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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入伙后,阮钺随着秦在渊转战青、兖、荆、徐各州,秦在渊更多时候,处于居中调度的枢机位置。他已发现,名义上五位舵主均有议事之权,但隐隐有尊秦在渊为首之势。秦在渊御下宽仁,赏罚有节,指挥有方,对大局的估量又十有九中,他手下的青龙堂对他最为服膺,隐然以亲兵自居。阮钺手下的黄犼堂,与黑罴堂并为帮中的精锐主力。练兵闲时,秦在渊交给他许多《尉缭子》、《司马法》之类的书,他在马背上边识边读,看到若干心中明了而苦于说不出的想法,一一和前辈高人印证,心里也觉由衷欢喜,渐渐的对文墨不再抵触。一天,他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用树棍写自己的名字,写了几个,又在旁边一笔一画地写了个“宣”字,第二字还未写出,秦在渊走过来了,看着不住点头,击节道:“不错!我们浴血厮杀,为的就是杀尽宣家人!”阮钺浑身一颤,抛下树枝,甩着手腕道:“奶奶的,写几个大字,比提一天枪还累!”
他早就发觉,秦在渊对皇室怀着刻骨仇恨,弟兄们射箭用的鹄的,每一个草人上都贴着王公贵族的名字。他看着洒脱,酒到杯干,指挥若定,无聊时就搂着婊子狂呼乱叫,打仗时不要命地前冲,仿佛不知愁为何物。阮钺却看到他在满月时舞剑,斟酒自饮,醉步流连。他以为他的剑中没有一丝杂质,才能出手如此之快,可这样的晚上,他抚剑的姿势像是对着一个久别的情人,剑尖似被无数情丝绞缠,沉重万分。他问阮钺为何不娶妻,分给将领们的女俘虏也从不近身,阮钺支吾半天,回答:“男子汉自当四海为家,天下未定,何暇娶亲?”秦在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副调侃神气,话音却带着无人知晓的落寞:“人啊,最想要的东西往往是得不到的,得到的都非所好。”阮钺讶然举首,他又像说醉话一般,嘟囔着去了。
遵照秦在渊的将令,每攻克一座城镇,应是先封印府库,等弟兄们来齐了,再按家口多少,均分领走。不止一次,有人给秦在渊吹风,说阮钺以前是个贼,在军中手脚也不干净。逢到攻城略地,在封库之前,他总要自己先进去拿个一两件,挑的都是最值钱的玩意儿。秦在渊初还不信,有一回攻下海州城,他的部伍打头阵,便吩咐将卒贴上封条,自己躲在里面观看。果然,阮钺来后,借故支走了守库吏卒,揭开封条走了进来。秦在渊看到,他在成堆的金珠宝物中翻找着,斗大的小金佛、石榴色的窑变瓶、青玉莲纹的笔洗、镶金边的白玉杯,随手抛掷在脚下。秦在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忽然暗室中放出了青光,一颗鸡卵大的明珠捧在了他的手心里。他对着窗外照照,那珠子会变色,现出一层层断虹般的光晕,仿若剪下了天边红霞。秦在渊认出,那是海州守在几千艘南海商舶中挑中的碧霞珠,价值足抵得上一座海州城。
他拔剑跳了出去,阮钺大惊,护紧了明珠,并不惊慌的样子。秦在渊佯怒道:“武成兄,你让将士们玩命杀敌,自己却躲到这里偷宝贝来啦!这是什么道理?”他这话说得极为勉强,因为他已看清阮钺胸腹上勒着一条绷带,深黑色的血止不住外冒。方才攻城,秦在渊为了诱开城门,派阮钺带着一小股疲兵,减灶埋锅,卸甲靡旗,装出后退的样子。果不其然,海州守派出守城大军,全力围攻,秦在渊趁机绕到另一侧城门,守备空虚,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了城池。
阮钺直直看着秦在渊,声音镇定中,带着一丝认命的坦然:“她的凤冠上,还缺一粒明珠。”秦在渊这才明白,他偷拿的那些金丝金线、五彩砗磲、金凤衔珠,都是为了织一件嫁衣。他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数十道疮疤,缓缓道:“军医现在抱厦,给受伤弟兄散药,你快去看看罢。”说罢,捏紧了袖中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走到门边,又想起了一事:“武成兄,你可休整十日。十日后,随我去京口。”
一路船行甚快,秦在渊此行并未说明缘由,所点弟兄都是平素亲信,一共不过五六个人,其他舵主要求多派小喽啰随行护卫,秦在渊一笑置之。这日到了前人题咏的北固亭,他舍舟登岸,遥望远处的石头城,青山簇拥的稠密市集仿若棋盘,阜集人烟似波涌的蜃气,对之胸怀畅朗,用鞭子指点道:“千古风流,岂是朝代更替可以消尽的?”此行遇雨,缠绵的雨脚斜飞撩人,落到面上有股如雾的冷气,伸开手掌又化入无形。沿堤一行垂柳,似天地之间一团青湿的云。桥上泥水滔滔,挑担的货郎儿走过对岸,倒掉麻鞋里的水,又晃着笆篓去了。
有两个戴斗笠的人,披着黑油布雨衣,青绸伞尖在砖石上磕了磕,形成一道水帘。他们看到倚桌下棋的秦在渊,低着头,走到近前才单膝行礼:“白泽堂陶舵主,闻知秦舵主大驾,特派小的前来恭候。”秦在渊懒懒地把玩着青玉带钩,两个喽啰眼中锋芒一闪,更顺服地低了下去。他将带钩收起,两腿交叠,似乎更专注地看起了桌上棋盘。半晌,俊眼微擡,似笑非笑地看着阮钺:“武成兄,去是不去?”阮钺自从来到京口,背上的长枪时常成了累赘,他本就人高马大,又带着这么一柄钢锋闪闪的凶器,打尖住店,多有不便。往亭子里一坐,无人敢近身。秦在渊要教他杀两盘,他觉得这些“活三活四”的规矩好不掣肘,远不如掷骰子,抛出什么就是什么,赌得更尽兴。
他刚想点头,秦在渊就撑个懒腰,振了振划落臂肘的长衫:“容后罢。我向陶堂主请教的事情,可容赐教么?”两个喽啰忙着施礼:“秦舵主言重了,一应细则,都在这上头写着哪。”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羊皮纸卷,笔势清癯,若有风骨。秦在渊看了,随手在灯上烧了,挥散焦臭。两个喽啰还不就退去,哈着腰,陪笑道:“陶堂主想问,这是秦舵主的意思呢,还是总舵的意思?”秦在渊吊着嘴角,笑得古怪:“是我秦某人的意思,又如何?我便不是为总舵出力么?”两个喽啰对望一眼,拱手道:“陶舵主已在听雨轩定下晚宴,二位舵主事成之后,是必一晤。”
两柄青伞打着旋儿,过了桥,秦在渊才一把合上窗扇,冷笑道:“陶劲卿养的好耳报神!”阮钺在帮中时日尚浅,也听过这位白泽堂主的事迹。他单名一个荏字,闻说原有进士功名,因上了道沽名钓誉的奏折,批驳皇上,被参革职,永不叙用。他为自高其名,带着一家老小退居山林,渔樵为生,所作诗画多是批风抹月,不知道的还说成了彭泽后人,来求笔墨的络绎不绝。他不甘以山人自居,总想施展调和鼎鼐的抱负,苦于遭朝廷禁锢,一怒之下,投了乌角巾,表面上和官场同寅拜会往来,暗地里替乌角巾出谋划策,乌角巾能在短短几年,在各地建立稳固的据点,也多亏了他谙熟山川形势、民风土俗,又有地方为官的经历,知道如何收买人心。
秦在渊将手中黑子倒进棋笥,混在人丛中的几个弟兄纷纷站了起来,他摆了摆手,看着阮钺道:“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有武成兄作陪,大可安全无虞了。”阮钺不知他要去往何处,但看他成竹在胸,也便握紧了长枪,正要上前,被他伸手拦住:“这个也用不着。”未免他不信,自己也解下长剑,哐当拍在桌上:“治乱世者,若手无兵刃,便寸步难行,算得什么真正的英雄好汉?”二人朝夕相处,好得共穿一条裤子,有些灵犀相通。阮钺闻言,豪气顿生,将枪抛给一个弟兄,紧步跟随。细雨霏微中,秦在渊负手在前,身形如拈花折柳一般,脚下步履甚快,恍若驾风而行,顷刻已在百步之外。阮钺知他有心比较功力,提了口气,脚步重拙刚健,每一步都似要碎石裂瓦,偏偏不疾不徐地和秦在渊并肩前行。
两旁青砖黛瓦飞速退却,长林茂草中,眼前陡宽,现出一片大湖,万顷白波中,几只鸥鹭闲闲地站在沙渚上觅食,梳理着水墨一样的毛羽。湖中云影徘徊,清若明镜,人站在岸边,似对着山巅的云海,一举足就会掉下万丈深崖。秦在渊想起了小时常去的莺脰湖,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指着枯荷深处问:“看见了吗?”阮钺手搭凉棚,极目远眺,湖中央似有一片山林,飘落的苇叶相似,岛基黄石连绵,覆着青绿苔藓,形状像一头伏牛。秦在渊不等他答话,在岸边一块系船石旁站定,内蕴功力,声音远送:“是非善恶,定于玄刀;我有忧患,苍生劬劳。”
但看湖中有一叶轻舟,不藉人力,竟然晃荡着来了。舟中一人白衣白裤,捧着一管碧玉箫,声音悠扬,如山中鸟鸣,石底泉漱,丝毫听不出乐器的音色。舟近岸边,阮钺才看清,原来舟侧凿进去一个凹槽,内装水排,扇叶飞速搅动,如此才能不借风势、不用桨划。白衣人在船头扳了一下,小舟稳稳停在石边。待他跳下地,方知道是个身不满五尺的童子,皮肤透着青光,似冷月下的美玉,显出常年辟谷的苍白。他的声音清泠泠的,细听之下,却好似人群中的某个和声,说不出的熟悉,又不知在哪听过:“请两位自报姓名。”秦在渊从腰间解下折扇,双手捧送,不无恭敬道:“请阁下禀报门主,乌角巾青龙、黄犼二堂舵主求见。小小扇面,不成敬意。”
阮钺探头看去,那扇上绘着一串葡萄,牵藤挂蔓,笔法苍劲,造意生动,磊砢之气如在目前。他当然不知道,秦在渊从戎多年,犹脱不了吴越名城陶铸的风流习性。这幅不大的扇面,正是青藤老人的墨宝,在今日可算无价之珍了。白衣童子袖手不接,只是冷冷重复道:“敢问阁下姓甚名谁?”竟似不把乌角巾放在眼中。二人对望一眼,均是心下一沉,秦在渊收扇自指,咧开一笑:“秦在渊。”阮钺也连忙抱拳,心中不忿,口气自然生硬了:“阮钺。”
白衣童子看他二人未带兵器,对他们的答话浑如没听见一般,转身上船去了。一阵轻微的蜂鸣,运起水排,小舟又劈波斩浪而回。阮钺憋闷已久,一拍大腿,戒了许久的粗话又滚滚而出:“他娘的,把我们晾在这里溜鸟啊?比你再大的官,老子也砍过!”秦在渊让他噤了声,刷一声展开纸扇,悠然道:“天下没有哪个大官有这个底气。怕是皇帝老儿来了这里,也都得老老实实下马!”阮钺下巴都快惊掉了,瞠目道:“这……这人比皇帝老儿的权势还大?”秦在渊扇柄在手中一拍,白玉扇坠轻轻摇晃:“当然。你可知这天下最大的权柄是什么?”阮钺虚心请教,他卖足了关子,才微笑道:“是公义。‘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若合公义,虽执鞭御车,富贵可求;若违公义,纣亦一独夫,天下可讨。这玄刀门嘛,代表的就是人人心中都有,但说不出、看不见的那个‘义’字。”
阮钺听他扯了一大篇圣人格言,越发如堕云雾:“一个武林门派,怎么能代表全天下人的想法?”秦在渊轻摇纸扇,不赞同地摇头道:“玄刀门不会代表谁的义,皆因‘玄刀门’三个字本身就是世间的义。大燕立国,也不过三百年而已,玄刀门却是从远古一直流传下来。九州之外有十洲,十洲中有三岛,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传说岛上仙人悯人间治乱无定,每二三百年定有一场浩劫,生灵涂炭,宫室丘墟,于是请求上界仙君,占星望气,知天命之主将投生何方,便授予一个凡人黑金乌铁的陨铁大刀,并一套可敌万人的刀法,让他祖祖辈辈辅佐真命之主,戡定人间。”
阮钺抚掌大笑:“这世上的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一柄曲背弯刀,怎么能敌得过万般武器?这话骗小孩还差不多。”秦在渊挑了挑眉:“我还没说完。故事到底是故事,这玄刀门的第一位门主到底是谁,谁也没见过,史籍也没有记载。约莫是哪一位前辈高人,立下从龙之功,为了自神其说,才编出这么一套玩意儿。不过玄刀门毕竟在武林屹立多年,官府都敬让三分。近几十年,玄刀门的弟子也不常在江湖露面,武功究竟如何,纷纭难测。”
正说话间,水流之声近了,一艘比方才略大些的帆船溯波而来,寻常帆船皆是顺风时扬帆,逆风时取下,这艘船的帆却灵活地转动着,随时捕捉风向。那桅杆的布置极为诡异,似一道迷宫,看着令人眼花。黑色的帆盖下,并排立着一男一女,年纪甚轻。等他们走上岸来,秦在渊低低一呼,拉着阮钺躬身肃立:“不知门主亲自大驾,晚辈惶恐。”那左边的男人正是玄刀门这一代的门主孟启元,刚过而立之年,神姿俊拔,儒雅温柔,面中一道青气,显出习武之人的深厚内力。若非凌厉的星眸射出刚方之气,几乎要被错认成文士。他身边的女人瞧着还要年青些,一身红色的轻绡勾勒出曼妙身形,含情的杏眼温和地看着来人。
阮钺留神观看,只见孟启元抱拳还礼,身子微俯,腰侧并不见有刀鞘。他的声音如击罄缶,由丹田内发,轻缓不失雍容:“两位贵客言重了,在下叨长几岁,怎敢自高辈分。”他微微侧头,带着善意看了看爱妻:“情妹,快请贵客上船。”舒情莞尔一笑,明艳无方,她在船头螭首一拍,一道琉璃珠子串成的浮桥从船上垂下,离岸还有三尺,随水摇晃。她怀着崇拜痴望丈夫,孟启元伸手做出请的手势,自己却当先上前,软靴一点,那浮桥如踏起的水雾,还未沾湿鞋袜,人已稳当当地落在船艏。不仅是舒情,阮钺也要赞声:“好功夫!”
孟启元微笑道:“阁下谬赞了。”指出如电,两人还未看清,他已从腰间掣出九节金鞭,凭空一抖,舒情握住鞭梢,身姿如飞旋的落花,旋转着到了他的怀里。孟启元在她背上一揽,她双颊微红,站稳脚跟,面带傲气地俯视两人。秦在渊扬声道:“我们赤手空拳,尊夫人却有软鞭借力,这场比试怕不大公平罢?”孟启元点首道:“也罢,给他们兵器。”船上伺候的侍从一人捧枪,一人抱剑,便像早已准备好了,抛到他们手上。秦在渊执剑在手,指腹顺着剑刃划去,血珠还未凝结,就从剑上划落。他仰望孟启元,眉间冰融雪化,难得露出喜色:“若是我上了这船,此剑当如何?”舒情快嘴快舌:“玄刀门送出手的礼物,还会收回来么?它已经归了你啦!”
那剑长不过三十寸,无论如何挨不到船舷,阮钺还未发表担忧,秦在渊已离弦箭般冲上,擦身而过时,对他挤一挤眼。他们如此这般已非一遭,直如师兄弟喂招,往往不需言语就能心照。几乎在秦在渊踏出的一瞬间,阮钺抢前几步,枪尖在地上一划,身子如一道拱桥,翻了个筋斗,脚掌已贴上船板。他方才在空中已看清,秦在渊竟是将剑掷到湖上,下坠时恰巧踩上剑身,踩到剑尖时又如此往复,竟如在湖面闲步一般,两人几乎同时触到甲板。上船后,阮钺伸出拳头和他对撞,二人就如并肩攻下一座城池,一齐转身,面对着孟启元。
舒情也知这两手不易得,撅着花瓣似的小嘴,转头不看他们。孟启元倒是极为有礼,一面将他们让进中舱,一面吩咐上茶。无人扯动,船帆自个儿掉了一面,大船轻灵地载着他们向岛中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