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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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徐州境内,阮钺便接到总舵的急令,要他撇下部伍,水路兼程,在十五日当晚赶到建业,会同商议大事。他仰头望了望清光,还差右下角的一片晦暗,就到了月圆之日。建业非同一般市镇,几朝帝都,王气钟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朝廷在这里屯兵操练,缓急可用,最是难啃的硬骨头。他对并辔而骑的阮成德道:“你带他们到会稽山中潜藏起来,等我回来,从临近县份招纳新兵,补上减员的空缺。”阮成德下马抱拳:“此去要经过官兵防线,请父亲带上孩儿,孩儿必会舍生忘死,保护父亲的安危。”阮钺微觉诧异,转念一想,他收继独眼鹰之事,未经总舵许可,也该正式定个名分才是。会上还要提出对鹞子鹰家眷的补恤问题,有这孩子当面澄清,也好教总舵了解当时情状。

两人换成标布长衫,挽起袖子,头脸涂得油腻腻的,扮作油商,推着板车,来到城门。守门的二话不说,持枪搠穿了木桶,上好的菜籽油从破口流出,渗进土里,阮钺才被放行。他想着过往商人皆要遭此厄难,不禁心生怜悯。他生怕阮成德年少气盛,和官军理论起来,泄露身份,好在他只是掐紧了大腿,摆出赶车人的架子,缓缓抽驴进了城。

才进瓮城,就有一个乞儿模样的人,竹竿探路,摸索着来到身前,伸出破碗晃了晃。阮钺丢了一枚铜钱进去,手指微动,摸到一张字条,塞进袖里。乞儿唱着莲花落,混入人群不见了。他按着纸上所写方位,来到一座写着媚香楼的三层建筑前,格架玲珑,楹柱遍刷红漆,散发椒香,一排料丝宫灯高低不齐,随风款摆,像美人鼓荡的衣袖。进门一张团月形的白玉照壁,嵌在方形楠木镂空浮雕当中,被内里炽盛的灯火照得仿如透明,使得那上面绘的春画人物,手足像悬空浮动一般。

阮成德喉咙里咕咚一声,伸手待碰,被阮钺厉声喝止了。一个双羊角髻的翠衫少女出来迎客,披着香云纱半臂,满身麝香混着蜜糖的气味。她看阮成德左眼伤疤骇人,不欲接近,相距一尺就停住了,迟疑地望着两人。低下头,几不可闻地说了声:“尊客哪个条子上来的?”这是道上的黑话,问明对方路道的意思。阮钺故作不耐,揭下脏污的毡帽,两手倒换着,粗声大气道:“爷们刚从扬州贩盐回来,有好姑娘,带老子去见见!”翠衣人放下心来,眉间春风荡漾:“二位爷,里面请。”对着里间,脆声喊道:“天字一号甲子!”便有龟公一甩手巾,将他们迎了进去。

这里回廊曲折,每道房门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装潢,登上六道铺着氍毹的木质梯级,踩上绣着金线的波斯绒毯。自栏杆外看去,层叠的楼梯像伸出的机械手臂,围成一个规则的六边形,图案精巧,似一朵盛放的红莲。鼻间闻着晚香玉的精油,阮成德半个身子都酥麻了。龟奴已在一道红木门前停下,点头哈腰地请他们进去。阮成德好生失望,里面并没有彩袖招迎的姑娘,而是一道长长的下行台阶,尽头处是一道拴着锁链的铁门,龟奴拉起铁链叩了叩,门从里面打开了。媚香楼绝没有这么大的地盘,铁门里又是一道梯级,然后是一方圆形的石室,高可十余丈,宽也有四五丈,顶上似晶簇一般,倒悬着形似利齿的钟乳石。正中一方天然的石桌,像某种巨大的菌子,底部堆满了一层油沫样的石髓。

原来这媚香楼依山而建,他们已然走到紫金山里了。

秦在渊最先从桌边站起,先声夺人:“武成兄,神天护佑,让你从叛徒手里活着回来了!”阮成德脑子嗡得一响,死去父亲的面容又浮现眼前,他冲动地上前,拎拳在桌上一砸,气急败坏道:“我爹才不是叛徒!”陶荏在一旁冷笑,唰地抖出那纸张盖了堂印的书信,戟指对着他,须发皆张,怒不可遏的样子:“弟兄们,把这个罪魁祸首留下的遗孽,给我好生看守羁押!”阮成德一把扯过信,扫了两眼,大声道:“众位叔叔伯伯,要为侄儿伸冤哪!这上面写的,根本不是家父的笔迹!”

“畜生!想要销毁罪证么!”陶荏从他手里抢夺,却不慎失手,纸角触到了油灯焰,火舌卷舐,顷刻化为灰烬。他又惊又怒,瞪着阮成德,倒像是他故意将纸燃了:“众舵主都已看过鹞子鹰亲笔信件,个中缘由,想必已经水落石出,无需再审了。”

阮钺冷眼看着他自编自演的这出好戏,直如对着一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跨上一步,拦在阮成德身前:“白泽堂主,我要的援兵何故不至?薛彦徽要杀鹞子鹰,又是怎么回事?”阮成德眼中喷火,只要抓住他言差语错,就要扑上去同归于尽。

秦在渊走了过来,隔开阮钺的视线,抛着一个象牙雕的圆球,尾端系着金黄的丝穗,是歌妓送的香笼。他不经心地瞥过那孩子,眼神森冷,直教他心里打颤。“是不是冤枉他嘛,也得一件件梳理才是。”他的目光又从下往上,移到了阮钺脸上:“三弟,当日接书,你我三人俱在。我派你率人接应,附和他起事,可有此事?”

阮钺仔细回想,尽量不漏掉一个细节,但他在这事上看不出什么计谋。半晌,缓缓点头:“不错。”秦在渊甚为满意,微笑道:“等你到了淮阴,鹞子鹰可有将人马和你合成一股,抑或约定时日,共襄盛举?”即便阮成德睁着血红双目,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阮钺还是只得摇头:“没有。”这正是他百思不解的地方。秦在渊拍了拍手,唤来一人:“永贞,你在薛彦徽幕下,官军可曾拦截到小股的侦察兵?”

这时,从角落里的阴影中走出一人,身着青布襕衫,头戴油黑襆头,白面尖腮,身条细长,作儒生打扮。他前走两步,眯起两只狐狸眼:“不才奉恩师之命,在薛逆手下久任军师,据我所知,逆贼并未截获什么信件。”他口吻足恭,神气却含嘲带讽。阮钺明白了他的话外音,喃喃道:“难道那些人为鹞子哥所害?绝无可能!”

秦在渊一脸神伤道:“他降伏官军,包怀异心,要将旧日弟兄引出巢穴,教他们孤掌难鸣,然后好被官兵一网打尽,作为他效忠伪朝的投名状!”他一言既落,随众首领前来的亲兵们,纷纷呐喊鼓噪,要拿阮成德严办,报死去弟兄之仇。陶荏晃着翠玉酒杯,痛心道:“我初听永贞禀报此事,还不深信,哪知他叫老弟你在王家坝等了大半个月,却没有丝毫动静。我这才串合永贞,教他撺掇薛彦徽,对鹞子鹰痛下杀手。”

阮成德一直半跪在地上,身子像瘫软的面筋,闻言忽然拔出就近一人的宝剑,对着陶荏砍了下去:“你撒谎!无缘无故,官兵凭什么要杀我父亲?”秦在渊瞬息移位,插在他和陶荏之间,伸出两指,闪电般夹住剑锋。说也奇怪,他已使出了移山填海的气力,却被秦在渊两根棉花般的手指,制得动弹不得。陶荏扶着冠帽,狼狈地逃到桌下,看到阮成德身上缠满了卫兵的绞索,才膝行着爬了出来。拖长声气,不以为耻道:“贤侄不需心急,听我慢慢道来。”他扳着指头,像在清点财物一般,交代了事情经过。

原来是他将乌角巾驻扎的位置,写成急递,送到薛彦徽眼皮底下。薛彦徽是个没骨头的赖皮狗,一听就吓软了,既怕遭了鹞子鹰毒手,又怕轻举妄动,激反了他,徒惹罪愆。李永贞向他献策,一面派出精兵,趁夜上山,包抄鹞子鹰的援兵,一面将鹞子鹰叫到宴上,结果性命,遣散部伍。只是他事先已遣了细作,告知阮钺官兵攻寨的计划,不知为何,这个致命的口信并未带给阮钺。

在他解释的当口,秦在渊悄然走近,用手触碰阮钺胸前的箭伤。又着人送来一个红漆托盘,上面盛着个小小的青瓷瓶,绾着红缨,那是图鲁木最好的雪花玉露膏,止血镇痛,对付外创最是神效。他转过身,对着乌角巾上下数百位大小头目,以煽惑人的语言,充满感情地说:“弟兄们都看见了,我的义弟身先士卒,冲锋冒箭,却不慎堕入歹人奸计,险些致我乌角巾损失一员大将!此事可要讨回公道?”

底下炸开锅一般,有武器的举着武器,狂怒地叫嚷着:“谨听秦舵主吩咐!”没有武器的,就举着锣锅大的拳头,踩着凳儿,齐声呼喝,请求惩罚独眼鹰。这孩子冲动得很,一看众人不分青红皂白,污蔑父亲,便将他们都看成了敌人。挣开锁链,左手执剑,右手持刀,在身前舞成半圆,劲风萧飒,刀环铿锵,直要将敢于欺近的人,都斫成两半。

阮钺在他后颈一敲,真气侵体,迫得他跪了下去,两柄兵器当啷落地。他绝望地看着阮钺,叫了声:“义……义父!”众人等待他将阮成德收拾,却不想他缓缓擡眼,扫视人脸,忽而举手,按着阮成德叩了个头:“没教养的东西!见到你陶大伯、秦二伯,怎么也不知行礼?”各人想起方才阮成德对他的称呼,俱是一呆。秦在渊面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渐次扭曲:“敢问武成,此为何意?”

阮钺亲昵地摩着阮成德脑后绒发,道:“如你所见,这孩子已被我收为义子,改名阮成德,他和鹞子鹰的亲谊从此一笔勾销。日后,有谁再找他麻烦,就是跟我阮钺过不去!”秦在渊从未遇过这样的悖逆,将牙咬得咯吱响。陶荏挂着假笑,出来作情道:“好!好!你们看我这个大哥的面子,放下武器。都是好兄弟,干么动手?”他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发旋,脸上肌肉僵硬,像灌注了泥浆的铜模:“既然三弟这么说,我们自然是将他看作你的亲生儿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阳刻云纹的玉佩,挂绳青绿,精雅美观,放在阮成德手里:“见面仓促,大伯不及准备别的礼物。这块瑞云捧日的玉器,你权且收下,当作我的见面礼了!”

阮成德怒气尽消,捧着玉佩,像烫手一样,生怕手汗浸湿了。他虽不信生父当真投敌叛教,但看陶荏慈眉善目,也不像坏人。个中委曲,定是有神意拨弄。

此事暂告消停,三位舵主一致决定,黑罴堂不可一日无首,命阮钺兼领舵主,手握两支强兵,总筹军务。秦在渊又让众人议出了攻克建业的方案,打算以此为据点,既可屏障大半勘定的南方,又可由此北上,与其他起义势力对抗。从此向西,雍州一下,不啻在燕朝心脏插了一把尖刀,长安城破,计日可待。

这时,忽然不见了陶荏。白泽堂没了主心骨,乱成稀粥,四下寻闹,这才见他从一块巨石后转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位辈分高的大弟子,手捧金盘,在暗室中璀璨晃眼。当中最大的一块金盘上,叠着一袭明黄衮服,上以玛瑙、珍珠、翡翠、猫儿眼,穿以极细极韧的金丝,绣出怒目张牙的红、蓝、青色螭龙,下临波浪样的山河,如日月照临大地。另一个托盘中盛着十二旒的冠冕,金银花额,象牙簪导,冕帘是用五彩琉璃珠串成。第三个托盘中却空空如也。

他当先跪拜,以臣子谒见天子的朝仪,行完三跪九叩之礼,这才低垂眼帘,恭颜道:“放眼当今,长江以南,半属乌角。北方兖、青、豫、徐,亦入囊中。金陵王者之地,最宜建都,恳请舵主,早为之计。昔者,汤武革命,四方之民,引颈翘望,悉言曰:‘傒予后,后来其苏’。还望舵主俯纳臣谋,绥民安国。至于这最后一盘,则是待来日踏平玉华台,再装始皇帝传下的传国玉玺。”

秦在渊抱着双臂,足尖搭在桌沿上,一下一下撑着,椅子向后晃荡。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龙袍,鼻间轻哼,手却已不受控制地一把抄起,抚摸着那平滑如缎的织锦,胸口怦然直跳,竟是挪不开眼了。咯拉一声,火星飞迸,原来一直默不作声的赤凤堂主,掣出金钩,劈下了石桌一角。这位看不出年纪的美妇人,性情极是泼辣,右手自小臂以下,全被冰冷的金钩取代。听说为达到人钩合一的武学至境,她毫不犹豫地拔剑自断一臂。在投身乌角巾以前,她掌管着江南江北数十座青楼。从她手里调教出来的姑娘,都是一夜千金的名妓,兼且继承了她的“落雨飞花手”,遇到本教仇人大官,格喇喇就能捏断颈骨。乌角巾能无孔不入地探到官府各级密函,多亏了她这一支娘子军。她还有个无比缱绻的名字,叫尤桐枫。

几个身高体壮的昆仑奴,赤着铁褐色的躯体,为她按摩肩背。她伸出保养完好的柔荑,轻柔地摩了摩奴隶的手,这才风情万种地站起来,腰肢柔若无骨地倚在桌沿,一撩头发,开言道:“当日聚义,我道是各位皆是心系苍生,才不惜血肉之躯,和伪朝誓死抗争。今日又是谁想重蹈覆辙,取而代之了呢?”陶荏眼见秦在渊脸色黑了下去,心头一惊,生怕大战在即,先来场自毁式的火并。于是像万金油一样,摆出笑脸,作势去搭尤桐枫肩膀,被她反手一拧,卸下骨头,朝地面压了压。他痛得“哎哟”连声,拼命向阮钺打着求救的手势。尤桐枫嫌脏地放了手,看着十指尖甲,边涂香油,边冷冷道:“秦舵主,你不是真心冒天下大不韪罢?如此,恕小女子无知,不敢奉教。”秦在渊中指套着香球,滚在鼻尖,深嗅了一口,这才直起身,一把推开金盘:“尤姐姐说的是,天下未定,何暇论及其他?建号一事,待人心思定,烽火宁靖,再议不迟。”

陶荏对着那一盘珍宝,有些遗憾地盖了层黑布,命人快快收去。尤桐枫深染江湖习气,心性虽野,却看不透这两人的缓兵之计。秦在渊又好言奉托,务必先将江宁郡守、县长,并平南将军薛彦徽,建业常备军守将,一股脑儿引到媚香楼,杀之以防后患。与此同时,远在淮阴的黑罴军残部、分散各地的黄犼军主力,以及秦在渊身边的青龙军,三路精兵,齐集建业西面的清凉山一带,只待时机成熟,不但要攻下石头城,还要像海风吹日一样,向西北更广阔的黄土地推进,直指大燕朝的中枢核心——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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