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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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个月,宫里比沈昭仪有孕更大的事件发生了,沈昭仪流产了。起因不过皇上碍于孕期漫长,又宠爱了别的妃子,内中有个许嫔,不满沈昭仪前些时日的嚣张跋扈,特意赶去她宫里,含沙射影地挤兑了一番。沈昭仪本就不快活,许嫔可算撞在刀口上了,不由分说一个巴掌掴过去。许嫔出身将门,脾气跟吃了辣子似的,把她一搡,两人挦头绳扯头花,直到建宁帝去了才分开。可说来也奇,沈昭仪白天还生龙活虎的,边跳边骂,到了晚上忽然血流不止,等她醒来,建宁帝的长女也没了。
这下子不止闹事的许嫔,此前曾在沈昭仪面前出言不逊的嫔妃都遭了殃。最冤的要算唐贵人,只因思念母亲,无人处喃喃念了几句,不知怎的,竟被路过的沈昭仪听成了骂词。此事波及甚广,许嫔受审了一下午,晕去了几回,转醒后嘴已合不拢了,披散着头发,赤脚到处疯跑。余人也禁足的禁足,罚俸的罚俸。而当这一切发生时,位分最高的秦夫人还在吃葡萄。
她的面前坐着桓青。桌上琉璃碗中盛着一串玛瑙似的葡萄,根部泛着润青,近闻还有茉莉的香气,正是有名的“茉莉紫”。“谢谢你带给我这么好吃的东西!”阿嫦不是在吃,简直是吸,前襟上汁水淋漓,连指甲上染了一层紫色。几棵老槐在他们头上遮出一座绿桥,午后的日光旋转着,照得她指尖有如洒了金子。
桓青却不吃,一会儿埋头在纸上添两笔,终于被阿嫦发现了,不依着要来抢:“你等我先摆个架势啊!吃成这个样子,丢死人了!”桓青摇摇头,温言道:“我想画的是阿嫦真实的模样,而不是正襟危坐的假相。那样谁都会画,换张脸还有什么区别?”看她似懂非懂,桓青笑了笑,寡淡的眼角点染出温柔:“无论何时,阿嫦就是阿嫦。莫让身外之物,遮蔽了你的本心。”
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说一些玄玄乎乎的话,让人似懂非懂。阿嫦的兴趣又给墙角的蚱蜢吸引去了,拿草根斗了一会儿,困倦袭上来,躺在凉椅上睡着了。桓青不知何时已走了。
蝉鸣嗡嗡,愈发催人不醒。日脚斜西,天边夕照幻出火红缎带,深紫浅绯,慢慢流转在她身上。她忽地惊醒了,触手一摸,满脸的眼泪。望着天上,依稀记得梦里也有一场火,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内容。她大大撑了个懒腰,这是第一次睁开眼后,觉得是梦真好。
眼光瞄过桌上,玻璃碗压着白宣一角,她小心地抽了出来,原来是两张小像。一张是她鼓着腮帮嚼葡萄,一张是她侧扶着椅手在梦中蹙眉。她面上一红,来回踩着脚尖。看来他是将才走的,真是的,把人晾在那里,自己倒睡得香。
桌旁还有个黑影,因个头太小,她原当作树影。此时霞光暗了,蓦然扫见抹额上的珠光,才惊觉坐着个人来。那人充其量只好算半个人,阿嫦看清后,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半披着头发,浑身衣料华贵,走线细密,红线串着一只玉锁,围在粉簇簇的颈子上。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一弯腰,跳下椅子来,给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秦夫人。”
阿嫦苦思许久,看他少年老成,语气也老气横秋,想了半天,这才恍然道:“太子免礼!”她曾在端阳节礼上见过宣瑞一面,不料这小孩子记心恁好,远远的一见就记住了她。行完了礼,宣瑞又端坐回椅子上,目不斜视,满脸庄重。阿嫦不知他寻自己何事,等了半天,星子都出来了,这人还是不说话。几只蛙子贴着她脚踝跳过,冰得她一激灵。
“太子若没什么事……”“夫人可会投壶……”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什么?”阿嫦懵了。宣瑞小脸上升起两片薄绯,害羞地低下头,木木地解释道:“投壶,就是喝酒时谁投中的筹子多,谁就免罚……”阿嫦莞尔道:“我在家常和阿哥玩呢。你是想我陪你玩儿么?”宣瑞不吱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阿嫦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无奈道:“这样,我叫人拿来,就在这星光底下,你看得见吗?”
她有心要叫宣瑞知难而退,谁知宣瑞高兴地抿了抿嘴,身子前倾,微一点头,动作轻得可以忽略不计。阿嫦忽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想起他在端阳宴上,文不加点地作出一篇《吊屈文》,还传到了外国使臣那里,现下竟来求她玩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游戏。晓莲很快抱来了铜壶银箭,阿嫦让她斟一壶酒和一杯茶来。宣瑞看着推到他面前的浅口茶杯,清亮的眼中满是疑讶。半晌,执拗道:“瑞哥早就会吃酒了。”阿嫦提着壶柄,给自己斟了一杯,闻言道:“酒是大人喝的,大人心里有不平的事,需要借酒浇愁。你小孩子有什么可喝的?”宣瑞低着头,咕嘟着嘴,不能认同的样子。就着疏星淡月,阿嫦忽然觉得太子有几分眼熟。只是念头一闪,就听他问:“那夫人有什么愁闷,需要酒来化解呢?”她暗叹这小孩子心思好细,并不回答,擡眼看着天上明月。还有几日就到中秋了,月中的阴影轮廓越发清晰,她想象着那是阿哥,一口饮下甘泉。
“好啦!我先投了!”阿嫦数着一、二、三、四,满意地看到十枝中自己竟投中了六枝。谁知一偏头,宣瑞面前的铜壶中,十枝箭羽攒在一起,地上一枝也没有。她大为惊讶:“太子好箭法!”宣瑞很是得意,听了赞美的话,耳朵尖都红了,还是一本正经地拱手:“夫人过誉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姑姑叫我五岁上练习骑射,这点准头,没什么啦!”
阿嫦还要说什么,忽看围墙外燃起了火把的长龙,映着宫墙上蛇影盘曲。“不好!”宣瑞头朝桌子下一躲:“我姑姑找我来了!”阿嫦朝外一张,看就一个宫装妇人,挽着堕马髻,插了满头珠翠,凤眼向她所在的方向一眄。幸好园内未点灯,她乘着肩舆又过去了。老远还能看到两把雀尾在夜色闪着辉光。
阿嫦和他赛了几轮,已经吃了几大杯酒,宣瑞怕她面子上不好看,每次都浅抿一口茶。她斜支着脑袋,眼前有些重影:“你姑姑找你不见,该多着急呀!”宣瑞坐着不动,在她眯起的眼中,面前的小人儿似在发抖一般。她不能相信,忙伸出手背揩了揩眼。宣瑞盯着脚尖,讷讷道:“我……我做错了事……她会惩罚我的。”
阿嫦从小别的经验没有,就是躲避大人的责骂,堪称是个中老手。一提这话,她瞬间就来了兴致,一时也忘了对面坐的是谁,咧着大嘴,将自己和阿哥小时候做的没脸事,一桩桩数落出来。其实她喝醉是假,借醉重温旧忆是真。
她正说到两人拿笆斗捕麻雀,误中了老爷的红嘴鹦哥,宣瑞就连忙摆手:“不是的……”阿嫦愕然地中断了。宣瑞歉然地埋着头,颈后凹出一片阴影:“我干的不同……”他轻声说了他闯地祸,原来下午阳城公主给他送了一沓折本,教他批复。那些折子都是田间父老的吁告,控诉有几亩薄田被大户人家强占了去,题头上用浅朱墨水淡淡地勾着“斩”字。他虽不了解内情,但细看那所谓“大户”,也都是些张三李四的庄稼人。想起年前出的新规,死囚的家人也要流放千里。一时于心不忍,用黑笔在红字上圈了一下,在旁边改判为“脊杖五十,交还原田”。司礼监取折子的时候,顺手带走了,现在告令已下到了刑部,说是那起死囚挨杖后,都挣下地来向玉华台叩头呢。
他抚着肚子,昨天写策对时,不慎滴墨展污了一块,现下肚里已两顿没盛饭。他正在抽笋长个的时候,却不及普通人家的孩子高,眼皮因憔悴,褶皱也更深了。阿嫦以前常带几个弟弟玩,虽说他们长大了多半瞧不起她的出身,但这份天性依然未改。当下吩咐晓莲多开一分饭来。
宣瑞吃了个餮饱,满嘴油光溜下了地。他捧起那两张画纸,对月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父皇画得真好,我也想跟他学的,可他总也不让。”阿嫦酒意给饭菜稍稍一压,似醒似梦间,一口饭喷了出来,眼也瞪得溜圆:“什……什……什么?”宣瑞放下来,认真看着她道:“父皇一定很欢喜你。他画竹,画鸟,画山水,可从不给人画像的。”阿嫦抓过了画,打开匣子,和太监送来的那张一对,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对画技太也无知,这几张画分明出自一人之手。
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心里那点朦胧的感情有了着落,忧的是往后就要跟后宫所有人分享桓青。不知不觉间,又几杯闷酒灌下了肚。满地月光如银,早开的桂花散着幽香,清冽的如一根银针,挑刺着她混乱的头脑。
晓莲出来寻她:“何公公在外头等了夫人好久!”她这才想起,原来又到了她侍寝的日子。宣瑞负着手,像个姿仪翩然的小大人:“我若留在这里,姑姑知道了,说不定会迁怒夫人。”阿嫦顾不得拦挡,眼看着他出了月亮门,太阳穴一股一股地撞着,浑噩间就被塞上了轿。
走进熟悉的碧纱橱,她且不管堆在桌上花花绿绿的新鲜话本,大声喊着“桓青”。一只灯蛾绕着纱笼打转,烛芯的光焰微微一晃,在墙上投下似水波纹。无人应答,她又大起了嗓门,嚷嚷得树梢上栖的鹁鸪都飞了起来。她像受了欺负似的,紫罗绫下的两片肩骨,振翅般颤了起来,双手捂脸,发出了呜呜哭声。绘着竹叶的屏风一动,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走近,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傻孩子,哭什么?”阿嫦笑嘻嘻地放下手,却是一点泪痕也没有,反伸出手,要揽他脖子:“桓青!……”看他一脸疲态,头上的冕帘遮着眼,青玉带钩锁不住宽大的龙袍,不知为何住了手。“陛下……”建宁帝在她身旁坐下,阿嫦愣了半晌,红着脸起身:“我是不是该让座啊?”教习嬷嬷的话突然闪现,她想起尊者在时,朝南的主位是坐不得的。
建宁帝失笑地摇摇头,随手翻起一本《玉搔头》,语气里难掩烦躁:“怎么,你不爱看吗?”阿嫦别过脸,半晌,吞吞吐吐道:“你……你怎的骗我?”建宁帝移开了眼,笑着将书拍在桌上,说出的一席话却无关:“这起文人尽会瞎诌,当皇帝的若真娶了个妓女,满朝的老头子怕不吵翻天了?”他侧头看看,阿嫦瞪着水汪汪的眼,不能满意似的。顿了顿,缓缓开口:“你可知,书里把皇宫写得再夸张,也抵不过这里万分之一的险恶?”阿嫦抱着臂,尖而小的鼻头朝天翘着,哼出一句:“我不怕!”生怕建宁帝不信,还又找补了一句:“秦家出来的女子,不是什么胆小的人。”忽然“哎哟”叫了一声,她捂着被他揪红的鼻子,刚要反击,就听他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你的性子,”他闭了闭眼,“本不适合待在这里。”他想起,以前有人贡来几朵巴山中的鬼兰,姐姐拨了十几个工匠侍弄,可离了依托而生的天然林木,很快就枯死了。
阿嫦却会错了意,摇晃着他两条手臂,硬要他看着自己:“怎么,你觉得我不够聪明吗?那可看错人啦!”她并没夸嘴,连家里女学堂的塾师,都不得不承认她背东西最快。建宁帝苦笑道:“朕并非此意。只怕你太聪明了些,一眼望穿了不值得追求的事物,到时又怎么争得过人家?”阿嫦似懂非懂,看着他眼里跳动着自己的影子,鬼使神差地就那么问了:“你是怕了么?”建宁帝浑身一颤,阿嫦发现,他和宣瑞一样,低头的样子尤其好看。半晌,他灌了口冷茶,凉意透进心里:“我怕,如果我保护不好你,到头来你会恨我。”阿嫦掰开他攥成拳头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放了进去,郑重道:“不会的。”他闻言擡头,她的脸莹白皓洁,像最好的一种桃花纸,弯弯的蚕眉是两条墨溪,漆黑的瞳仁是两眼墨泉。许多笔记里都写道,一个最好的画师画了一幅绝世的美人图,每日每时对着画心心念念地叫,叫上几千百声,美人就会从墙上走下来。其实,她已千百次入了他的画。
名香𦶟得只剩半截,始觉夜真的长了。燃过了的香线簌簌断落,在铜盘里磕成寒灰。阿嫦心尖一抖,贴身罗衣已汗透了,没话找话说:“你既是皇上,怎么又会在街上拉琴来着?”建宁帝但笑不语,面容好像在问:“你想说的真是这个?”阿嫦红了脸,胡乱摆着手:“这天下都是你的,你爱去哪拉琴,谁管得着……”“五哥技痒,无人搭伴,我不过陪他过过歌瘾罢了。”阿嫦“哦,哦”应着,点了点头,眼尾秀媚地一斜,想看他是不是还在看自己。忽然身子一轻,建宁帝已打横抱起了她,朝那红幕低垂的纱帐里走去。她被那双清癯的手硌得生疼,心中却觉得很幸福,紧闭上眼,勾住了他的脖子。那半幅蓝紫色的湘裙流泻在地,层层褶褶,粼粼漾出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