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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县隶属并州卫,正是那古时候的幽燕之地,深黑色的冻土上,零星有几座草垛,那都是还未逃走的村民。朝廷隔三差五来征兵,连十三四岁的半桩孩子,以及年过甲子的皤然老翁,都被催撺上路了。有一家门前悬着一张麂子皮,还有几只嵌着枪弹的黄大仙,从外墙看也不如何富裕,只是牵了刺篱围出一方院落,里面农具摆放整齐,种着两畦小青菜,一到傍晚,炊烟就从空中袅袅升起,显出几分过人家的气概。瞎奶奶执着一把破镴壶,在院子里到处逛悠,碰到什么都想浇一浇水,被小六儿抱了回去:“仔细踩着蛇!”
暮色中,柴门外现出了甲长的紫膛脸,扬了扬缺一指的手掌,他便知有事。走到屋后,擦亮了那把磨得锃亮的铁枪,叮嘱瞎奶奶守好门,大踏步走了出去:“李大哥寻我何事?”李全方颏虎须,皮肤因常年下地劳作,晒得精黑,背心紧紧绷在身上。他点一点头,算是招呼:“六兄弟。”小六儿当先朝村里走去,头发在顶心扎成一个揪髻,束着红绸,余发纷披而下,显出一点倜傥。他满嘴灌风,大咧咧地回头笑:“杆子又不长记心,想来讨打了?”李全阴沉地一点头:“出去探信的兄弟,报道过天星有些不老实。”过天星是沧州附近群山中的杆子头之一,常纵手下打家劫舍,□□民女,村民苦不堪言。小六儿来后,拉起了一个民兵队,由甲长李全出任首领,实际号令却全出小六儿。他组织村人到劫掠一空的庄子里,捡回了破铜烂铁,交由本村的郭铁匠,敲敲打打,每人便都有一件趁手的武器。闲时播籽耘田,打柴磨麦,流寇一来,就抛下农具,一窝而上,占据老林后的坟堆,居高临下,投石滚木,近身肉搏,从未败绩。因着各人家里都有老小,战斗时格外卖力些。小六儿虽不曾读书,兵法上的虚实远近之道,仿佛天生就存在肚子里一般,源源不竭,当者披靡。
这次来的是过天星手下的小股流贼,不敢正面对撞,专干放火掳人的勾当。眼见陈三家的大姑娘,被他们挟持上了马,正在慌慌张张地往林子里退。李全手下的民兵们全都怒火三丈,有的家伙不在手边,扛着锄头就跟上去了。那些人也不认真撤退,慢吞吞地和他们兜圈子,靠后几匹马上的流贼,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了好些说不出口的字眼。激得那些汉子吱哇乱叫,恨不得将他们食肉寝皮,便是绳索套在手上,也要挣断了和他们拼一拼。
今夜没有月亮,老林乌漆嘛黑的,树影左右横斜,似一张当空罩下的网。听不到老鸦叫,仿佛里面暗藏了什么危险的动物,枝叶窸窣,林风呼啸,似是那头巨兽屏住了呼吸。小六儿本能地觉着不祥,勒马人立,大喊一声:“不要追!”李全回头道:“小黑子回来报说,流寇人马都在山上开酒宴,这都是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惧!”其他的人早都杀红了眼,又听首领说得的实,哪还有什么顾忌,特别是年轻一些的,为了逞能,狂抽马腹,绝尘而去。
忽然前方“哎哟”连声,痛呼不止,小六儿情知有诈,擡起右手,阻住人马靠近。可那民兵队里的都是亲叔伯兄弟,自家亲人遭了殃,哪个能不上去看看?因此并不听他的号令,纷纷聚合而上,结果越来越多的人中了绊马索、铁蒺藜,或是掉进陷坑、渔网。陡然间喊杀四起,一标持枪拿杖的人马从山头杀出,一边呼喝,一边高举火把,示威似的喊着军号,竟是官军服色。一时间山鸣谷应,震得脚下土坡都在摇晃,竟不知有多少人。
李全努力收束人丁,又有什么用?那些受了惊的汉子,狂呼乱叫,四散而逃,企图以一己之力突出重围。小六儿临危不乱,拨转马头,朝着最高的山巅冲去,看见西面山石陡峭,人手最弱,眨眼间计上心来。他对李全说了心中计策,李全虽不完全明白,但生死系于毫发,不敢耽搁,迅速召集民兵。可场面失了火一样的混乱,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遍地求饶和乱骂,裹挟在官军的喊杀声中,幢幢火光下,宛如一幅《地狱变》。小六儿见状,“当”的一声,砍倒了一棵大树,厉声道:“所有人分两队站好,出列者斩!”
有些人望了望他,他们平日都和小六儿一起喝酒赌钱,随便惯了,此刻虽见他神色凛然,并无畏惧之心,磨磨蹭蹭地挤在一起,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踹了你的屁股,乱象更甚方才。忽然有人惨叫一声,一具无头尸身倒了下去,看那身衣裳,正是新娶了刘寡妇的牛大壮。一片血光中,小六儿岿然不动,与平时的嬉皮笑脸判若两人,嗓音沉着,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乡亲们,过天星勾结官府,要将我们一网打尽,踏尽我们的田亩,抢光我们的麦子,还要杀我们的男人,奸我们的妇女。我们若不列成阵势,奋起反抗,到时候打起来刀枪无眼,我们所有人,恐怕都要陪牛大哥下去作伴了。”他一番话入情入理,恩威并施,骚乱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在他面前站成了两个方阵。李全左右看看,也并在一队里。
小六儿颔首道:“很好。官军不比杆子,最近的大营远在三十里外的沙家城,走了一天的路,人困马乏,战力有限,再加上志在劫掠,定不耐久。我们派一队精兵从西边突围而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俯视满场人众,看他们如在学堂听讲的学生,各个仰着头,面带惧色,于是接着道,“一冲乱他们的阵势,士气低了,官兵也就成了一帮乌合之众。能冲出多少算多少,冲出去的就去唤集村中的妇女老幼,一起到山下叫阵。趁着早雾,官军定会以为中了伏兵,撤退不暇。留下的兄弟,跟随我砍倒官军主帅的大纛。”他遥指光影中的那面玄鸟旗,语音冷峻,一一布置下去,纹丝不乱。
看到李全在踌躇,他下马抱拳:“突围的兵众,还要劳烦大哥带领。”李全不是傻子,他知道陷于重围,小六儿率领的一伙人,无论能否吓退官兵,都只有血战到底一条路。他忽然热血上涌,在小六儿肩头一拍,低声道:“你放心,金奶奶就是我自己的家人。”小六儿哈哈大笑,蓦地收声,面色冷厉:“你若失败,全村被屠,是不是家人又如何?”李全悚然一惊,也知事情危急,不再打话,高声唿哨,率先冲了下去。山石嶙峋,马蹄打滑,有些人才靠近就摔死了。听着那声声惨呼,留下的无不栗栗股战,小六儿不为所动,长鞭划向纛旗,眼中精光炽盛,命令道:“跟我上!”
他猜对了,这伙官兵是从附近县城调来的,共有三千人。县长大老爷勾结土匪已久,背后也不知捞了多少好处,闻到过天星诉苦,正好朝廷拖延官饷,便心生毒计,要从金家村抢粮,再治他们一个交通匪人的罪名,全村夷平,替过天星出这一口气,还能向上级邀功。
小六儿一骑在前,持枪当胸,像铁钎串肉一般,刺穿了好几个人的脑袋。觑准时机,腾空一跃,双手结印,那旗杆竟是生生被掌力震断。訇然一响,遮天的黑底金字旗掀起一片尘埃,趁着旗令官发愣的空当,他如一头飞熊兜头而下,两手掰着他的脖子一扭,腰刀出鞘,割下头颅,高举在手,号令众人。官兵看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无不退却,慌乱之中,队形散架了,任由都尉怎么吆喝都集不起来。小六儿身边虽有死伤,尚不严重。他不住张望山脚,心情焦灼。这般举动,能吓退官兵一时,拖得久了,敌方利用压倒性的人数优势,非将他们全歼灭不可。他不担心李全的义气,而是担心村里那群未经阵仗的妇孺,有没有勇气为了拯救父兄,赤手空拳,深入险地,布下疑兵之计。即算肯来,李全仓促间该如何调动这么一大锅乱粥?想到这里,他看着身边抵死厮杀的兄弟,感到一阵歉怍。他搴旗杀官后,中军下令,有将他生擒者立升把总,官兵精良的火铳、弓弩都向他招呼过来,不一会儿,他肩上、腿上各中了一箭,所幸未伤到要害,尚可举枪杀敌。他能感到右手动作越发迟滞,每一转身,一投掷,鲜血都更快地从体内喷涌而出。他苦笑了一下,林密山深,今晚没有月亮。
他捂住被敌人长剑扫过的肋骨,借着马腹的掩护,尽量用枪挑刺敌人。可他抓住靷子的手愈加乏力,眼看官军的刀环闪着凶光,劈头砍下,他回手一挡,长枪圪铮一下从中断裂,这下便只有小臂护着头领。忽然一柄青光剑从旁斜刺,砍断了官兵握刀的手,他还没痛呼出声,脑袋就被剑锋平平地削下了。小六儿顺着剑身看去,镶绿松石的青铜剑柄握在一个青年手里,眉如墨画,目似寒星,剑交左手,随意挽了个剑花,顺手砍倒了一个想偷袭的官兵。他从腰间解下酒囊,仰头狂饮,敞着宝蓝色对襟交领袍,衣带翻飞,袍袖鼓荡,远看似剑仙下凡。他饮毕,对小六儿伸出手:“可能再战?”嗓音清朗,带一点绵软口音,说不尽的潇洒。小六儿心头气涌,右手不知怎的气力大增,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鞍,随手从一个官兵手中夺过大刀,指着一丈外、人圈保护中的都尉,挑衅地一歪嘴,缰绳一抖,身形如箭窜出。青年一怔,立刻明白,也便打马追上,两骑并排,风驰电掣,来不及躲闪的官兵都被踏成了肉泥。场中局势大变,无数头缠黑巾的汉子手执刀枪剑戟,骑着高头大马,几个人合围一名官兵,将他拖翻下地,剁成筛子。
恍然间如过了一天一夜,天边才亮起一条白边,雾气消散后,李全带着村中妇女来援了,她们有的怀中还吊个半大孩子,操着面杖,杀气腾腾,跟在李全后面喊着口号,竟无一人退缩。来到山上,才见地下虽躺着不少村人尸首,但每一个村民装束的人,身边都堆了四五个红衣铁甲的官兵。她们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小六儿已和那个骑马的青年走来了,两人勾着肩背,宛如十几年的兄弟。那青年对着前来支援的村民团团一拜,朗声道:“各位大叔大伯,大爷大娘,我们乌角巾打听到官兵意欲逼剿村落,连夜赶来,迟了一步,没能救下所有弟兄,深为抱憾。”说着低头默哀。有那亲人受伤战死的,伏在地上哀哀哭泣。更多的人是喜极而泣,不知谁起的头,连血战一场的民兵们,都抛下利刃,跪在地上向他磕起头来,感谢天兵天将救命之恩。
李全执意要问他姓名,青年微一抱拳,爽朗道:“不才秦在渊,贱字龙泉,忝任青龙堂主。”小六儿这才看清,他腰带竟是一匹青色的潞绸,白玉钩上雕刻螭首,显然在帮中身份不低。小六儿不跪,伸出一拳,秦在渊和他的拳头碰了一下,笑纹深邃:“这位英雄怎么称呼?”小六儿一愕,黑脸上映出一片赧色:“我还没有名字。”秦在渊仰天大笑:“乱世英雄,岂可当无名小卒!你姓什么?”小六儿寻思一刹,定定道:“姓阮。”“好!”秦在渊摸着下巴,忽然吟出一句史传来:“昔武王克商时,‘周公旦把大钺,毕公把小钺,以夹武王’。你便叫阮钺,字武成,如何?”小六儿咂摸了一会,一抹嘴唇,笑道:“奶奶的,我一个粗人,还要什么表德?”秦在渊正色道:“以后你的名字要在童子口里传唱不朽,难道也让人家直呼姓名?”小六儿两睛发直,侧头看一眼日晖,怔怔道:“真有那么一天么?”到底不出声反对了。
秦在渊不再多言,微微一笑,扬手一抛,一个物事落在阮钺手里,他低头一看,是个卧虎形的黄玉衣钩。与此同时,秦在渊的声音响在耳边:“黄犼堂的舵主在益州战死,这个位子便由你来坐罢。”阮钺望着遍地尸身,没有推拒,紧紧地握住了带钩,感受它在手中的冰凉。彤日高移,照着林中那一条小路,如风里炊烟,飘飘暧暧,左右回旋,不知通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