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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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迎宾馆,郎月清已带人等候在此。他一身青色杭绸夏衫,戴一顶飘逸的东坡巾,斗笠以一根玉簪束在发髻上,显得清雅绝伦,国士无双。对着他们微一点头,笑道:“二位好雅兴。王爷想请尊使小叙,不知可否拨冗赐教?”

孟扶风和男子对视一眼,心想:“来了。”男子脸色尤为惨白,简直像站不稳了一般。孟扶风担忧道:“可是方才受了惊吓?不若你留在此……”郎月清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淡漠中杂了一丝戏谑:“那可不成,王爷吩咐学生,务必要将……公子请至。”

男子惶惑地来回看着他们,孟扶风托住他的小臂,沉声道:“放心,他们若是对你下手,我第一个须放不过他们!”男子牵了牵嘴角,眉头紧锁,哀怨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色,仿佛要将这些花草永久印在眼底。郎月清欠身道:“王爷正在等候,还请尊使移步。”

他们到时,滇王正和蛮部的首领们饮酒作乐。他们的妻妾,人称“诏佐”的,露着肥白的膀子,身披五色娑罗笼,头插孔雀翎毛,咯咯笑着,聚作一堆,听滇王大着舌头说笑话。郎月清无声地推门而入,仿佛一缕清风穿过,一丝酒肉臭气都未沾上。他默默垂首,轻声道:“王爷,人来了。”

席间吵杂,滇王却似候之已久,执起酒杯,摇晃着站了起来。他两边的颧骨很高,顶出滚圆的腮颊,在酒色财气之外,透露了一丝阴险的心计。他眯了眯眼,殷切道:“贵使这几月住得可还舒适?奴子们可有伺候不到之处?”孟扶风不欲跟这老贼多兜圈子,屈膝抱拳道:“末将来此,是向殿下辞行。”

“哦?我还想多留上国贵使多住几天,好讨教一下雅乐礼仪,怎么尊使就说要走?”滇王抛下那一伙龇牙露齿的蛮獠,两手搭着宽大的肚腹,像捧着一个硕大的金盆,缓缓迫近前来。

趁着擡头之机,孟扶风早已看清,那些蛮族酋长各个腰插宝弓,背负白羽,怕是答得不如意,就要全歼。孟扶风思想了一瞬,迂回道:“末将在此,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海味山珍,足见王爷忠于朝廷,不敢怠慢。待末将回到长安,定会如实禀报。不然,皇上等候回音,见不到末将等人,坐不安席,寝不安睡,还道是王爷怀有……”在滇王锐利的逼视下,他仿若浑然不觉,笑着吐出那个词:“……不臣之心。”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滇王冷笑着啜了一口杯中物,语调渐冷,那张胖胖的脸上醉意褪去,升起了阴冷的黑气。

眼看话说不拢,就要图穷匕见,郎月清温润的嗓音又插了进来:“贵使莫怪,王爷久留尊客,实有一事未了。将军若肯俯应,王爷立刻整备轿马箱笼,好好儿地送你们回去。”

达到了威慑的效果,滇王又咧开了肥厚的大嘴,像涂了猪油一般,笑得油光水滑,仿佛方才的怒意只是一个玩笑,他为此还歉然地眨了眨小眼睛。

孟扶风心底却冒出了不祥之感,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男子的手。郎月清直视着男子,微笑道:“王爷身边缺一个侍儿。”男子一时没听懂,或者他是不想听懂,无助地躲在孟扶风身后,扯起袖子挡住了脸。

郎月清一步走近了他,手中玉尺托起了他的下颌,对上了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嗤笑道:“能得王爷赏识,是你上辈子修来的造化。”孟扶风一把打开他的手,目视滇王,强抑下心头怒火,语气平顺道:“王爷身边乏人,待我回京禀过皇上,自有许多娇娃艳妇,甘愿侍候王爷。这……他一介殊方蛮夷,性子乖僻,若是触恼了王爷,平添晦气。”

滇王不由他分说,懒懒地击了击掌,屋中的妇女不知何时已经退去,只剩下执抢持棍的蛮兵。他们黝黑的肩背上绘着文彩,披虎皮者被奉为部落的“大鬼主”,以径尺金环穿鼻而过,高髻长鬃,形容可怖。其余兵丁也都手持筋弓,腰配犀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禁军已被围成了一圈,肩背相抵,面前皆是攒动的黑色人头,不知敌方有多少人。一名禁卫军凑在孟扶风耳边,低声道:“孟统领,此时还是生还为上,皇上那边……”孟扶风盯着男子惊惧的面庞,心中焦躁,几乎便失去了自持,握着玄刀的那只手筋脉跳动不休。

郎月清轻轻拨开一位蛮兵的弓箭,走前一步,低头抚着袖子上的折痕,慢慢笑了:“你们若横尸在地,谁来报信呢?其实王爷外有吐蕃、昆仑国之助,本不惧区区厢兵。”他话锋一转,眼神落在了男子脸上,淡淡道:“不过,我既为王爷物色美人,自然是要网开一面的。贵使也不愿玉石俱焚罢?”

这番话听下来,被困的几个士兵都是面面相觑。昆仑虽是小国,然背依雪山,拥有广阔的草原放牧,又是全民皆兵,颇能凝聚起一支军队。吐蕃更是地广物丰,人口阜集,又兼占据了地利之便,若当真大军压境,不啻压在头顶的天兵。即便从长安调兵,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的性命势必要交代在这里了。

孟扶风当机立断,斩截道:“好,我答应你。”他强扭过头,不去看男人幽暗的眼神。他像是瞬间被一道雷劈中,神色惊惶得像捕兽夹中的白兔,面上罩了一层死白,如同刷了粉垩的灰墙。

忽然,堂上爆发出一声大笑,郎月清笑得双肩乱抖,面前纱幕波翻浪涌。他得意地看着这幕好戏,双掌相击,柔声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孟将军不愧是屈能伸的豪杰,你们还不送尊使出去?”

滇王从主位上溜下来,一脸惊疑,犹犹豫豫地望着包围中的一行人,努力撑开了下垂的眼皮,做出攒眉弄眼的怪相。郎月清看得好笑,施施然转身,对着王座打了一揖:“王爷有话,但请吩咐。”

“你……你……”滇王一摔袖子,步下玉墀,将他拉过一旁,咬起了耳朵:“这……这和他国结盟,都是机密大事。先生如此轻率地示敌真情,若我那侄孙当真点起兵来,我们怕不是对手啊!”

郎月清面纱下的脸紧绷着,半晌才闻噗嗤一声,他对滇王说话的语气温和,像一个哄劝顽童的母亲,不见分毫凛冽。他并未压低声音,仿佛不怕为孟扶风等人听见:“王爷,您还不明白么?自他们踏上我们的土地,便没想给我们留生路!永安帝性好猜忌,将唯一的血亲,封在这个穷乡僻壤,引得天下人侧目,视为不孝。如今皇上又巧借名目,向您掣肘,怕再迟了一步,就是攻城灭国了!不拼是死,拼了,才有一线生机哪。”

他一席话语重心长,说完就恭敬得退立一旁,仿佛全凭滇王裁断。蛮族的鬼主们也纷纷放下兵戈,眼盯着郎月清的动作。滇王皱着一张脸,苦苦地捏着光溜溜的下巴,走来走去:“这……这,唉!”他气得将衣袖转了一圈,对着那些肃容静立的鬼主们道:“都是你们干得好事!遇到个把水贼也就算了,你们也不管管你们的手下,这官道也是能随便打劫的吗!害得本王……本王……这下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连连哀叹,甚而蹲下身子,干脆坐在台阶上抹起了眼泪。他今年已界六十,心性却愈发荏弱。当听到靖元帝派来使节的消息时,他还以为计划败露,吓得差点饮鸩自尽。若非郎月清极力拦阻,晓之以理,他早已逃去了吐蕃。这些年来,每当三年一次的大朝,他走上金銮殿时的步子都是虚的。他一直为身世自卑,担心靖元帝看他这个瓜蔓之亲的眼里会充满不屑。虽然得了赏赐,但只要比历年的少那么一丁点,就惶惶不可终日,以为皇帝将有收回封地之意。永安末年,乌蛮王勾结姚州刺史为乱,滇王也被拘系上京,当面陈词,仅能免于廷尉之辱。自那以后,他便寝食难安,生怕皇上对他戒心未消,届时不但爵位不保,连项上人头都不定留得。

郎月清名为乐师,实居参谋,见状赶忙上前,为他拍抚后背,擦去眼角泪痕,语气就如哄一个任性的孩子:“大王,有月清在,他们伤不得你的。”连说三遍,滇王才哭声渐低。他趁郎月清起身之隙,小声道:“先生,本王演得如何?”郎月清微微一哂:“很好。”滇王一口气泄了下来,眼珠又贼溜溜地移向了内侍环簇的男子,不期然眼神相遇,他浑身一个哆嗦,神情莫测地垂下了头。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阂上,一步,两步,三步,那些面貌凶恶的蛮子并未追踪而来。人人都如逃出生天一般,吐出了胸中憋着的那口气。回去的路上,再不闻来时的欢歌笑语,冻云如在头顶结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他们心上。忽然,不知是谁喊叫起来,驿站的青布招子在百步外招展。木杆上的一串灯笼却并未点亮,红纸在江风中瑟瑟,像是残破的花朵。他们都是眼前一亮,这是丽水前的最后一所官驿,只要过了江,便离了滇王的地界,与九死一生的过去告别了。

拴住门扉的草绳已经朽烂,惨白的光束从门缝射入,照见了地上枕藉的尸首。最上面的那个鹤发老头,正是来时接待他们的驿丞。孟扶风还记得,他用并不纯熟的官话,给他们一一介绍摆在面前的山菌。老人像炫耀一般,捧出了妻子掌勺的红烧鸡枞。此刻,他的那个将才及笈的女儿,压在底下,裤子已不见了。

一个羽林军推开了后窗,更浓烈的血腥味涌了进来。只见厩中躺了一地的马尸,有些从腰至腹,拦腰斩断。

方才探路的兄弟赶了回来,神色像是白日撞鬼,惊怖交加:“将军,后面的驿站……”看到眼前场景时,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堆垛的尸身如农家的秸秆堆一般,还在往下渗血。孟扶风面色严寒,下令道:“将此处的椽檩辐条全都拆下,做成船只,今夜渡江!”

滇王竟敢杀尽朝廷钦命的驿丞,断绝和中原的往来,看来变起之日只在目前。如此说来,倒能解释为何孟扶风的快信发出已有两月,至今未得长安的词组只字。原来,他们进了逻些城,就如落入蛛网的蝴蝶,已是插翅难飞了。他心算了日期,从靖元帝发觉不对,到派兵救援,中间要相隔多久。越想手心越是冷汗丛生,是不是皇上派他前来,便没想要他活着回去?

他思及当日金殿陛君,那个悠然的声音只一句话,就将他们推进了深不见底的虎穴,恐惧交织着愤恨,便如濒临绝境的困兽,蓦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的眼前蓦然出现了男人为他斟酒时,那一双比女子还白皙的手,在情动时握着自己,曾为他带来如许极乐。他猛地跃上来时骑的那匹批耳修尾的甘草黄,在马上大喊:“听我令,全队前进,不得停留!”

这一匹马嘶带动了其他人的坐骑,也纷纷骚动不安起来。他们看着统领,皆是面露惊讶:“将军,你……你不和我们走么?”孟扶风目视前方,嘴角扬起一笑,接着转为凝重,他将红泉剑抛掷下来,为一名将士接过,这才用宛若叹息的声音道:“若是我没回来,把它交给我娘,就说……孩儿不孝。”

他不允许自己多想,脚跟一磕,催马便行。对深陷险地的救命恩人,他做不到见死不救……只是恩情么?

夜色像翻墨一般,自树巅罩下,四野升起寒烟。自相别时,已过了三四个时辰。宫中弦歌不绝,从纱罗中透出暖黄灯光,将舞姬修长身影映得清清楚楚。他想起初见男子,将他从胡商会馆中带出的那一天,心骤然缩紧了。他一跃而起,在瓦背上轻轻伏低,几乎便不忍去看屋中情状。忽然,他听到那个久觅不得的陌生人声音,就在正下方响起:“乌蛮被剿,不过数年。也难为阁下,还敢掺合这掉脑袋的营生。”

孟扶风打眼望去,坐在右首的那个身披毡皮、顶戴囊角的蛮族男子,赫然就是白蛮部的鬼主歌罗凤。他的妹妹靠在滇王身上,白缎织锦如蝶翼一般,层层叠叠地堆在脚下。下首坐着郎月清,他并不参与谈话,而是不时拨弄两下琴弦,叮叮咚咚,有如金铁相击。

“今时不同往日,怕是皇上也没料到,本王的近卫一万人,再加上粟栗蛮、雷蛮、梦蛮、茫蛮、白蛮的人马,通共不下二十万,何况还有吐蕃、昆仑借来的十万人。大人即便持有皇上颁给的虎符,从西川到安南府城,能调动的兵力大概不超过五万罢?待本王打下沿途城镇,随处募兵,到时百万之师,指日可待!哈哈,哈哈!”

滇王酒至半酣,一张脸红成了猴屁股,身子在罗汉床上挪动。阿罗姹坐在他腿上,相形之下,单薄得只如一个未长成的少女。她不会说汉话,只能一会看看哥哥,一会看看丈夫,微笑着擦拭手上的鸽血红宝石。

底下坐的那人却不着恼,端起一个平口越州瓷碗,茶梗在其中舒徐浮卷,就如浮云出山。他玉似的颈子微微一仰,手指搭着碗口,就如浅透的冰凌。他慢悠悠道:“茶是好茶,只是若不以时摘采,请专人焙制,而和一些杂卉并存,饮之反而增人疾病。王爷说是不是?”

滇王正和阿罗姹抢夺一柄描金撒扇,闻言任由阿罗姹倒进他怀里,偏转了面孔,道:“本王倒不知,相国除了构陷忠良,肚子里倒还存了一部《茶经》。”

孟扶风在上头却听得大吃一惊。他竟不知,皇上何时派了丞相同行!回思那几个御林军兄弟,都是一些养尊处优的锦衣儿郎,哪有一个气度不凡的?

那人微微一笑,看向了歌罗凤:“昔者诸葛武侯战至郎州,在城中立二碑,上有篆文,道是‘此碑如倒,蛮为汉奴’。此碑现下就在逻些城西二十里处的石城川,大鬼主来时定然瞧见了罢?”

歌罗凤并不熟悉坟典,这段话只听懂了十之一二,但也明白是在挑衅。他掣出了镶金嵌玉的宝刀,从妹妹手中借来了折扇,在扇骨处轻轻一带,金箔便索索掉落。他更不打话,意气昂扬地坐了回去。

眼看气氛紧张,郎月清忽然从琴上擡起了头,看着门口的方向,抚了抚酸痛的手腕,柔柔地道:“时候差不多了吧,大鬼主,你派去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歌罗凤唰一声还刀入鞘,黝黑的面皮上露出了嗜血的笑容,话说得虽不流利,但足以传意:“就要来了,我听到风的声音。”

与他相对的男子啪地掷碎了茶碗,如光如缎的黑发抖动着,嗓音发颤:“郎月清!你怎敢背信弃义?”

郎月清推开了琴桌,当门而立,袍袖飘浮,含着淡淡的笑意:“一个月前,安南都护擅出柘东城,带三万精兵控守徐林关,目标直指我逻些城。大人还说是我背信弃义?”那人冷然道:“有备无患,不带鞭子,怎敢和狮子做交易?郎先生若非心虚在前,又怎惧这小小都护。”

郎月清悠然还敬:“大人可见过草原上捕食的狮子?离得远时,都是一副懒洋洋的酣睡姿态。此时猎物若是掉以轻心,一旦靠近,鲜有不立即被咬住喉咙致死的。”

在他们唇枪舌剑时,阿罗姹还腻在滇王身上,吵着要喝他杯盏中的石榴汁。孟扶风居高临下,早已看清,下面这人的指缝间夹了几根发黑的银针,如蜂刺虿尾一样,对准了滇王宽大的肚皮。

眼看就要变起不测,一队蛮兵忽然破门而入。肩上担着一根方竹,串着累累人头,鲜血将地毯浸得发黑。胜利者也是元气大伤,身上嵌满了折断的箭头,敷着靛蓝的草汁。有的人连鼻子、耳朵都被削掉了,浑身都是斗大的血窟窿。

他们将人头放在地下,用蛮语向滇王说了什么,便有人依次提起人头的发髻,高举起来,供滇王一一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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