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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期已过,军粮马料即将用尽,有几个把总禀过了主帅,搬着鸟枪铳炮,散到乡下,向土豪富户“借粮”。年荒时乱,越是手里有几个铜子儿的,越要置换田庄,雇一队练勇自卫。是以两军未交,阮钺带来的三千人,已在与富户的争斗中损失四分之一。他等候秦在渊信音不至,猜测上了鹞子鹰的大当,不能眼看着手下将士白白耗死,决定明日若无粮草后援,便违背将令,连夜拉走。
今夜燥热难耐,黄犼堂的汉子多是出身中原,不惯南方地土湿热,也不管军令严紧,纷纷将重甲解开,敞着带毛的胸膛歇凉。高树上的秋蝉噪得人耳根生疼,一个值勤兵在草窠里解完手,一脚叉进溪里,腿肚子上吸了指头粗的蚂蝗。他疼得吱吱叫唤,打更的刁斗都扔了,倒退着撞进了军帐里。那是一个小百户,躲开人眼,搂着从乡下掳来的婆娘作耍。乌角巾虽是明令禁止□□,但一伙抛家弃子的光棍汉,要不让他们松松劲儿,就要鼓噪哗变。因此阮钺屡次申明,依然禁绝不止。
小百户提上裤子,在更夫左右脸上批了几掌,骂着娘推出去。更夫摸着被打疼的地方,嘴里骂骂咧咧,将铜锣在地上踩了几脚,靠着树根呼呼大睡起来。不到中夜,一滴清露滴到他嘴里。他懵腾着眼,看到树丛中长着几十双绿眼,还以为是狼,定睛一看,一队官兵披戴整齐,剑戟森立,白色的护心镜闪着冷光。他张大了嘴巴,一声也未发出,就被一箭穿胸,栽倒下去。
薛彦徽怕担剿抚无度、欺瞒朝廷的罪名,调拨了六千铁甲步兵,趁夜袭营,要行各个击破之策,先将鹞子鹰的盟军歼灭。阮钺的军队远行跋涉,人困马乏,早已懈怠,仿佛砧板上的鱼肉,毫无还手之力。官兵料定敌人不察,绕道抄行到山顶,从山上投掷滚木礌石,撞到木质的箭楼,像拍豆腐一样压碎了,上面的弓箭手不及撤退,尖叫着摔死。纵有士兵举起皮盾,又怎抵得过冲力?轻则受伤吐血,重则胳臂断裂,碾成肉酱。从睡梦惊醒的乌角巾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纷纷往溪水里跳,有的黑暗中看不清,头磕在圆石上晕死过去,被敌人长枪搠死。官兵为了发泄长久以来被压制的痛苦,鬼头大刀舞成旋风,誓不留一个活口。乌角巾纵有器械在手,铁弹、铅子也多在富户身上用光了,骑上马背,慌慌张张地乱赶,结果撞上官军的长枪,洞穿马腹,人也被倒提着拖下来,一砍两段。
官兵肆意踩踏营盘,放火焚烧军帐,有那逃闪不及的,活活烤成了木炭。一时间各处人喊马嘶,鬼哭神嚎,鹿角、拒马弃置在地,遍地都是残肢断足,还有散落的金银、去了箭簇的木杆、披头散发的妇女。受了惊的牲畜蹄声杂沓,踹翻火盆,踩断了伤兵的肋骨。染血的刀影映得夜色彤红,残月下,阮钺骑着高头大马,身影威如铜像,他命令掌旗官高举他的卍字虎旗,军乐队敲钲擂鼓,四个长枪手环卫在侧,将欺近前来的官兵尽数拦杀。他的声音在嘈杂呼喊中传得很远,落进每一个兄弟的耳里,给了他们无比的勇气:“众将士听令:前方一里外有座吴家桥,横跨山谷,下临无测,有能随我突围的将士,退守谷地,誓死抵御官军!”
他一来就踏勘了地形,才能在关键时刻临危不乱。众人听他号令明白,心下大定,不再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渐渐聚拢起来,随着他且战且退。天明时,阮钺带着五百残部,丢下马匹,跨过铁索横空的吴家桥,并在敌人追兵赶来前砍断绳索。如此一来,官军若要乘胜追击,只能从另一座山口绕路前来,而他们早已从这一面缓坡下去了。官兵队长在岸上气得直跳脚,苦于弓箭远射不到,燕军不像乌角巾,收编了从军营逃出的铁匠师傅,制造精良的火器。神机营里的佛郎机炮,都是敬德皇帝在位时,和海外红毛国用十万匹丝绸换来的。这么多年未经检修,部件失灵,后坐力往往要将点火的人误伤,节日典礼,听个响儿绰绰有余,若要正经作战,则是杀伤力有限,所以很少投入战斗。
官兵那边有个承启官忽然一路小跑,跪在地上,对统领禀报了什么。首领眯了眯眼,得意地扬了扬那一纸告帖,急着回去论功行赏了。毫无疑问,主帅会在急递中打个马虎眼,将阮钺说成下落不明。阮钺清点了剩下的人数,十停中已去了九停。实在伤重不支、不堪行路的,他吩咐弟兄留下水囊药物,听任他们生灭。
这一队残兵败卒,正往射阳湖方向行去,打算绕过官军哨卡,走水路到建业,与秦在渊的大部人马汇合。忽然一个巡逻兵转了转千里眼,颠颠地跑来说:“报大帅,后面有追骑。”阮钺心下诧异,官兵脚程一日三十里,他促着弟兄们连夜赶了百里。不过他并不惊慌,能追赶得及的人不会太多,足以应付。他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巡逻兵又将眼珠子贴上去,半晌,回禀道:“回大帅的话,只有一骑!”阮钺“咦”了一声,勒令队伍停止,心里想道,许是鹞子鹰派探子来问信了?人人混战一夜,又赶了一天山路,累得脱了形,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于是他下令在此休整一刻,捡山上野果充饥,打来泉水解渴。
他不敢卸甲,倚着土坡,养一会儿精神。巡逻兵气吁吁向他报告:“禀大帅,来的是黑罴舵主的儿子。”他猛地睁眼,层层刀枪拦阻着一个浑身风尘的少年,惊恐地撑着独眼,满面都是血和土凝成的痂壳。他一挥手,士兵放行,独眼鹰走得过急,滑跪到他的面前,在黄土地上压出了两个圆圆的凹坑。
他正有许多话要盘问这个孩子,不料他咚咚磕了两个头,眼中滑下两行清泪,语声哽咽:“求……求大帅,为我的父……父亲报仇!”阮钺愕然,不及安慰,硬掰过他的肩膀,厉声问道:“鹞子鹰怎么了?你从实说来!”鹞子鹰是乌角巾的重要将领,失之如折股肱。那孩子陡遭巨变,眼都吓直了,不停地打嗝,话都说不出来。阮钺让近卫军给他拿来一壶清水,一点干粮,看着他吃了下去,才在他肩上拍了拍:“男子汉大丈夫,遇到事情连话都不会说了,像什么话?”这孩子懂事得很,知道能救他的只有阮钺,遂收了泪痕,插烛拜了几拜,才道:“薛彦徽那厮请爹爹赴宴,说要在席间商议军机,共讨一队旗号不明的土匪。爹爹部队还没完全修养过来,不欲惹他生疑,于是带上亲兵去了,吩咐我守寨……”他说一句话要顿三顿,阮钺很费劲地才听明白,却是越来越心惊:怎么鹞子鹰从未收到自己的短札?
独眼鹰虽是自幼长于军旅,见惯杀人的场面,心磨得铁石硌硬,鹞子鹰又是一代枭雄,未必有多少温情到他。在谈到父亲的死因,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还是免不了哭成个泪人:“谁成想,这个居心叵测的老狗,居然在酒席间,用毒酒鸩死了父亲……我抢了匹马出城,看到父亲的头颅,被他们挂在了城门上!”阮钺默然了。薛彦徽狗急跳墙,要先将自己摘出,戴罪立功,竟使了这么一手狠招!同时,他心中暗自奇怪,这老儿只知敛财保命,是根风吹就倒的墙边草,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这项任务一开始就透着古怪,他虽急于返程,向秦在渊问个清楚,但看独眼鹰丧父可怜,一只完好的眼睛也布满了大片的血斑。于是让几个亲兵给他换身便衣,洗过头面,随黄犼堂战士同行。他向前途的农家买了匹拉碾子的马,跨了上去,吩咐众人在姑娘山夜宿,然后镫子一磕,嘚嘚而返。扬州较淮阴为近,他又有脚力,是以只用一半的功夫就赶回了城关。那匹马在中途累死,他便施展久已不用的轻身功夫,在日落前进了城。
不用费力搜寻,就能看见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汇聚着小股的血流,过往行人都不敢从那里走。他向上看去,写着“淮扬镇”三字的漆金大匾上,吊着个黑不溜丢的东西,犹在滴血。两个守城兵看他形色有异,上来驱赶。他袖出陶荏事先备好的关牒,又塞了一两银子过去,才问道:“这个人的身子呢?”守卫兴致缺缺,指了指城外鼓起的小山包,那是没有苦主的乱葬岗:“兀那不是?”阮钺道了声谢,忽然手足发力,在两个士兵肩上一踩,探手摘下悬挂的首级,那城墙甚高,却难不倒身负轻功的人。只见他将乱发打了个结,系在腰上,伸手在光滑的灰砖上按了按,找到接缝处的细微凹痕,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底下的守卫仰天射箭,他借着女墙遮挡,恰好另一面挨着棵高大的老槐,他凌空跨过,揽着枝干绕了一圈,消去下降余势,左右一瞄,一队胡商正牵着骡马出城,卖完香料后,空瓮累堆在绣鞍上。他双手一推树干,合抱粗的老树訇然倒塌,尘土飞扬,他的身子如一张蓄满力的弹弓,挟着迅雷风势,稳稳跨坐在马背上。他用刀割断嚼索,一踢马腹,那马唿律律扬首高嘶,然后轻云一般直窜出去。阮钺捞起一个没摔碎的圆口瓮,将鹞子鹰的首级装入,左手半抱着,右手拼命鞭策,经过乱坟堆时,看到一具孤零零的尸首,还未掩埋,腰间有一枚小小的黑玉带钩,他将人身绑在马后,重又打马向来路行去。
他到姑娘山的时候,北斗星沉,曙色初露,士兵整好队伍,拿不定是否进发。远方平原上,一人骑马,泼风价驰到近前,黝黑脸盘如利斧砍凿而成,军鼓手吹响军号相迎,麾下将士见主帅平安归来,无不高兴。独眼鹰看见马上尸首的衣装,大喊一声,扑了上去,捶胸嚎哭。阮钺轻轻将陶瓮放在腔子上,酸鼻道:“死者不可复生,贤侄节哀。闯荡江湖的人不求叶落归根,还是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罢。”独眼鹰深情地瞻仰了父亲的遗容,含着热泪,两手在地上刨挖起来。阮钺一使眼色,便有清理员将他扶到一旁,舞动铁锹、铁铲,很快平川上便耸立起一座微不足道的土包子。
独眼鹰脊背挺直,趴在坟前磕了三下响头,忽然辫子一甩,面朝阮钺跪下:“侄儿今生无法补报伯父的大恩,若伯父不弃,请收侄儿为义子,让侄儿奉养您终的身。”阮钺双手一扶,竟是纹丝不动,便知他心意已决。想到自己干这掉脑袋的营生,今生成家无日,等此间事了,带他回家去给瞎奶奶瞧瞧,也好博得老人家高兴。于是不再推拒,等他行礼将完,在他的手臂上捏了捏,赞许地点点头,忽然手腕发力,向反方向压去。独眼鹰一怔,知道是考较功力来了,遂斗胆力贯掌心,额头青筋直露,拼了个满头大汗。他全副心神都在手上,膝盖倏然一痛,阮钺在他腿上一勾,逼着他踉跄摔出。若非阮钺手下留情,非要将他臂骨也扯脱臼不可。
“临敌之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岂可掉以轻心?”他虽是出言责备,但心里对独眼鹰的蛮劲甚为满意。不料他摔倒后,竟然伏地不起,从耳根子一直红到脖颈。阮钺哈哈大笑,拎着后襟把他提溜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个才到他肩膀的半大小伙子:“打架的技能也不是一次就能学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偷偷往仇家茶里吐唾沫呢,怎能如你一般,已帮总舵立下功劳?”独眼鹰一气儿不吭,拉开架势,迎接他的下一次进攻。阮钺却已扭头,在马背上添了副鞍鞯,示意他坐上来:“现在让我看看你的控御功夫。”
独眼鹰憋着股劲儿,有意显摆一手,不由马镫,双手一撑,两腿在空中飞旋着打开,连柔韧性也是上佳的。阮钺不动声色,由着他频频挥策,远远地冲在步兵前面。那马不过是一匹寻常的驮运牲口,脚程不快,怎禁得起没命价的狂奔。不一会儿,屈起前蹄,庞大的身子抽搐着,口喷血沫,脱力而死。眼看百十斤的马身侧面砸下,阮钺飞起一脚,将他踹开了二三丈。
他捂着发痛的心窝,咳嗽连声,面色发白。良久良久,才俯伏在地,颤声道:“多谢义父活命之恩!”阮钺喟叹道:“若是当真打起仗来,你擅离大队,如遇伏兵,将如何自救脱险?”独眼鹰羞愧不语。鹞子鹰从未如此细致地指点过他,他的一手功夫,都是跟在校场新兵后学来的,蛮力有余,节制不足。阮钺口头收下他不算,竟是认真做起了严父。他不是不明好歹的人,这一下只有感激的份儿。
阮钺相信他是个好苗子,伸手拽他起来,两人并肩行走在广袤原野上。独眼鹰落后一步,眉眼低垂,等着聆听下一个教诲。阮钺忽而发问:“你可知为人处事,最要紧的是什么?”他心里打鼓,不敢信口作答,惭愧地摇头。阮钺一哂,庄容道:“前人虽言:‘兵者,诡道也。’但孟子也说:‘仁者无敌。’仗恃扛鼎之力、鬼蜮伎俩,最后都会败在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下。”独眼鹰一凛,猝然道:“是。”这些话,他以前别说见过,连听也不曾听过。阮钺看他诚心悔改,脸色和悦下来,进一步道:“为人的道理也是一样,为父希望你持身端正,立心向善。所以想给你改个名字,你依是不依?”独眼鹰忙叉手道:“父亲请说。”阮钺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圣人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为父给你起名阮成德,字仁祖,望你戒贪嗔痴色,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你答不答应?”阮成德心里热流激涌,面颊发热,眼神无比明亮,攥手成拳道:“谨遵父亲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