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夜色浓重,似一团未化开的墨。垂花门上干枯的葡萄蔓一动,老鸦“啊啊”叫着飞走了,像一个哑子竭力学说话。假山下凿的鲤鱼池都上冻了,屋内鎏金铜漏缓缓向壶中注水,木箭已齐到表尺上子时的刻度。一个牙齿烂黄的汉子揭起铜钟,底下躺着五枚梭形的骰子,皆是黑的一面朝上,上绘犁牛。这下连缩在炕上划拳的几个都跳了下来,一起搡着掷出骰子的人,粗嗓门满院子都听到:“好你个周大!五子皆黑,这个‘卢’给你小子抢去啦!”周大带着薄醉,神气抖擞,毫不谦虚。有人酸溜溜地说:“鸿运来了,到底挡不住!今儿我们这么多人拔筹,偏给他拔了头筹去。嘿嘿,到我手上,这姓苏的都站不稳啦!”
此言一出,那些护院们都呲着牙,谈着下三路,竟是越发污秽,不堪入耳。周大喝饱了黄汤,拍拍溜圆的肚皮,踏着醉步,哗啦推开门扇:“我……我去茅房……”有几个人起哄:“在这儿撒开裤带得了!谁没见过谁啊?”他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刹不住似的,向左晃了几步,这才转向右首。插上门销,脖子猛然一凉,月光下,浓髯一根根在刀面印出,他还不信,狠揉了把眼,那刀在肉褶中越陷越深,蓦地流下一道红线。他慌得腿都软了,一阵腥骚过后,他忽然将钱袋抛在门外,沉甸甸地滚了几下。他眼随着钱袋,极为肉痛,强作镇定道:“这里有四十两银子,不够,你跟我回去取!”
那刀在头侧一旋,他只觉耳朵冰凉,伸手去摸,竟什么也没摸到。他骇得鬼叫连声,喉头一紧,那人手劲奇大,似要将他脖颈生生捏碎。“你再叫,我就将你左边耳朵也割下来!”剧痛之下,还能听出声音是小六儿。感到制住咽喉的大手松了松,他喘出一口气,桀桀冷笑:“老爷的话,那贱人就是给打死了,他也不过问。你这是想跟老爷作对吗?”小六儿刀背在他肚上一挥,迫得他跪在了下去。他满眼沉痛,拄刀而立,一字字道:“你们为何定要逼死她?”
周大以为他退缩了,索性一屁股坐下去,箕踞双腿,挑衅地扬起下巴:“那骚货寂寞得紧,我们不过帮她杀杀痒。至于她像你那死鬼娘一样不识好歹,我们又怎想到……”话未说完,他已经连人带身子浸到了茅坑里。脏水呛入口鼻,他像旱鸭子扑水,搅得黄流四溅。小六儿扳着他的双腿,怎么也按着不令他出来。眼看那脚抽了几下,不再动了,他才使劲一提,将他放到地上。周大两眼被污物糊得看不清方向,对着四面团团乱拜:“小六儿,六大爷,你行行好,饶了小的狗命。以后老爷有好差使,我一定全让给你……”小六儿不耐烦地打断:“孙子才当什么狗屁差!你好好说,究竟去了哪些人?长什么样?少了一个,唯你是问。”
周大唯恐说得不仔细,过于紧张,说话缠夹不清,小六儿又让他重复几遍,确定无误,才在他项上一割,拎着发辫,“咚”得掷进粪坑。他提起朴刀,跃上屋檐,轻轻扒开几片瓦,周大说的几个人都在里面,还在猜枚行令。那个牙黄的是个痨病鬼,叫齐二柱,今天上医馆抓药去了。此刻他斜躺在炕脚,摆弄着秤星子称药,正要和水饮下,一道弹子贴面飞过,屋内灯忽然灭了。紧接着刀风飒飒,他新买的小羊皮袄豁露了好几道口子,皮肤溅上了什么东西,烫得像扪上了烟星。他匍匐在地,爬到墙角,擦亮了火镰火绒,白光摇曳下,他的眼忽然直了。恍然中,他还以为有人摆满了枫叶红的屏风,再一看,原来那是墙上泼洒的鲜血。小六儿背对着他,长刀自上而下,圆光一闪,最后一个人也倒下了。他衣角上没染到一片血迹,只有腰间悬着一挂人头,像大小不一的菩提根。他用眼角瞄过齐二柱,嘴唇微动,齐二柱没听见,但知道说得是“滚”。他如蒙大赦,手脚并用着爬了出去。才出院子,便一路嚷嚷开去,声如杀猪:“来人哪!小六儿杀人啦!”
喊过三声,值夜的练勇七手八脚套着号衣,端上鸟铳,松明火把似一道长龙,将屋子四面围住。小六儿纵是艺高,亦不敢多耽,瞅准了人少的空当,扛起院中储水的铜缸,大喝一声:“下去!”那缸少说有百来斤,被他使巧力一扳一推,竟然平平飞出,罩住了两个当先冲上的兵勇,余势不息,又撞翻了好几个人。他借势在四周檐角一踏,身如青云,扶摇直上。
蓦地里左脚一歪,原来是被石弹击中,脚后跟筋肉全炸开了,只有一层油皮连着。看他行动受阻,为首的兵丁大手一挥,顿时架梯的架梯,撒网的撒网。他一咬牙,顷刻间两手一掰,接上错骨,痛得他舌尖都咬破了。余下的皮肉伤不在眼里,身形几个起落,顺着出城的路逃去了。阮广兴这时也趿着棉鞋出来了,悄地吩咐阮升,买嘱了城门守将,明日绝不放他出城,余下的兵丁赶明儿一早,就分四路截住出城官道。这么安顿一番,他就掩着哈欠,继续和姨太太们做水磨工夫去了。
小六儿在西四街一转,却是并不往金市门去,避开一队巡警的官兵,打西山兜大圈子绕回了长鼻子巷。邻里都知苏锦画死得贞烈,也有馈赠白面的,也有出点镪钱的,进门停着一口薄薄的枣木棺材,立着个简易神牌,还切了个猪头供着。瞎奶奶穿着守灵的装束,手里握几张黄阡纸,眼皮耷拉着,似已睡去,只有嘴中还喃喃念着:“你来我家,一无花烛酒礼,算不得明媒正娶;二无夫妻之实,进不得祖宗祠堂。念你侍候一场,我给你烧点纸钱,来日黄泉路上不要回头,下一世投成一个好儿女,再不要把人家做小……”
小六儿跨过门限,解下裤上累累人头,放在供盘中,肃然哀悼片刻,低声道:“娘,快走罢。”瞎奶奶木拐顿地,一夜之间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我一把岁数,撑持这个家十多年,一椽一瓦都摸惯了,你还叫我到哪里去?”小六儿听出责备意味,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望着她萧萧白发,固请道:“天一明,阮家的人定会追来。我送你去沧州避一避,我自己……”他一捏拳头,决然道:“便去山中狩猎为生,刳皮剥卖,度此一生便了。”瞎奶奶进阮家之前的娘家姓金,因歉年乏粮,养不活儿女,不得已寻个牙婆将她发卖了。生下小六儿的爹后,她衣食粗能支持,便想回家寻亲。无奈亲人死散一空,几顷薄田也并入大户,金家村虽在,她在村里已是陌路人了。
瞎奶奶含着老泪,一声不响地转进去,收拾起了包袱。不时拿出一个发黑的银锁,或一个暗沉的剔红漆盒,指给小六儿看:“你爹娘用过的呢。”小六儿好生愧疚,索性背转身去,敞开的抽屉里,忽然有一物吸引了他的眼光。那是一块发霉的糕饼,黄色的发面上嵌着狭长的白糯米,像是垂着穗结的金菊。因了旁边的樟脑丸,才不致被虫蚁啃噬殆尽。他心中一阵怅然,沧州地势险峻,境内多山,不知哪座山头再能望得见莲花桥?有时寒鸦从玉华台飞来,他都仿佛能听见她的信音。甚至月圆了,缺了,起月晕了,乌云散了,他一想到可以和那人共有一片清光,便对那月亮感激起来,竟至手舞足蹈地膜拜。往后沧州的月,还会是长安那一轮月吗?
在西市岔口旁,人流密集处,有一座灵官寺,京里人都上那里求签许愿,最是灵应。他攒下钱,也不知在那功德箱、放生池里投过几许铜钱,趁着人多,住持看顾不过来,他还偷偷从那二十两一根的签筒里,拽出打着绿结的签课,躲在金身后贪看。有上上签,也有下下签,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什么也没发生。他暗自决心,此去沧州,为了报答瞎奶奶,他要娶一位良心好的农家姑娘,和她打鱼种地,生养儿女,了此一生。掌心一握,糕饼碎成油渣,像他年少时深藏的梦。他不能永远活在梦中。
东方泛出鱼肚白,瞎奶奶挑着一担衣物,她望着灵位,犹自不能放心:“他们……会放你出城吗?”小六儿绑紧裤腿,蹬了几蹬,足上伤口包了金创药,已不碍事了。他闻言隐秘地一笑,眼望着横放的棺木,狡黠地闪过一抹灵光。
清晨,瞎奶奶在长鼻子巷的老屋着了场大火,还好棺材被邻人抢了出来,胡乱请几个小和尚念念《往生咒》,给三四个脚夫摆了一桌酒,就擡到城外乱葬岗瘗埋去了。阮家的亲兵在四个城门守了一整天,小六儿早牵着小叫驴,腕上盘一条绳鞭,一路甩着,去得远了。瞎奶奶侧坐,扁担打横放在驴背上。草叶卷儿吹出罗罗腔,青山深处刚落了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