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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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嫦还未入宫就册封夫人之事,顷刻间就传开了。她不知爷爷动用了什么手腕,摸着那一身吉服,嗒然叹息着。陆续有僚友的贺礼送进来,她不能出门,就专意选着赠给娘和阿哥的年货。进了腊月,到处银装素裹,推门一片雪白,天地显得阔大了许多。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阿嫦的轿子汇入了正阳门前的脂粉堆中。那一顶顶青毡小轿掀开来,个个都是朱唇雪肤的佳人,只不知过了今夜,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阿嫦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家乡的雪都是扬扬洒落,晚上积了一层,日出前就化了,哪有这厚厚的如铺盖卷一般。她偷偷探出半个身子,从地上抓了把松软的雪,团弄两下,做了个阿哥,想到那天在街上遇到的杏衫男子,又伸手去抓雪。这时,一阵旋风卷来,就着阴沉天色,她看到正阳门上的朱红匾额照她压过来,像某种不能逃脱的宿命,不禁头脑一阵晕眩。

宫里分给她的地段都是最好的,紧挨着麟趾宫和含章殿,殿名儿也吉祥,叫长庆。她一人就占了一宫,各处看了,也没甚不满意处。趁着那掌事宫女还未走,阿嫦又提了个请求:“姑姑,把我这里的宫女换成年小一点的,好弗好?”秦夫人的话,自是无人胆敢不听,过了一日,长庆宫里的小宫女就叽叽喳喳,麻雀般吵个不休。她们原还有些怕主子,但看她笑嘻嘻的一团和气,各人都是小孩子心性,很快就打成一片。现下又为谁家乡的美食最好吃,一递一声,闹了个急赤白脸。阿嫦只得命令她们:“都别吵了!过来拼七巧图罢。”这也是阿哥给她买来的,许多人都未见过,拼不出来,急着央求她。一定要等她们当面和好了,她才两手飞梭似的,瞬间就拼出了一幅。她们又不依了,定要她一个一个拼。连小太监都从廊下挤过来,攒着头,看秦夫人又在变什么戏法。

如此日月过得甚快,十几个侍寝日都过了,同期入宫的秀女已挨个召见了,只长庆宫日日闭着门热闹,好像也不理外头的事。其实宫里都等着看她的笑话,人都说皇上封她是不得已,这就是故意打秦天吉的脸呢。一日,阿嫦正在教宫女们翻花绳,她会上百种也不止,以前只是没人跟她玩儿罢了。一个面生的太监捧着个匣子来了,阿嫦好生奇怪,那太监宣称是陛下派来的,放下就走了。那伙宫女做着怪相,互相挤眉弄眼的,吃吃地笑。

阿嫦打开来一看,连吐气声都轻了。她呆呆地看着匣子里的画,一人背朝她站立,乌发松松挽着,身披香罗紫,旋着舞步,姿态袅娜,灵秀之气透纸而来。她脸蓦地红了,拍的盖上,不许人看,脑子里一团乱麻:陛下那日也在天街上?她怎么没看见呢?

当晚,她被召到了麟趾宫,却不见建宁帝身影,只有那个太监守在一旁,指着案上笔墨,对她道:“陛下请夫人画完这只纸鸢。”她俯首一看,桌上果真挂着一只白色的纸鸢,一对黑漆漆的眼已被点出来了。她也不相让,沾墨濡毫,托腮一想,就用掺了水的浅黑打底,又沾着没化开的深墨一根根画出毛羽。末了搁笔一瞧,正是一只惟妙惟肖的猫头鹰。她由于得意,先就看了个不忍释手。那太监又来传建宁帝的旨意:“这纸鸢夫人可先拿走。”此时天光已亮,阿嫦有些困倦了,那太监派人将她送回。等她一觉睡醒,阖宫上下都喜气洋洋的来给她请安,地上堆了数不清绸缎布匹,并钗环如意等物。跟她玩得最好的晓莲,当先出来福身,捂着笑口,语声数次被忽如其来的笑意打断:“奴婢……嘿嘿,奴婢问了各宫,都没……嘿嘿,都没夫人的丰盛呢!”

阿嫦越发诧异,照实说道:“可我连陛下面也没见到呀。”几个老成的相视一笑,怕再说下去惹恼了她,在她身后又垫了许多软枕靠褥,推推搡搡地出去了。阿嫦把那纸鸢举到眼前看了看,翻身埋在枕头里,撅着个嘴,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往后逢到她侍寝的日子,建宁帝总也不露脸,桌上不是摆着个拆到一半的九连环,就是缺了中间两联的格律诗,刚巧够她打发一晚上。有一次她分明听到屏风后有人,故意高声吟道:“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却什么也没发生,她只得扫兴而回。后来那太监再给她出难题,她索性放着不看,有心要气那恶作剧的一气。如此两次,下次她再来,就只有她喜欢的一些话本子,坊间极少有这种朱墨两色精工套印的,她不忍放下,结果又着了那人的道儿。

半年过去,闻得小她两岁的沈昭仪已经有了身孕,端阳时赵太太来看了她一次,送了一包不知什么药粉,扑鼻腻香,让她洗澡时洒在浴汤里。阿嫦又问了家人安好,得知三姨娘和阿哥都和以前一样,只觉入宫以来从未有过的开心。

正是盛夏溽暑,烈烈日头烤得人头脑焦昏,忽然不知打哪儿飘来一块乌云,晓莲急扯住晾衣框里的被单,才没被风吹走。阿嫦赶忙跑出来,站在积水檐下,扑着衣襟扇风。一点雨脚斜飞进嘴里,凉意沁人,她高兴地取来纸鸢,一面回头道:“我出去放会儿风筝!”人已到了垂花门外。晓莲直起身,忧声道:“打闪了就要回来呀!”

那风平平刮来,送着纸鸢摇摇直上,在半空里打着旋儿。蓦地里一声惊雷,炸在耳畔一般。细看天幕,不知何时黑黄黄的,井床、花架像蒙在黄沙里。头顶似有无数紫色小蛇,飞梭般乍隐乍现。阿嫦心中有些打鼓,忙不叠收线,那把手被她摇得快了,“啪”一声掉了下来。眼看纸鸢被风越送越远,终于那根银丝从中断裂,那个她精心绘制的风筝,也离巢的燕子般四处乱飞。她犹不甘心,追着纸鸢向前跑。

终于纸鸢被宫墙的琉璃瓦钩住了,她看墙外正有一棵老树,撑着伞盖般的浓荫,环顾四下无人,就将裙摆在身前拽了个结。所幸夏天衣物不太臃肿,她踩着树瘤,三脚两下就攀上了顶梢。正要伸脚去够那风筝,忽然又一个霹雳,震得空气都抖起了波纹。人人涌出来看,原来是宫里积柴薪的小院着了雷火,滚滚浓烟从屋角中升起来。

阿嫦听到雷声近在咫尺,手脚便没了力气,眼前一片稠黑,忽然身子一轻,似一片羽毛般平空落下。“呀,小心!”阿嫦看到一片杏黄衣角,幸而寝殿的墙缘并不甚高,她还是将那人扑得一仰,两人头下脚上地摔在草丛里。盛夏野草丰荣,长得齐人腿肚子深,仿佛天然的深绿毛毯,阿嫦只额头触在了石头上,肿起个鸭蛋大的鼓包,疼得她直“唉哟”。

那人将她护着的手移开,对着她头上吹了几口凉气,起身道:“我去给你拿点药。”话罢阿嫦愣了,扯着袖管将他拉回来:“你……你是……”这声音冰盘溅玉一般,她决计不会听错,正是那日在天街将她带出重围的琴师。“你……你怎会在这里?”她话音急促,忽然眉头一舒,“哦,我知道了!你是来给陛下弹琴来啦!”那人苦笑着摇头:“不对。”

阿嫦拳头抵着腮帮:“不是吗?”过了一刻,那人手里捏着个黄澄澄的小瓶子回来了。“闭上眼。”阿嫦依言做了,眼前浮现的却是他面貌。清淡的眉眼,秀挺的鼻梁,唇上一根髭也没有。奇怪,这样好看的人,做什么要戴面具?鼻间一阵浓辛过后,头上热辣辣的包不痛了,凉丝丝的很舒服。她双睫蝶翼般颤动:“多谢!”那人轻笑:“可以了,还闭着做什么?”她连忙睁开,他的声音又打背后传来:“你很喜欢这个风筝?”

他手中举着的正是阿嫦的猫头鹰,刺得满身窟窿,一块块白纸布头翘着,似停在花架上的蝴蝶,马上便要呼剌剌飞走。阿嫦小嘴一扁,举手接过来道:“这是我画过最好的风筝,可惜就这么没啦!”那人寻思了一会儿,忽然道:“跟我来。”他的居所是一间很洁净的小屋,没有多余冗饰,满室松香味,地上铺着凉席,壁间挂着“云庭雨落,雪洞风来”的对联,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泼洒在墨绿色的幅条上。那人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原来此处地势甚高,外面栽满桐竹,雨洗过的葱翠新绿,争着从窗间流进来。

室内陈设极为简单,正中檀木长几上堆满了长卷。那人带她来到几前,拆下卷轴的棍柄,裁开熟宣,一层层地糊出了风筝形状。阿嫦咋舌:“和我之前那个一模一样!”那人微微一笑,笔杆抵着下颌:“你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呢?”阿嫦眼光停在窗台上翻飞的黄蝴蝶上,不经意道:“就那个罢!”那人顺着看去:“我以为你会要个难一点儿的……也罢。”他灌出各色颜料,先用鹅黄描了个边儿,然后换了大大小小的画刷,勾出繁复花纹,最后拧开小盒子,在那蓝粼粼的光带上洒下白粉,看来就比真的大蝴蝶还漂亮。阿嫦久久说不出话,生怕碰掉颜料,不敢伸手去摸。“你……原来你是个画待诏!”

那人不语,半晌叹了口气。阿嫦不依不饶,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嘻嘻道:“我叫秦素娥,不过他们都叫我阿嫦,你也可以这么叫我。对了,你叫什么呀?”那人踌躇了半天,轻声道:“桓青。”阿嫦甚少看什么奏章疏议,也不知这名字犯了圣讳。她等那风筝干了,挥着跑动起来,又趴到窗口望望:“唉,这雨又落大了!”

桓青忽然开口了:“下一回,我能替你画一张像吗?”阿嫦回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当然可以呀!不过你不是只替皇上绘像?”他摇摇头,欲待拉他,又收回手:“天晚了,我带你出去。”阿嫦吐了吐舌头:“是呀,晓莲她们看我不回去,还不知有多担心呢!”

那人好像知道她住长庆宫似的,撑着纸伞,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铜漆大门后,才踏着水洼回去了。

建宁四年,麟趾宫西殿遭天雷击毁,钦天监谏言天降灾异,建宁帝斋戒三月,始在积薪院旧址建国安寺。(衰兰子曰:即日后之长清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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