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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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初露,长安城的西门在轧轧的盘索声中逐渐下降,南来北往的行脚商纷纷凑集起来,从破烂的包袱中翻出路引,排队等候守城官的查验。孟扶风也从歇脚的城墙下站了起来,牵过那匹西口的白马,跟着行色匆匆的商旅向拱门涌去。长安的地势西北低,东南高,远看像一个簸箕形。走过了长长的青石官道,右首的华屋巨邸掩映在红云中,宛如琼楼玉阙,缭绕着紫气;而左边的民屋则东倒西歪,路面还不时有秽物夹在黄浊水中流淌而过。

他到兵部缴了勘合,一路问去,在西南角的长寿坊中寻到了一个租金便宜的下处。店名高升,曲巷深房,阴暗霉湿,桌椅上常年积着一层油亮的污垢。他将白马拴到槽上,半晌也没个茶博士来招呼。店主经多识广,扫一眼他身上灰扑扑的行路衣,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主顾。他数着银钱,要了一间下房,那小二更是连正眼也不瞧他。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孟扶风不会敛财,又过了多年的军旅生活,兜里装的都是西北风,来到长安这个销金窟,打定了主意省吃俭用。眼看小二就要带门而出,他叮了一句:“有好茶水上一壶。”那小二歪着肩膀,皮笑肉不笑地白了他一眼,裤子上别着钥匙串,拖着跛腿走了。过了一个时辰,才送来了一把有裂纹的陶壶,仔细一看,茶叶梗都成了黑的。看到孟扶风瞪着眼睛,小二冷笑一声,嘟囔着道:“什么身份,在这里充大头鬼!老板的二舅爷,可是刑部的主事老爷,将你做成了包子馅儿,也没处告去!”

他说得很响,好像有意要叫孟扶风面子上难堪。所幸他不是个寻衅滋事的人,这等狗眼看人低的事,他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心里不禁咋舌,小小一个客栈掌柜,背后都有这么大的靠山,可见京城水深,不是常人可以轻易踏足的。

长寿坊临近西市,日中正是开集的时候。隔着一个怀远坊,已经可以听到嘈杂的市语,跑旱船的,拉骡车的,卖切糕的,挑水果的,语声纷喧,闹热非常。为了等候进城,他昨夜并未住宿客店,此刻肚中饥肠辘辘。将母亲交予的那把红泉剑塞在枕头底下,检视了一下囊中的玉佩,便挂上了门锁,将要出门,忽然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窄袖的青年人,穿着月白单衫,外套紫貂皮斗篷,脚踏厚底云靴,腰悬佩剑,打扮得像一个纨绔。

孟扶风被他挡住去路,低着头,按紧玄刀,向左避了开去。那人竟是身不移脚转,稳稳地又杵在他面前。孟扶风有些不耐,擡起头来,刚要斥责,忽然被他在肩上一拍,放声笑道:“大帅,你是真不记得我了!”

孟扶风瞧他一张大饼脸,一个藠头鼻,笑起来很好脾气的样子,确实有些眼熟,仓促间却想不起来,只得问道:“阁下是……”“苗金龙呀!”孟扶风恍然忆起,指着他道:“老苗!不意你现在发达了!”

眼前的人正是他曾经的一个都统,有一年在伏击敌人时,被落下的厚冰砸中了腿脚,废了一只右腿,朝廷恩准他复员还乡。闻说他家中一无亲朋,后来到了长安闯荡,做些小本生意。想不到现在心广体胖,俨然一个土财主了,哪还有当年醉卧沙场的影子?

孟扶风的眼睛扫过他的右腿,只见他衣裾下的右脚上没穿鞋子,倒是支着一根包头的木棍。苗金龙并不以义肢为耻,伸出半截右腿,在孟扶风眼前晃了晃,嘴上说:“当日若非大帅指挥亲随,将我背回,我非冻死在雪山不可!此恩此德,末将一刻未忘!”瞧他这副肥头大耳的模样,还自称什么末将,孟扶风只觉好笑,却并不表现出来,谦逊道:“哪里,我们能将胡人截在饮马河边,皆赖将士们卖命效力。我一身有何功劳!”

苗金龙哈哈大笑,搀过孟扶风的胳膊,便向门外四人擡的绿呢大轿走去。“大帅若不弃,卑职已在万花楼定下酒宴,还望大帅赏光一往。”孟扶风却在轿前停住了,只见它以上好的兜罗绒做帘,顶端制成金帐形,四面悬着八角金玲,两旁还有捧瓶执巾的婢女。苗金龙伸出手,她们就以香油渥洗,将他的一双手保养得如棉花相似。

孟扶风摇了摇头,有些看不过眼,骑上了那匹名叫绝尘的白马。苗金龙虽觉尴尬,却不好说什么,钻进了轿中,一摇一摆地向东行去。路面渐宽,来到一处棋盘街口,到处肩摩踵接,轿子险些被一个扛肩儿的撞倒。苗金龙探出头去,大骂了几句什么,是商行中的黑话。忽然,他眼望前方,两睛发直,不待人扶,就从轿中跳下来。那四个轿夫也放下轿杆,退到一旁跪好。孟扶风下了马,向前看去,迎面来了一顶八人擡的皂帷银丝漆红轿,轿身绣着龙凤图,顶盖上饰有一尊黄梨木的炼丹炉。随行的还有金瓜卫士,举着朝天镫,在一阵唢呐声中过去了。再一看周围,满地跪的俱是皂衣小民。仪仗走后,又没事人一样攒动起来,汇入了乱粥一样的人流,显然是经见得多了。

苗金龙吩咐轿夫快走几步,贴在孟扶风耳边,神秘道:“瞧这阵仗,少说也是个三品尚书家的夫人!”孟扶风在心中喟叹,连高官的家眷出行都如此劳师动众,可见传言京师的奢靡之风不假!苗金龙还当他是眼红艳羡,思量着一会儿的节目,必要叫他不枉此行。

转过一个路口,在夹道杨柳拂拂的嫩丝下,万花楼的匾额近在眼前。门额轩阔,朱漆绣栏,人在几丈外,似已要被里头的温香暖玉勾去了心魂。孟扶风停在门口,不怿道:“若是吃花酒,本帅还是不进去了罢。”苗金龙早被几个相熟的姑娘围在了中间,闻言赶紧走来,陪笑道:“不是吃花酒,就叫她们弹唱弹唱,不做别的。”孟扶风虽然还是满面寒霜,到底不再峻拒。

他身材甚高,走在翠红乡中,头顶几要触到高悬的琉璃灯,拂开撩着耳朵的红穗子,他跟在苗金龙矮墩墩的身躯后头,一路走到了二层转角的厢房内。正中一张宁波牙床,香衾馥郁,帘钩轻晃,隐隐有睡过的凹陷。孟扶风的脸更黑,随着苗金龙走进套间,圆月形的膳桌上已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粗粗数去,光河海生鲜就有佛跳墙、千岛湖鱼头、堂灼十八斩、鱼翅螃蟹羹、鲍鱼炖珍珠菜,捕捞了再送往长安,一路不知耗费几许人力。那肉质白如牛奶,都未变质。

在苗金龙的殷勤导引下,他勉强坐了尊位,却是一餐饭食不知味,唤来小二,添了两碗小米饭,山珍海味都没怎么下筷。苗金龙脸上笑容挂不住了,吃饱以后,咳嗽着命人撤去。他本计划着要让孟扶风领略一下万花楼姑娘们的软舞,顾名思义,此舞妙就妙在尽可能地展现身体曲线,一想到包裹在翡翠舞裙中柔若无骨的细腰,他两只牡蛎眼都涨红了。但一看主帅这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也不好再开口了,讪讪地小声低语着:“塞外哪有这等好眼福!”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轻轻碰了碰槅扇,苗金龙高呼道:“进来。”轻盈的铃铛声响了进来,孟扶风一擡头,瞬间就移不开眼睛了。进来的是一个欺霜赛雪的色目美女,披着纱织的鲜红头巾,纤腰不盈一握。随着脚步,腕上的十几个金镯一齐发出脆响,发上覆的红宝石、绿翡翠如一场钻石雨,轻轻摇曳。

他的表情变化逃不过苗金龙的观察,他在心里暗笑:“嘿,原来你好这一口!”于是击了击掌,便有抱着七弦琴的少女在墙边坐成了一排,将舞姬围在中间。摇铃一响,只见她身子突然如一匹撞出的彩练,腰肢低亚,左右回旋。应着弦声,双袖飘举,身子如一个快速旋转的陀螺,千周万匝,犹有未已。裙摆蓬起,其上的宝石锵锵铛铛,奏成了美妙的乐曲。

孟扶风失魂落魄,几乎已看痴了。一错眼间,舞姬的脸变成了阿苏玛,她已从一团孩气的幼嫩少女,长成了冶容丽质的绝代佳人。他的心忽然一阵筋挛的抽痛,连鞘带刀,向桌上一砸。苗金龙不知出了何事,吓得失落了一个金杯,舞姬和乐人也都尖叫着逃了出去。他呆着脸,颤声问:“这……不合大帅心意么?”孟扶风自知失态,扶着桌沿踉跄起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民间禁止和胡人往来,这个女孩儿是从哪儿来的?”

苗金龙才知是为这等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体,松了口气,委屈道:“卑职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这都是万花楼做的黑生意。物以稀为贵,今日的达官贵人家,哪个不以买到一个胡奴为荣?像这等成色的舞姬,要金珠一万,还不定能寻到一个呢。”

孟扶风眼光一动,一线希望在他心中升了上来。不过,他没有深谈,很快就辞了出来。斜对过有一家灵官庙,他揣着纷乱如麻的心思,竟是在街口打了个回旋,照直走进了庙里。他早就听说灵官庙的签无比灵应,想在此碰碰运气。庙中香火鼎盛,有一位庙祝正在向信徒俵散水果。他经过了卧佛的洞窟,走到正殿中,香烟缭绕,光影沉沉,显出庄严肃穆的气象。

一位知客僧迎了上来:“施主可是要求签?”孟扶风点了点头。“阿弥陀佛。”他低垂着慈目,从佛像后取出了漆木签筒。孟扶风此际心情无比矛盾,明知是百无聊赖的自我安慰,又怕结果不如人意,更增他的失望。

在老僧的注视下,他掏出了二十两银子,这才举起签筒,上下左右地摇晃了一阵,啪的弹出了一支尖头红签。“第二十一签。”他紧张地交给了知客僧,看着他在签簿里寻找了一会儿,转回来道:“恭喜施主,是中平签。”“签上说得什么?”孟扶风的一颗心仍吊着。老僧在黄纸上写了一首短诗,合掌道:“天机不可泄露,施主请自参详。”孟扶风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情有千般恨,情无半点真。

月辉流半镜,桃叶失前津。

铜柱足风雨,梁园自杞榛。

凤台人去后,玉殿满瑶尘。

他默默地念了几遍,只觉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若说她还活着罢,怎么又有这些衰飒意象?可若她当真已不在人世,这打头的两句又无从说起。思来想去,也不明了。忽然想到,这些签课本就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打动浅识者的心肠,其实哪有什么准头?执迷于鬼神之道的自己,实在有些昏了头。

那老僧白多黑少的眼珠一直盯在他脸上,这时开言道:“敢问施主所问何事?”孟扶风猝不及防,顺口答道:“寻人。”“寻人。”老僧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并不作答。孟扶风悻悻道:“老丈,你这签文前言不搭后语,敢是随便乱凑成的?”那老僧双眼圆睁,如怒目金刚一般,大声道:“唗,我这里只有错配的夫妻,没有错抽的签文!凡夫俗子,妄言天道,岂不痴愚可笑!若叫我劝你,赤马红羊劫在即,长安非你久留之地。即刻离京,或可留得一线残生。”

他说完这席话,竟自闭目养神,不再搭话。孟扶风心里更增加了对神神鬼鬼的厌恶,三两下将签文扯个粉碎,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庙门前停了一架乌蓬马车,他一瞥之下只觉眼熟,好像自来京城,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了这辆车子。但怀疑也只是一瞬间,在他回到高升客店之后,隔着窗板眺望街面,并没看到可疑的地方,那辆马车也没再出现。他将剑插在门闩上,返身合衣躺下,在脑子里又温习了一遍金殿面君的仪程,不知何时就沉沉睡去了。在梦中,他看到一个仿佛是阿苏玛的十六岁少女,隔着帘栊,满面哀伤地看着他。

半晌,她轻轻道:“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不来寻我?”孟扶风失神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该向哪里才能寻到你?”他心中想着,即便她说在天上,这一刻他也只想追上去。可她只是默默含愁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摇头不语,眼里似有晶莹的泪花。

这个梦十分沉重,像有某种深意,醒来很久,他还不能忘怀。他想再看一次她的笑颜,可梦中的她似被无数愁云锁缠,那欲说还休的模样,令他的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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