了心肺脉络,即便如此,肋下的痛楚还是使他动作滞涩,欹斜转侧之间已不复方才的灵活。他吞回涌到嘴边的血气,眼角斜瞄,看到杜晏华十分关切地注视着他,不知为何心头一松。仿佛有个声音在说:无论他是谁,情意总是真的……
只这一个念头,就让他四肢百骸升起了无穷的力气。他撕下衣襟,扎住移位的肋骨,带着从蛮兵手里抢夺过来的弓箭,嗖嗖嗖破空数声,一排蛮兵还未举起盾牌,就眉心中箭,倒了下去。他将备用的羽箭夹在指缝间,需用时随射随取。他不仅准头好,还会射连珠箭,不一会儿,挡在门边的一队人就空了。歌罗凤还要来绞缠,也被他两柄长刀,封在了身周一步以外。他转头去看杜晏华,大声道:“你……快走!”
杜晏华磁性的声音低沉道:“你呢?”俨然便是一副担忧模样。孟扶风一阵感动,奋力挥退了歌罗凤,两柄凡兵也因禁受不住猛烈的冲力,齐齐断裂。他抛下兵器,一手虚握住杜晏华手腕,看准了屋檐上的破洞,便要带他离地。孰料杜晏华的身体却很僵硬,在极近的距离之下,他只来得及看见黄金宝刀的辉芒一闪,撕裂一般的剧痛忽然从下腹袭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尽根没入的刀柄,鲜血从他的口齿间涌溢而出,冲淡了他的质问:“为……为什么?”杜晏华从中衣的袖筒中取出一方绢帕,冷静地揩去手上染的血迹。血水从孟扶风的腹部喷溅而出,洒上了他胸前的仙鹤补服,只是更显红得殷红。
他退后一步,拉开间距,看着孟扶风因失血过多,拽住他衣角的手渐渐无力,身子像面人一般滑了下去,匍匐在他的脚边。他俯视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蚂蚁,傲然不屑,带着冷笑道:“一个山村野丫头,也配和本相相提并论!”
孟扶风的头脑阵阵晕眩,像有两把重锤,轮流在耳际敲击,听到的声音也似远似近,如真如梦。
原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按住鲜血涌流的伤口,拼命直起上半身,一字一句,从牙缝中逼出:“告诉我,为什么……”
看到他怀中那柄闪着血光的玄刀,他知道已不须再问。
冷汗从他额上交替流下,刺得眼眶生痛。在这干痛之中,似乎还混着一点酸涩,连接了心房,就如心脏在流血一般。倒地之前,他想在那张华美的容颜上发现一丝破绽,可是什么都没有。充满他视线的,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漠。
转眼间变故陡生,连郎月清也没有料到。他看着杜晏华的玉颜上有几点未擦净的血迹,就如一尊碾玉修罗,眼里多了几分厌恶之色:“你这个疯子!”他们隔着满地的死尸对望,半晌,郎月清一挥手,冷冷道:“捉活的!我要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杜晏华却举起了一手,面挟寒霜,不怒自威,那群蛮兵彼此看看,都萌生了退意。只听他悠然道:“不忙。郎先生就不好奇,派去盘石口截击岑大人的那支叛兵,怎么还不回来么?”
在得知安南都护岑广才点选精兵、东出盘口之时,郎月清就说服滇王,将白蛮主力调去迎敌。原想不过三万人,在五万蛮兵的围剿下,怎么也该包了饺子。孰料自朝至午,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他正自惊疑不定,听到这一句话,还当是杜晏华虚张声势,反而镇定下来。他在京师的线人早已有信,未见大军集结的迹象。郎月清越想越无惧,冷笑道:“大人莫要费这等无用口舌,别教阎王久候了。”
说着,他向歌罗凤丢了个眼色。拖得越久,他心底的不安越强烈。这个人的眼神唤起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恐惧,那是他身为七岁孩童的时候,整天伏地战战兢兢,生怕会落在自己身上的一个眼神。
歌罗凤端起了弓箭,淬了巨毒的箭尖对准了一动不动的杜晏华。扳指一松,响箭鸣啸着飞去。在半空中,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平白地落在地上。他的面容有如见鬼,扭曲抽搐起来。他一连从革囊中抽出了三支羽箭,都复如此。
郎月清脸色阴沉,走近前去,从羽箭掉落的地板上,拈起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就在一恍神间,靠近窗户的蛮兵纷纷惨叫出声。他们的身上似无伤口,却面露痛苦之色,眼球暴突,张大的嘴巴再也没能阖上。一个缠胸背甲的青年自窗间跃了进来,手上端着发射暗器的弩机,挡在了杜晏华身前。他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若非身手矫健、动作迅猛,几乎要被错认成女孩子。
他的声线极富感情,虽是刻意端着架子,听起来也波澜起伏,令人失笑:“主公,没事罢?”杜晏华笼起袖子,退到后边,微一颔首:“步青,生受你。”平步青笑得十分绚烂,只如一个大孩子,眼里灼灼闪动着莫名的激情。当他转向郎月清一干人时,眼中温度骤降,只如散发着冷气的黑星。他打了个胡哨,便有无数男男女女的江湖中人冲了进来,声势之大,几要将宫殿挤塌。
按理说,这么多“逆贼”闯入,宫中的侍卫应当早有警觉。之所以无一人前来通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已成了死人。
这些人身量不等,形容各异,有的鹑衣百结,打满补丁,背上驮着龟壳一样的麻袋;有的身披袈裟,手拄锡杖,两道寿眉自颊边挂出;有的桃脸杏腮,腰系彩绦,抱着一把铁琵琶。他们都是武林各派的首脑一级,只因先祖曾受玄刀门重恩,是以对持刀者奉若天人。玄刀门世代僻居仙岛,与世隔绝,外人无缘得见。是以这些千里跋涉而来的义士,都从未见过现任掌门。虽奇怪于面前的官员姿态闲雅,不类绿林中人,到底见刀如晤人,也不敢置喙。
他们人数虽不占优势,但胜在身负绝艺,都能以一敌十。面对滇中可怕的毒药,又有花间派的三毒娘子,提前将可解百毒的解药喂给众人,是以这支护拼乱凑成的蛮兵顷刻间如同缴去器械,乱成一盘散沙。有许多本就处于观望中的部落,见势不妙,更是不肯出死力,很快就悄悄拉走。只有王宫中的侍卫,还在拼死抵抗,却中了截药门投在护城河中的迷魂散,虽不致命,对敌时气力已减大半。
滇王面如死灰,忽然指着郎月清,大喊大叫起来:“大人,都是这个人唆使本王的!他……天天在本王耳旁吹风,说陛下疑心到我,要将我削爵囚禁。不然……本王也不会糊涂至此啊!杀……杀你们的人也都是他指派的!”
这一下变出意外,人人都觉啼笑皆非。堂堂王侯,遇事推诿责任,还跟个幼儿一样。平步青踩前一步,气汹汹道:“唗,你这狗王!漫说你私蓄甲兵,暗通敌国,单凭你谋害相国,就该定个寸斩之刑!”
郎月清并不理会滇王的胡闹,和歌罗凤一左一右将他架起,使起轻功,翩然飞上屋顶,只一个起落就不见了。在屋顶把守的是布袋和尚,他摸了摸锃亮的囟门,一双眯缝眼总像在睡觉一般,嘀咕道:“奇怪,和尚我看得好好的,怎么人就不见了?”
杜晏华偏头和平步青说了几句,平步青就掉转身来,面对众人,气沉丹田道:“搜地道!”众人都是久历江湖的惯家,从进宫时就觉此处地形奇特,水道错综,原来是被密道人为分割而成。
果然,就在滇王寝宫的螺钿床下,有一道透雕玉饰的暗门。若不注意,还当是普通的浮雕。能将暗门雕凿得如此华贵,只有滇王这等穷奢极侈的人才想得出来。
为了争功,各派的掌门、前辈、弟子纷纷各施绝技,抢先下了下去。里头有一道盘旋曲折的石梯,尽头处是一间墓穴大小的斗室。有那身量甚长的,不得不伏低脑袋,撞到凹凸不平的石顶,还当是有人故意出手相戏,先就骂了个不亦乐乎。这群人自恃武功,互不相下,又兼性子烂漫,过惯了快意恩仇的生活,毫无纪律可言。
只听一个女音尖声道:“姓窦的,敢摸老娘,你不想活了?”
另一个粗嘎声音负气道:“你离了老子,我看那小白脸也没让你身上多长几斤肉!”
又一个年轻些的斯文声音道:“窦老师,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
过不多时,以这三个冤家为首,兵器之声蓬蓬嗵嗵响成一片。这些人彼此之间不能无怨,偶有嫌隙,趁此相聚之机,也纷纷撇下正事,先寻起仇来。
就在场面混乱之时,只听头顶咚的一声,就如推倒了九嶷山,陡然压在身上一般。人人只觉脚下地面颤动不止,腾起的粉尘石屑扑入口鼻,令人几要窒息。
这时,一个离地道口最近的小个子,绝望地喊了起来:“是断龙石!”
与此同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水流声逼近了。到得近前,人们才发现,那竟是厚达两尺的流沙!金黄的细沙还在从断龙石的缝隙间落下,所有人心里都同时升起一个声音:无论来此之前身负多少绝顶武艺,从此以后,他们再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