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钟,又许是一个时辰,西海的天亮得晚,一切还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衙署半里外停住了。接着便是掩袭的招数,士兵衔枚,马戴嚼口,铁掌也包上了布。即便如此,风拂过铠甲的呜呜声,依然带来了血腥杀意。忽然,她看到墙上的影子微妙地动了一下,从靴靿中拔出飞刀,尽力掷去,削去了通事的那顶小毡帽。她眼中流露了悲哀和惶惑,还不及考量下一步对策,敌人的剑已然出鞘。
她听到一阵低沉的角声,像唤醒了沙漠深处沉睡的巨怪,四面八方都传来喊杀声,霎时火光骤起,将青色的狰狞熊虎,投射在沙石砌成的薄墙上。她仿佛被叩在了石钵中,耳边竟是各样的惨叫,分不清远近,此起彼落,仿若不断的回声。这时,似还能隐隐听到图里亚作乐的丝竹声。她恍然知觉这是怎样一个诡计,眼光放在窗框上,追索着黑夜里的那一骑青骢。
走罢,尽力走罢,走得更远一些……千万,不要被抓回来……
与此同时,匕首缓缓出鞘,映着她清涟一般的眸子,嘴角挽起了一丝凄艳的笑。那是能自我了断的满足。
突然,脚步声逼近了房间,来人似乎在门外逡巡了很久,木门几次推开,又像是被无心的风阖上。她没有时间再等,逃出落入贼手的侮辱,这样的机会并不太多。她终于下了狠心,眼前出现十几年前的凤宸宫,母后青莲一样素净的背影,侍弄着一盆素心兰,仿佛正在回头。再有一步,她就要重见那张梦中也不得见的脸,清泪溢出了眼眶:“母后,你肯原谅我么?”
可是桥断了,她摔下了深渊。匕首被一人握在手中,带着她的手臂高高举起。她涣散的瞳仁慢慢聚拢,照出一个陌生男子的脸庞。燕颔虎须,威风八面,两颧上却有两朵红云,不过被黎黑的面色遮盖了,不易发觉。她如梦方醒,凤目含威,低喝道:“你是何人,怎敢犯上?还不退下!”那人竟当真退了几步,只是金帐狭小,他又身高腿长,一退就抵在雕漆火焰纹的床柱上,身子也被软幔缠住,懊恼地撕扯着,内心好不尴尬。
宣瑶看着这滑稽场面,没有一丝笑意,只觉周身一阵阵发冷。她再也凝不起自尽的勇气,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她整个人也失去了自持的力气,软倒在他的怀抱里。她也不挣扎,绝望地闭上了眼,喃喃道:“你杀了我罢。”
进来的那人正是阮钺。他遵秦在渊之命,率着一个百人队,千里迢迢追到西海,始终保持着三十里的距离。这两个月,他坐着柔软的锦鞍,却如被架在炽炭上翻烤一般。手下弟兄毫无怨言,冲风冒雨,从不曾主动要求休息,他的内心却无时不被矛盾撕扯。赶得慢了,生怕误了王命;赶得快了,又怕真到执行使命的那一刻……同时,他心里也不无窃喜,盼着能见到童年时悬在心头的明月。他还记得在含章殿,她走下九重丹陛,带着非兰非麝的香气。殿上点着八角琉璃灯,将重重光影投在她的脸上,那是不属于尘世的仙姿。擡杠的脚夫,连带着外围的武士,只有他在和她对视。她并不着恼,涂了蔻丹的手指,莲花一样绽开,掌心是一枚小小的玫瑰糕。他在家时,他们情愿倒进泔水桶,都不会让他这个贱奴吃。
那一刻,他觉得过去和未来的时间都有了意义。“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无情的宇宙,在这一刻才为他展现生的奥秘。那就是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人。
他撕下了坊间所有的观音绣像,甚至躲在水月木雕后,用石头砸掷她的脸。他嫉妒所有看见她的人,更恨所有见了她还不动心的人。
那个时候,他做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梦里他一忽儿成了先帝留在民间的遗腹子,一忽儿又成了富连州郡的巨商大贾。有一天他站在她面前,送她一件人世所无的嫁衣,聘礼多得十里长街也装不下。到那时,欺负他、瞧不起他的世人,都只能站在一边呆瞧。他像西域传说中捡到了神灯的穷裁缝,一夜之间成了号令四海的王子……
后来,这些梦渐渐远去,变成了戎伍之间无聊的一种消遣。无数次从炮石木矢中幸免于难,让她在他心中成了信仰般的存在。
现在,他抱着她的肉身,小心得像怕打碎一个梦。
他的手臂颤抖着,咕哝半天,才嗫嚅道:“我送给你的……嫁衣……”她蓦地睁大眼,那双大理石一样的黑眸,几乎在消瘦的脸上占了一半。她像发现了捕兽夹中的猎物,露出了残忍的笑意。笑声渐高,险些背过气去:“原来是你……哈哈,我告诉你,我烧了!烧了!什么都没剩下!哈哈,哈哈……”
明知她有意激怒自己,以求速死,阮钺的眉头还是蹙了起来,那里面有失望,愤怒,羞耻,还有心碎的绝望……他一副虎躯缩成了核桃那么大,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不及半人高的孩子,被一群喊着“杂种”的毛头小子扔砖头。他忽然埋下头,胡乱亲吻着她的面颊,腰间却狠狠挨了一箭。原来她白衣里藏着一套机括,能在紧急时发射弩箭,攻敌于不防。这点疼痛多少叫他冷静了一些,他苦笑着拔下箭头,一看伤口没有变黑,松开眉头:“我不碰你便是了。我们来做笔公平的交易,如何?”
她仍不放松警惕,两只眼像受惊的小动物,惊疑不定地瞧着他。看她至少不再拼命,他这才慢慢拉开距离,又要时刻防备她挥刀自尽:“你想活命,不若跟了我,我……我还未娶妻。我们可以逃到图鲁木,或者再远一点,大食,新罗,大宛,月氏,于阗。你我两人,生儿育女,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话未说完,就被她一声冷笑截断:“痴心妄想!”克制许久的欲望,以一种寻求毁灭的方式,从他的下腹升腾起来。他几乎要不管不顾,割下那绝美的头颅,永恒地占有她的吻。
这一切在瞬间就被平抑下去,他深吸了几口,问:“敢问为何?”她分明畏惧他的暴虐,身体一直缩到了床脚,却还是不放弃嘴硬,挑选最能激怒他的字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阮钺苦笑了一下,忽然狠狠掰过她的肩膀,对着那双惊惶的眼,大吼道:“我是乱臣贼子?你该看看,大周日后的史官笔下,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你还觉得你的血天生高贵?”宣瑶轻蔑地扭过了头,像面对着一头发怒的公牛。她还从袖中取出丝帕,轻轻沾拭溅到脸上的口沫,擦完了,一脸憎嫌地扔在地上。
蓦地,门外响起了剥啄声,她的手被握住了,阮钺双眼血红,像要被燃烧殆尽的人,绝望地嘶喊道:“快!来不及了,跟我走罢,我以人头作保,护你一世平安无虞……”几个满身鲜血的周兵冲了进来,看到宣瑶,均是两眼放光,提起砍刀,要将她生擒邀功,只是碍于主帅威严,不敢近前。那个被派来监军的李永贞,也从门外走进来,看到两人紧贴的这副场面,啧啧道:“陛下临行前,特嘱我关照阮大帅的举动。凭大帅的忠心,定不会做有悖皇命的事。昔日纣王自焚于鹿台,武王将妲己斩首,悬于白旗,永绝后患,这个道理,大帅该最明白。我等恭候在外便是。”
听到这话,那几个士兵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随之而来的兵员,却将整座房间前后左右包围了起来。几十双眼睛,透过窗户,窥视着这诡异的一幕,静候这场情孽的终局。
宣瑶的眼睛却没有临死前的恐惧,确信阮钺不敢侮辱自己,甚至主动贴近了他,像一步步逼近的杀手,用她迷媚的笑,猎取他永世的不宁。催他动手一般,她将衣襟往下拉了拉,露出一片玉石般的肌肤,刺伤了他的眼。不涂丹脂,她的唇角泛着靡丽的鲜红,像一块形状纤巧的红宝石,引诱着人用鲜血供养。
忽然,他倾身抱住了她,在身体相接的一霎,他手上的刀已快如闪电般地出手了。
触目的血,在她的白衣上慢慢洇开,渐渐浸透了那袭薄衫。她像刚从染料池里爬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最华丽的嫁衣。
她眼中是全然的懵然,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足有一炷香时间,才颤声道:“为什么……”他死死按住小腹,鲨鱼皮鞘落在身畔,短刀的刀刃已全然入体,只剩一截短短的刀柄。他浑身黑光重铠,鲜血被皂缣吸了进去,看不出受伤,但疼痛可想而知。他擡起小臂,在半空推了她一下,低声道:“快走……”
宣瑶大睁着眼,从床上爬下,走了两步,踉跄摔倒。她不知该感到可笑,还是可怖,这个陌生人眼里有她不懂的东西。不,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认。那是她心里攫取再多权势,也填不满的一个无底黑洞。
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身子摇摇晃晃,像一个掉了魂的人,喘着气,手搭上门框。她已经看见,自己被多少支弩箭对准了。脚下虚软,几乎跌倒。这时,他的声音威严有力,从背后传来,传得很远:“此人已受致命伤,将不久于世。任其渴死于沙漠,以明天不容奸,体吾皇好生之德。”
初时,那些弓箭手还不愿轻易放弃到手的猎物。阮钺又重复了几遍,他们才放下箭匣,怨恨地盯着她。他们都有父母亲人死于燕朝虐政,即便不是直接丧命于她手,也是被虎狼之吏脧削而死,因此都对她怀着刻骨仇恨。但一则缚于主帅之命,二则畏她平日积威,竟然真的散开一个圆形。李永贞虽是奉命监视,见她此景,受伤必重,命在旦夕,显非虚话。他是读书人,深信阴人的血不祥,也不想近身补刀。
忽然,又一队人马从斜刺里闪出。他们是方才派出追捕太子的骑兵,由图里亚的向导领路,很快便抄近路赶上了陈近渊。太子年幼体弱,正围着篝火睡觉。陈近渊既居禁军统领,武艺自是出众,但双拳难敌四手,眼看气力不支,便抱着太子投入火中,两人尸身均毁,焦黑如炭,看不出人形。他们砍下了宣瑞的头,挑在刀尖上,举给阮钺看。众人听明原委,纷纷喧呼起来。他们此行的任务,可以说都已达到,只待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了。
宣瑶的眼却一错不错地钉在那颗头上。从装饰,头发,到脸型,都是宣瑞无疑了。她只觉脚下每一步都是地狱,而她的身体,也在刀山铁树的切割下,碎裂成片。几头怕冷的骆驼,将头埋在腹部取暖。她只着单衣,披散长发,一步一步,向着无边的沙海走去,像走进亘古的长夜。
阮钺的目光和所有人一起,追随着她决绝的背影,盼着她再回头,看一看自己,问一问自己的名字,然后再不分开……
可是没有。她透过沙漠上空舒卷的夜云,看到自己游丝般隐现的命运,然后坚定地朝它走去。不知道方向,也无所谓结果。
永安十八年,时任勇毅侯、上柱国、太尉、平虏大将军、太子太保的阮钺,已经在西北镇守了十六年。永安帝在玉华台建极后,为嘉奖他的拥立之功,答应给他一切想要的封赏。他只说了一个愿望,就是成为大周的西北长城,永远替他看守这一块浸满鲜血的版图。于是皇上封他朔方太守,假黄旄节钺,抵御图鲁木每年秋季的进犯。
这一日,在庆功宴上,他喝多了酒,听说陶荏荐了个学生,来他幕下作掌书记。他与丞相不睦,已非一日,天下皆知,陶老狐狸怀的鬼心思,他怎会看不出来?于是决心严惩一下,乱棍打出,任其被野地里的狼分食,以儆效尤。
不料才进账内,就听到阮成德的笑声。他听了很久,才觉出不对,原来他话音顺畅,谈笑风生,哪里还有半分结巴的影子?他制止了军校的通报,独自走了进去。阮成德不知和那个人说了什么,引得他笑得直打颤。他无意间回头,眼中还残留着笑意,桃花眼微眯,像一盏蜜酿的琥珀酒。
那一刻,他忽然回到了二十七年前的长安,站在莲花桥上。
满渠盛开的血莲,在翻腾的欲海中沉落……
他的劫难还远未结束。
(第三卷吴钩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