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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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泾水之阳,水阔流深,两岸夹峙,最宜安营。从秦州等地新来投军的百姓,正在校场上喊着操练的口号。寒露已降,风转西北,吹得那浊流滔滔滚滚,腥湿之气扑人口鼻。阮钺不像秦在渊,说不出千古兴亡的道理,只觉坐在白苇之畔,心事也和古人连在了一起。他望着对岸,寒柳拂波,飞鸟欲下,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手上锉刀一划,割破了掌心。

陶荏在他身后,看清了他捏着的那个木雕,鼻口鲜明,眉眼殊丽,当下记在心里。他话音很轻,不料还是吓到了对方:“三弟,城中来报……”“什么?”阮钺竟是一抖。陶荏叹息道:“官兵坚守不出,漕运粮道被我们截断,城中断粮数日,听说连军马都宰割了。”阮钺懊丧地一拍头,说:“军士尚有马可吃,那贫苦小民,岂非只有饿死的份?不成,我去告诉二哥,教他想个速战之法……”

他看了看挡在眼前的手,怫然道:“大哥有何教导?”陶荏捋着新染的黑须,目光灼灼:“你做出此事,还有脸去见陛下么?”阮钺被他问倒,颓然蹲身,将脸埋在手中,喃喃道:“大哥怎么说?”陶荏慢慢转到正面,一手搭在他肩头,语调奇异:“眼下他在须人之际,自是不会发难,教我来劝你便罢。可你要记得——”阮钺松了口气,苦笑道:“此事委实傻气,我便是想再犯,也不会有机会了。”

陶荏盯着他,嗓音柔缓,带着一股磁吸的魔力:“一之已甚,岂可再乎?三弟,你可不要重蹈韩信封齐王的覆辙啊!”他说得很慢,确信这话打入对方心里,才负手起立,水风卷动衣摆,打湿云纹。“自古君心莫测,又道是‘高鸟尽,良弓藏’。他容得了你这一次,未必什么时候不发作出来。与其屈居人下,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后面的句子,他生生咽下,冰凉刀刃贴着颈脉,砰砰心跳中,阮钺声音狼戾,仿佛军中的鼓点:“你我同侍皇上,于公有君臣之份,于私亦有手足之情。这般大不敬的话,还盼不要出口。”

他微一点头,下巴后缩,生怕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便有身首分离之祸。忽然角声大作,自王帐传来,沉雄有力。阮钺面色霎时点亮,拔脚便走,锉刀落在地上。陶荏走过时,伸足狠狠在地上碾了几碾,这才拢着袖子,换上悠然面孔,慢慢地跟在后面。

这座营帐建在地势最高的台基上,白色帐布绣着青字龙旗,两侧燃着松明火把,站了一队持枪荷戟的禁军。他们进去时,千户以上的将领齐聚一堂,正对着秦在渊山呼万岁。跪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内官模样的人,脊骨低垂,匍匐在地,手上高高举起一卷明黄的绸缎。

陶荏两步上前,失声道:“何公公……”他在朝为官时,每日早朝,赞礼官从遮盖圣颜的帘幕后走出,长明火炬闪动中,这张脸隐约半露,令他们栗栗不敢直视。现在这人的下颌依然光洁,鬓发却已脱落泰半,嘴唇和面色一样惨白。他不须多问,便猜到那圣旨里写的是什么。于是走到队首,两手铺地,叩头道:“恭贺皇上,天命攸归。”秦在渊走下席荐,身上带着沐浴的清香,赤脚走过织花地毯。经过何喜子,一拽轴杆,那圣旨便刷拉拉展开,在他身后拖得很长。“建宁帝降了,颁布了退位诏书。”

这是最简单的陈述,听不出奋战数载的疲惫,也谈不上坐拥天下的喜悦。

阮钺屈了一膝,然后双膝跪下,随众人叩首:“恭贺皇上。”

秦在渊听而不闻,风从虚掩的帐门卷入,一同带来的,还有全营将士此起彼落的欢呼。他们都是贫苦无告的百姓,在乱世中命如草芥,可是却相信他会做得比建宁帝不同,比过往所有取天下的帝王不同。在俯首的人中间,他的动作无人发现。他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空的小琉璃瓶,摔下战马时碎过一次,用胶粘固了。那里面的蟋蟀早已死了。

在这般肃穆场面中,一声啼哭从内帐响起。产婆撇着八字小脚,怀里抱着襁褓,在他面前跪下:“启禀陛下,陈妃生了!是……是个小皇子!”说着两手托举。他打眼一看,那小东西丑得很,像个剥了皮的猴子,小脸皱在一起,身子沾着恶心的血水。他褪下戒指,放到产婆手上:“给他找个好乳母。”“是!是!”产婆惊喜地接过,把小婴儿搂得更紧了,眼睛笑成了两朵菊花,好像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孩子。

秦在渊挥手令她退下,竟是懒得多看一眼。他踱到陶荏面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阮钺看到他的锦靴在面前停下,一声叹息,然后手臂被人托住,拉了起来。秦在渊又点了几个人,才道:“明日午时,随我进宫——”他说出那两个字时,终于有了一丝快意,来自暗夜深处,“受降。”

九扇阊阂一时洞开,一对对石兽门墩,衔着琉璃珠,露出狰狞恶相,迎接新的主人。他们走的是正门,这是只有皇帝祭天、郊祀、大婚时才会敞开,迎面宫道笔直,朱红宫墙错落起伏,四角包着贴金绿松石,刻出精美莲纹。他们一路经过仙鹤形鎏金铜嘉量,花苞底座、整块白玉石的日晷,黄绿两色的错彩方砖扶梯,仿佛身入瑶池的周穆王,珍物目不暇给,连秦在渊也没见过。

在一道彩画琉璃坊额下,站着一个女子,和他们隔着层叠的玉石阑干,若不留意,几乎要和螭头旋纽融为一体。不知为何,走在秦在渊身边的阮钺,明显感到他的身躯一抖,脚步也拖缓了。越近那女子,秦在渊额头汗珠越密,像打在象牙雕上的一场豪雨。她所站之处,位于一块四方的井字形围栏内,四周宫殿林立,将她裱在了画幅中。

只见她白裙飘飞,科头跣足,浑如待罪。两颊深凹,下颌曲线圆润,该是酒窝的地方,只有两口干涸的泉眼,皮肉松垮,毫无生气,却掩不住秀媚的骨相。这样的美人,引人渴饮她美目中的清波,可惜她的上半张脸都掩在白绸之下,眼球的位置凹陷下去。系成结的飘带,随黑发在风中飘舞。

秦在渊捧住了她的手,几乎站立不住,那惯于发号施令的头颅,眷恋地贴在那一双乳鸽似的小手上。他开口说话,低的像风在呢喃:“阿嫦,阿哥救你来了。”那被称作阿嫦的女子,不认识他一般,身姿纹风不动。线条优美的颈脖,高傲地扬成圆弧:“我求你一件事。”

“你要什么,阿哥都答应你。”粗砺的手掌抚上柔嫩细肤,在那道阴影般的白绫前停住了。他因气愤而颤抖,不成句地道:“他……他怎么敢……”阿嫦却已发话了:“我求你,别杀宣清。”她的头转向谁的脸,谁就感到灼热刺人的光线,要穿进肌肤、搅动血液似的。

阮钺没有听错,秦在渊忽然笑了,那是令人胆寒的笑,不知是悲哀,还是凄凉,连屋脊上停的寒鸦都听不下去了,飞过云天,黑翅投下不祥的暗影。秦在渊忽然觉得,身上每一道愈合的伤口,刹那间都刺痛起来,仿佛千百个疮痂一齐流血,咧着血红的大嘴嘲笑他。他犹不死心:“你便没什么要对阿哥说的?”

阿嫦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了抱他的脖子,笑得有点像撒娇:“阿哥,阿嫦求你啦。”他却没有勇气环住她的脊背,只是这一下接触,就让她对怀中人的瘦弱心惊。他在心里说,没有你这句话,我定要让狗皇帝拖着枷锁,在宴会上为我斟酒,我再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将他的头盛在水晶盘中,做成酒器,让在座每一个人痛饮。可是,因为这是阿嫦唯一的请求,他怎么舍得看她难过呢?

“好,我答应你,不杀他便是。”“陛下!”“主公!”“二哥!”他斜睨了一眼身后跪的武将,他们震惊、愠怒的眼睛,像择人而噬的虎豹,并不因他的身份而放弃诤谏。他解下大氅,细心地在阿嫦胸前系好,还是那般熟悉的挑刺语气:“的格傻丫头,个主冷天,衣裳呒穿多少,跑来浪厢作啥?想阿哥想痴子?”围绕他的人都傻了眼,他们从未听过主帅用这种腔调,和任何人说过话。他们虽不大懂,但能看出他脸上的温柔,那是剥下层层面具才有的。阮钺想起他醉后舞剑,也常露出这样的迷惘眼神。

忽然,脚步声响起,像有人提了几十斤重的水桶,步履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几个杂役服色的小太监跑了过来,瑟缩着爬在地上,喘息如牛,道:“大人,不……不好了!”他们跑了十几处宫殿,都未寻见人,猛不丁撞上秦在渊,也不管他是何人,信口称呼起来。秦在渊不欲为难这些穷苦人家的小儿子,耐心道:“怎么了?起来回话。”话音刚落,他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已看到,同样的青绿琉璃瓦上,有一处发出焦黑的浓烟,烟柱像迷路了一般,在空中无依无着,四散飘荡。

他打断了小太监的支吾,厉声道:“在什么地方?”“国……国安寺!”那是宫中奉养祖宗灵位的所在。秦在渊脸色更黑:“快点领路!”他们跨出几步,猛然听到咕咚一声,秦在渊出手一揽,搂在阿嫦后腰上。她像断了根的水仙,裙摆散开,脖颈低垂,已然人事不知了。小太监犹疑地停下脚步:“皇后娘娘……”秦在渊心里又怜又恨,将她交给阮钺。抓起一个小太监,青锋剑直指火光起处,身形骤起如电,顷刻间只有一道寒芒,在盘旋宫道中闪烁。

他们在半里外就停住了。火势从骑楼蔓延到邻殿,遍地瓦砾碎石,还有断裂的柱础、角梁、滴水檐,各种惊艳绝伦的白玉雕像,被烟熏得黎黑,显出陈旧肮脏的色泽。拦住他们去路的,是一颗千岁柏,有十几根粗如主干的枝叉,叶茂根深,苍翠如林,若是平地看去,至少有七层宝塔的高度,一旦拦腰断裂,便成了巨大的引燃物,露出的根须,如无数游走的蜈蚣,树纹在火光中像丑陋的鬼脸。

东配殿是火势最烈之所,几十个宫人不愿离去,顶着烧焦的眉毛,从唧筒中射出微弱的水线。她们脸搽得黑灰,但从轮廓看去,都是极为精致的美人。就中有沈昭仪,她虽怨宣清冷落众妃、独宠一人,但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命运就如地穴中的蚍蜉,有朝一日树倒墙推,她们都是最先被压死的人。

他们不敢耽误,各人提来井中的木桶,但火龙的炎威太大了,水才泼出去,就被蒸成了热汽。一片哔剥声中,有人去拉美人的袖子,只见她尖叫着甩脱。阮钺约束不及,那个将领得寸进尺,扯下了她肩头衣物,那美人退后不及,逼到火边,忽然返身一跳,火舌一卷,陡的涨高了几尺,顷刻间尸身化为焦炭。其他宫嫔看了,发出惊惶的骇叫,抱成一团,四下只闻哭泣声,伴随着椽木倾圮的訇然巨响。阮钺白刃出鞘,刀头一弯,那将领头已落地。

忽然听见了一个嘶哑的叫喊,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倒像一只逼入墙隅的母兽。他们闻声赶去,只见秦在渊两手环抱,死死地拖着阿嫦,脚跟在地上划出了白痕。那叫声正是发自他的妹妹。其实眼前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人高的火墙,吞噬着一些黑色的庞然大物,彼此相碰发出异响。她却仿佛看到了什么物事,泪眼婆娑,从白衣中伸出的玉臂,达到一个身体极限的长度,几根手指拼命往前够,终于抓到了,是一张纸屑。阮钺以为,那不过是物体烧尽的焦灰,阿嫦却珍而重之,用蜕皮的指尖贴近胸口,大滴大滴的泪珠,淋在那小小一方纸片上。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角绘的是半幅紫色湘裙,掺了死亡的黑色,越发幽艳诡秘。后世都传说,燕哀帝宣清画技过人,有尺幅千里之能,尤擅宫装美人,可惜谁也没有看到。在那红映半天、瑰丽流紫的一夜,有多少这样情意缠绵的画作,和它的主人一起化作飞灰,殉了社稷,没有人去关注。

只除了一人。

蓦地,那蓝紫色的冷调中,混入了一丝艳丽的鲜红,像是冥河岸边的曼珠沙华。渐渐的,那血色越来越多,破坏了精湛的用色。阿嫦终是悲恸过度,脖子一歪,倒在秦在渊怀中。她眼前包缠的白布,洇开了两个血池一样的窟窿……

没能逃走的皇子皇孙、郡主县君、妃嫔宫女、太监侍卫,足足有一千多人,都像羊群一样,赶到麟趾宫前的空地上。他们两两相对,反绑在一起,抖得像风中灌木。一个太监颈上架着尖刀,颤巍巍地伸出残缺断指,清点着变成俘虏的同胞。被点到的人,无不深深垂下头去,耻辱地听人一一宣告他们的罪状,然后再按功过大小,决定是否能逃得过那一刀。不一会,那圆坑越挖越大,却还是赶不上人头填埋的速度。那里有天下衔恨的貂珰巨蠹,也有挥霍无度的公子王孙,脸上的恐惧表情如出一辙。而宣氏的直系血亲,无一例外,都成了刀下冤鬼。他们中有年老不能之国的亲王,也有才出世没上封号的郡主。连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将军,直面这一惨状,听着那声声哀唤,都不禁软了心肠。秦在渊却不为所动,目光冷漠,仿佛在看锯木头。他的下巴微微扬起,对着东南方向,眼中有很深刻的痛惜。他是不是在乞求亲人在天之灵的宽恕?

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树下拴的人已不多,他这才流露出几分焦虑,来到荫下,粗暴地扭过一个女眷的脸,失望地放开手,又去掰另一个。他狠狠一跺脚:“怎么少了两个人?”那被抓来点人的小太监,连腿都站不住了,战战兢兢道:“何……何公公随了陛下。”“谁问那个兔崽子!”秦在渊烦躁地揉搓下唇,听到最后一个人的名字,面上像罩了一层阴云。他一把提起小太监的衣领,右脚踏中他的胸膛,冷笑道:“你想糊弄我不成?阳城公主呢?太子呢?”小太监嗫嚅半天,道:“死了……”秦在渊扇了他两掌,眼中寒芒如刺,逼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他们人呢?藏在哪里?”小太监看着泼风大刀落下,又一个同伴倒地不起,咕咚干咽了一声,讷讷道:“走了……”秦在渊不耐烦道:“我就是问你,去了哪里?”

他眼神像乱飞的苍蝇,失去了焦点,显然内心在急剧挣扎。“去了……去了……”忽然,他大吼一声,竟然挣脱了麻绳,一头撞死在树干上。秦在渊拍了拍手,苍白着脸,冷哼道:“宣氏竟然也能养出一两个忠心的奴才!”他此刻冷静下来,便能站在舆图前专心思考。那原是挂在麟趾宫偏殿,供皇帝歇息时观看的。他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眼光阴郁,一会沿着巴东山脉往西,一会转过酒泉郡北的晖兰海子,终于停在那道逦迤向前的水道上。眼中绿焰陡盛,声如夜枭,寒意瘆人:“带着妇孺,必不会走剑阁入蜀道;酒泉沙漠中流沙甚多,没有可靠的向导,他们也不会自寻死路。剩下的就是弱水——”他屈起一指,满意地搔着下巴,仿佛饱饮鲜血的恶神,“他们定是走弱水,水道虽长,却无险阻。翻过葱岭,便是图鲁木了。”

来到门边的阮钺,听了他梦魇般的低语,不禁打了个寒噤。他的眼睛却像傀儡的眼珠,猛地一转,黏在阮钺脸上。“二弟,你来的正好,帮我再做一件事罢。”阮钺明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命令,迫于臣职,不得不屈膝跪下:“恭候皇上差遣。”说完这句话,他仰头看着秦在渊,面带乞求,秦在渊毫不动容,将青光剑交给他:“率一个小队,西出玉门,取道弱水,搜遍每一寸土地,都得给我把那个贱妇带回来!”阮钺哆嗦了一下,只觉那柄纯钢打造的剑,重得如一座大山,他能轻易提起重逾百斤的巨斧,却被这枚细细的鱼肠剑压得直不起身。秦在渊还在继续说着,眼前仿佛已经是仇人惨死的面容:“若是不能生擒,就当场杀了!那个小杂种,我要他的脑袋,听到了吗?”阮钺苦涩道:“末将听旨。”晃了一下,才擡起弯曲的那条腿。他正要出去,秦在渊忽然从梦中惊醒,露出亲热神气,说的话却如一道锁链:“你可千万不要叫我失望啊。”

陶荏看得不错,秦在渊何等记性,怎会忘记他围城时的背叛?这是给他的机会,剖白忠心的机会,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是。”他跪下来,吻了吻脚下的地面,然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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