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
清晨落了一场淋漓大雨,雨声酣畅,穿林打叶,带来山中悠远的涛声。在清寂的宫馆中,帘幕轻扬,仿佛能听风走进来的声音。
孟扶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像是误入了春梦婆的迷境,醒来后,还有丝丝的怅惘,残留不去。蓦然低头,看到一个黑色的发旋抵在胸口,万缕青丝悬垂下来,像披着一身黑色的绸缎,痒痒地触着他的皮肤。孟扶风挽起一缕,触手温软,散发着旃檀的清香。
昨晚的记忆涌上心头,他瞬间挣破了瞌睡,拍了拍脑袋,悔恨地叹息一声:“唉!”他已知昨夜喝下的是春方酒,只不知何人放在这里,为的又是什么?自打来到此地,奇异之事层出不穷,他的脑子已经足够混乱,现下又添上这一桩尴尬事体,越发搅得他心乱如麻。
他从木架上抽回外衣,几乎连袖子也穿反了,两腿迫不及待地踩到地上,才有了一点实感。他慌忙乱摸腰间,却并未摸到长条形的刀鞘,回到睡乱了的床铺前,男人早已睁开眼睛,像恶作剧一般,将他的玄刀抱在怀里。
孟扶风伸手欲夺,又怕碰到他光裸的身体,进退无据,手臂尴尬地悬在那里。男人将刀鞘抱得更紧了一些,忽然自下而上地缓缓抽出,古铜色的刀刃上镶着一道血线,龙蛇般游走,刃面极薄,吹毫立断,刀柄以纯金打制而成,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握在手上,就如传说中以血肉铸成的古剑,刀环仿佛还在随着心跳微微颤动。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玄刀,持之可召令□□白道,江湖人见之即奉为盟主。
可是,男子接下来的举动却叫他意想不到。只见他将刀架在了烛火上,刀身遇热,殷红的纹路愈加清晰,隐隐地冒出白烟。刀柄传热,男人微微蹙眉,换了一只手,背转身子。华贵的云纹锦缎滑落肩头,露出了白皙优美的颈背,在劲瘦的腰肢上有一处轻微的凹陷。男子咬住了一根青碧的玉簪,右手快如疾电,在那处莹白的肌肤上烙了下去。刀身烧进皮肉,发出滋啦啦的可怖响声,一股焦味过后,他脱力地垂下手腕,沾满鲜血的玄刀滚进了床底。
刀身在他的腰侧烙出了诡异的花纹,像是一截枯死的朽木,被一根缠枝藤死死抱住,在白玉般皎洁的肌肤上十分醒目。
他痛得双目泛红,牵起眼角的暗纹,像一柄打开的折扇,显得憔悴衰老。孟扶风忽然想到,他大概不如看上去年轻。
这叫“烧情疤”,在青楼中十分流行,不过大多是铜钱大小的一块,烧得也浅,没有这般当真下手的。
孟扶风心中涌起一股疼惜,取出最好的金创药,为他洒在伤口,嘴里轻轻呵气,埋怨道:“你……你这又是何苦?”他本想告诉他,这只是一场误会,他们之间清白如昔,什么也不会有,只是这一刻,他忽然不忍说出口。
男子似是不欲他外出,这一整日都缠着他,令他分身乏术。虽不说话,以那双含烟带雾的眸子看着你,直教孟扶风的心都像被攥紧了一般。他本来还想好好探查一下,郎月清的出身来历,以及与他交谈之人的身份,可被这男子双臂轻柔地一抱,倒像是蟒蛇缠住了猎物,越挣脱越紧。其实他知道,困住自己的不是他的柔情蜜意,而是心底的愧疚。再情难自已,他也不会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那一刻在他脑海中闪过的,依然是阿苏玛天真的笑颜,在水雾中和他的脸融成一片。他便也放纵自己沉浸在旧梦中。
男子缩进他的怀里,仿佛回巢的山雀,全然相信他的手臂可为自己遮挡风雨。孟扶风僵硬地搂着他白绢下的身躯,那身体骨骼突出,竟是与体格不相称的干瘦,常年劳作的人都不如此憔悴。到底是有过肌肤之亲,孟扶风油然而生一股怜惜。山风干冷,他解下自己的斗篷,系在了他的颈下。男子鸦睫低垂,静静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忽然伸出一根食指,勾住了他的手指。孟扶风看到他锁骨上的红痕,走神了一霎,猛然间手上一痛,擡头望去,他的脸上带着古怪的认真神气,眼里平铺着一层绝望,面色挣得发白,好像很急切地想说什么。
孟扶风心思灵敏,郑重地执起他的手,却还不太敢看他的脸,吞吞吐吐道:“你……你是不是很怕离开我?”他深深地望进孟扶风的眸子里,不知为何,中间像是隔了悬崖天堑。他哀伤地刮了刮孟扶风的面颊,忽然凑上前去,在他嘴边轻轻一吻。
孟扶风的心一颤,这一吻如同花瓣飘落春井,在沉寂的水面掀起微澜。男子挂在他的脖子上,专心一意地亲着他,仿佛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虔诚得几乎带着畏惧。纯白的下摆铺在地上,他跪坐的身姿像在九品莲台之上。孟扶风脖颈微扬,□□,已是意乱情迷。
又过了两月,山花盛放,到处飞红倚绿,春水晴岚,十里杜鹃如半天流霞,烧得人心慌意乱,脸都染上了微酡。孟扶风派人求见了多次,都不得见滇王一面,连郎月清也不来了,好像彻底遗忘了他们。长安那边也杳无讯息。若非知道身处虎豹环伺的险地,他几乎要陶醉在三月的春花里了。
每日练完刀法回来,男子都为他放好一木桶的水,看着他裹在长衫中的精瘦身材,暗暗垂下眼眸,遮盖了如火的视线。他伺候人并不娴熟,常将毛巾溅上污迹,或是在地板上留下水渍。这种时候,孟扶风就只有苦笑着将他推到一旁,重将屋子收拾整洁。
一日,他不知在树下捣鼓什么,掘出了一个带红封的圆瓮,揭开上面的一层泥盖,扑鼻一阵草木清香。孟扶风凑近了一看,琥珀色的酒液里沉浮着几瓣玫瑰花,那香气正是由此而发。再回头时,男子一双深邃的眼都眯成了月牙,轻轻托腮,似是不忍将目光挪开,期待着他的反应。
孟扶风举到嘴边,灌了一口,略有酸涩,应是酿制的时间不长,尚未发酵完全。他不忍拂了男子的意,露出笑容,点头道:“酒是好酒,你从哪里学来的?”他神秘地歪着头,双手接过圆瓮,在孟扶风下口的地方啜了一口,脸色像吃了腐烂食物那样难看,忽然对着石头的尖角一摔,缺了口的酒瓮立刻流出了黄浊的液体。
孟扶风明白他的意思,既然给不了他最好的,便索性连已有的都毁去。他舍不得对方的心意付诸东流,伸出双手掬了起来,边喝边道:“其实……咳咳,还行,你怎么不喝啦?”看着他的脸被呛得通红,男子带着笑意,将自己雪白的长袖伸到他嘴边。孟扶风忽然性起,拇指贴合,做了个“五峰山”的手势。男子反应也快,按他的手势,还添了一个拇指,孟扶风不依不饶,逐渐加添,直到两只手都用上,还是战了个不分胜负。
角门子一响,小厮来送每日的酒饭。得到孟扶风的示意,将食盒放在外围的花树下。几片山桃花飘漾而下,落在了男子的唇上。“别动。”孟扶风说着,隔开花片和他接吻。他的眼眸在自己眼前颤个不停,像一池揉皱的春水,耳朵尖也不觉羞红了。
孟扶风看得有趣,令他待在原地,从后槽中牵来了一匹家养的细马。他御马无数,骑术精湛,不一会儿就将这匹牲畜驯服了。男子坐在他身后,虚虚地控着缰绳。孟扶风本以为他会贴上来,后背却空荡荡的,竟有些微的失落。
滇王并不禁他们外出,没有他亲发的勘合,驿站不敢收容他们。随着一声呼哨,那马颠着小步,快跑起来,风带起男子墨黑的长发,他高兴得浑身发抖。山中城镇分散,不一刻,他们就来到了人迹罕至的缓坡上。男子拆下了腰封,两边衣襟斜敞,带着□□的温度,伸手环过了孟扶风的胸膛。
“嗯,做什么?”他挥去那只在眼前摇晃的手,努力看清前路。忽然,眼前蒙上了一层轻软的细纱,如云如雾,依稀能辨出阳光,却看不清景物了。男子在他脑后打了个结,轻轻地将他的头扭向左边。孟扶风一笑,为他的孩子气感到好笑,便当真拉转缰绳,策马西行。纷披的柳条划过他的面门,孟扶风怕痒,身子前后摆动起来。男子又将他的头掰向右边,和煦的轻风扑面而来,连坐骑也放慢了马蹄,仿佛不忍踩到烂漫的花儿。
又转了几道弯,一路都是上行,男子情不自禁地贴紧了他,气喘声急,不再有别的指示。孟扶风隐隐感到不对,那马催促了几遍,都不肯前行,焦急地喷着响鼻。他忽地一把扯下腰带,这一看不打紧,他不禁骇得脸色发青。身前就是一道陡崖,离对岸少说有一丈多宽,溪水湍急,涧底的尖石摩棱而起。再往前一步,怕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可置信地将男子推下马背。男子趔趄了一下,踩中了长长的白衣,身子从里面剥了出来。他也知道了害怕,像从梦魇中醒过来那样,跌跌撞撞地走向孟扶风,眼里的神色满是歉疚。孟扶风离镫下马,用衣服包住了他,叹了口气:“你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他的表情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牵住孟扶风的衣角,唯恐丢失这点温度。
孟扶风有些不忍,将马拴在树上,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自己不伤害自己,也没有人能伤害你,知道么?”男子温驯地摇着他的手指,以此来逃避他的话。孟扶风搬过他的脸,认真道:“答应我,永远别做伤害自己的事,好么?”男子抿了抿嘴,一副蔫头巴脑的样子,无力地点了点头。孟扶风这才笑了笑,牵起他的手,从地上摘了一朵不知名的菜花。那柔嫩的紫色小花从他布满老茧的手中露出来,显得无比可笑,却莫名令人感动。
“小时候,我娘逼着我数九寒冬练习射箭,我总是对不准,手指暴露在寒风里,像要冻掉了一般。每晚回去,手背上都鲜血淋漓。我娘用姜汁给我擦冻僵的手,这时候最疼,手掌就跟被火烧一样。第二天天不亮,又要被推进北风里挨冻。”
男子微微仰头,专注地听他述说,随之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似乎在担心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孟扶风心头一热,接着道:“那时我也想着,要是这一觉永远不要醒来,那该多好!可是有一天,我站在山头,感到风不是从北边,而是从南面吹来。虽然风力仍是强劲,吹到脸上却一点不冷。我骑在马上,看到人家墙院里的梨花开了。夜晚从底下走过,香气格外浓烈。那时我就觉得,之前那么想真是太傻了!”
听完他生动的描述,男子脸上也微微绽开了笑容,却驱不散笼罩眉眼的愁雾。他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是要教孟扶风安心。他低头的一瞬,孟扶风差点冲口而出:“你有没有姊妹?”这一问似乎会打碎什么,他生生克制住了。两人肩并着肩,跟在马后缓缓踱步而回。远天高树间,一轮红日西垂,暮色被树影分割,更加红得滴血。他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一前一后,恰好在身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