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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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不过一个月,柳盈的脸盘就瘦了一圈,裹在靓装丽服里,更是清癯得可怜。厨下烟火大,她还赖着不走,非要揭开那盅燕窝乳鸽汤,看看炖到什么火候了。小愫遍寻不着,还是家里的老妈子,看柳盈随时要晕的样子,怕担干系,偷偷告诉了她。小愫一看柳盈的模样,就要哭出来了,猛地抱住她的腿膝,哀求道:“娘啊,这是什么地方?听小愫的话,回房歇歇罢。”柳盈不为所动,捂着帕子,咳嗽连声,又去看蒸笼里的水晶糕。

这些日子来,她诗书通抛荒了,转似对以前从未上心的家务活,生起了无限的兴趣。她是个凡事都讲求极致的人,家里的下人被她使唤得团团转,无不心生怨望。柳兰溪自那日口角后,就搬进了值房,只叫跟班回来取过一包衣物。小愫看得于心不忍,她能做的,就是出去搬个小杌子,和她一起忍受浓烟的熏炙。

从酉时灯上,等到子时三刻,桌上鲜亮的大菜,渐渐失去了油光,变得晦暗难看,叶子也软塌塌的,像过了一冬的泡菜。小愫换了枝蜡,柳盈依然无动于衷地坐在安乐椅中,描得精致的新月眉,连擡也不擡一下。她穿着新裁制的金麟羽片宫样锦,耳下垂着珠贝,平视花格子走廊。从东边下人房开始,灯火一盏盏熄灭,后院的猧儿叫了几声,然后一归于静。不知过了多久,角门子微微一响,进来的不止一人,还在大声欢呶,笑声时高时低,转到书房去,听不见了。那边一盏荧黄的小灯,直燃到天明,掀床倒榻,声震屋瓦。

每当这时,小愫都战兢兢地伏跪下去,一边流泪,一边磕头不止:“娘,好共歹,您先吃一口罢。这样无了头,迟早熬坏身子呀。”柳盈眼撑撑的,看着绣屏上贴的金鸳鸯,忽然发一声喊,双手一掀,那碗筷菜碟,便都从绿布桌围上滑了下去,一地狼藉。

隔了一天,由门公郭榔头领路,一路打着风灯手照,引着柳盈的轿子,穿过金水河边一家家河房。到了一处什么“宜春院”、“百花楼”,她就让小愫挨个进去打听。小愫忍着羞惭,向老鸨描述她家姑爷的模样,那假母斜着眼,剔着金牙,引来一群婊子,嘻嘻哈哈地笑。末了,将门一关:“没有!”呲了她一鼻子灰。这样拈酸吃醋的大娘子,他们不知见过多少,若日日前来厮缠,这生意不要做了!

小愫耷着脑袋,裙子拖到地上,无声地摇摇头。柳盈嘴唇动了动,指示郭公,来到下一处,也是同样的遭遇。这一晚上,什么也没问出来。

又一天,她让郭公打着马车,跟上杜晏华,到晚来回,说是进了寻芳阁。柳盈一声不响,点了十个看家护院,拎着棍棒打进去。那荷叶明灯、花窗板壁、扇枕珠帘,全砸得粉碎。红木雕花门踢开时,里面的官人露着半截肥屁股,忙不叠套裤子。婊子吓得尖叫,抄起石榴胆瓶砸过来。老鸨见闹得不像,没了主意,咬一咬唇,将她领到河岸边。那里停着一艘卷蓬小船,两面画着云纹彩漆,纱帘极薄,里头灯烛辉煌,人影横乱,琵琶声丁丁冬冬,在水面传得很远。

定是有人发现了岸上的来人,鼓乐暂歇,过了一会儿,杜晏华从红纱船帘中钻了出来,玄色金丝便袍搭在腰间,科头不挽,发长至腰,唇上沾的不知是谁的胭脂,渥如丹朱,平添冶丽。他醉眼眄流,笑容放荡,水风暗暗送来一股甜香,冲得柳盈头脑昏胀,恨不得拉着他,一起跳下深不见底的金水河。“你来……做什么?这不是你来的地……”他似笑非笑,嘲弄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身后的女子勾住了脖子,拉进中舱。窗板支起,临窗的小桌上,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穿一身上等丝绸,满脸横肉,眉毛高挑,正举起酒杯,很古怪地对她笑着。

第二天,杜晏华娶了个河东狮的消息,在朝中不胫而走,沦为新的笑柄。都说妻道以不妒为先,原先和柳盈走得近的一群姐妹,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了一条缺点,不免背后加油添酱,什么顶油灯、跪钉板,就都编排出来了。这样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她再也过不下去了,便到舅舅面前擦眼抹泪,控诉申说。陶荏也很气愤,在她走后,当即指挥手下的侍御史,拟了一封奏疏,弹劾杜晏华“荡检逾闲,有玷官箴,乞贬出京,以正人心、厚风俗”。靖元帝留中了三天,到底准了启奏,褫了他的大理寺京衔,谪为安州别驾,即刻赴任。

那安州下辖曲阳、深泽二县,龙兴二年后改名定州。西北有北岳恒山,山南就是北岳庙,还是大唐武德中韩魏公辟地修建的。东邻安平县、祁州县,西界无极县,南依晋州县,古属燕赵分野,最是苦寒,冻土千里,士卒堕指。别驾是郡守的属官,权限大致等同于唐时刺史的一半,位于县长之上。安州是北方军塞之一,常备的有定武军、义武军,拒守平凉,职责重大。

当时礼防森严,只有出妻之条,而无和离之议,寡妇再嫁,也会被讥为失节。陶荏的本意,是叫他们两地分居,只要名分不变,柳盈未尝不能在娘家过一辈子。孰料出京之前,对于柳盈的去留,竟然生出了枝节。杜晏华异常坚执,要携柳盈一同赴郡。另一方柳兰溪的反对也同样激烈,放出大言,他若强硬地带走女儿,宁愿和他对簿公堂,拼了自己的冠带官身,也要告他一个拐带宦女。决定权最终还是落在柳盈手上。她心里有一股重燃的希望。她知道丈夫在柳家不受待见,她上面的几个哥哥,都对这个妹婿白眼相看,尽情挤兑。更因了孙汝元的挑唆,他们在朝中四处散布谣言,诋毁杜晏华的官声,使他成了言官攻击的活靶子。

她心里认定他的出格举动,是对自己父兄的报复。若到一个新地方,该不无重新开始的可能罢?就是这一个渺茫的念头,使她答应了随任安州,旁人苦劝不转。离京前一日的晚上,她正收拾箱笼里的棉衣,忽然一阵腹动,酸水上泛,冲出了喉咙。她伏在净桶上,呕出了苦黄的胆汁。她的心脏嘭通乱跳,亦喜亦悲,不知这个孩子将给她带来什么?小愫听到响动,手上握着两条锦封束腰,进来问她要哪一条。她慌不叠地将桶踢进床底,微笑着坐在床上,指了那条妃色的。

天还不亮,一匹青色的骡子驮着两大包细软,跟在两匹马拉的素车后,咴儿咴儿地欢叫着。朴实的蓝底白花布帘后,柳盈按下雀跃的心情,和父亲、舅舅一一道别。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回出京,自然对沿途的山水充满了期待。柳兰溪眼下一圈乌青,昨晚他做了一夜噩梦,清早被寒鸦唤醒。此时抱着柳盈,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女儿随时会从怀中飞走。柳盈也对舅舅挥了手,还嘱咐他,将她五斗柜里第二格的玉质小摆件,通通送给陶金美。出于补过的心理,他悄悄对舅舅说了自己的想法。陶荏背手望天,半晌,答言道:“若是你的意思,我自会转告汝元。”

她这才放下了心。马伕扬起鞭梢,狠抽马臀,两头高大挺健的黑马,立刻昂首嘶鸣,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她回首张顾,见杜晏华骑着一匹竹批双耳的白马,悠扬地呼喝着,一副控御娴熟的样子。转向路边,她的柳绮姐姐也在向她挥舞衣袖。她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动止不便,却还撑持着为她送行。她心里一阵感动,但想此去最多一年,靖元三年全国大计,届时各地长官都要上京述职,等候评骘迁转,就不如何悲伤了。亲人面孔隐在如丝的烟柳中,长桥曲折,朝云无尽,仿佛带着他们的深情,一路向前延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杜晏华因过谪谴,远离中枢,不知何日再任京官,朝中自是无人前来送行。就连陶府出身的同学,也惧得罪老师,躲得一面不见。道旁霸柳拂拂,河水依依,笼在缈缈晨雾中,显得冷清不过。安州在长安东面,出京要走景明门。一行渐渐远离市集,沿途出现了大块的民田,此时刚插了夏秧,水田里青苗茁壮,沟洫纵横,不时有镜子一样的水泊,载着舴艋小舟,一个摇橹子的农夫用汉水一带的方音唱歌。

离城门半里之遥,有一个废弃的邮亭,残碑断碣,隐在茂草深处。空中不知何时扯起了细细的雨丝,那亭中似有一人,身长八尺,身材卓挺,穿着华贵,气概不凡。亭侧还有擡黄绫小轿,几个同样服饰的人守在一边,淋着雨珠,神情庄穆。杜晏华勒停了队伍,下马和他叙话。不一会,那人乘轿离去,杜晏华从亭中回转,面上阴霾稍霁。

限期迫促,无法停下来让柳盈欣赏河山风物。他们一路沿着汾水上溯,经过了并州之战的古战场。红褐色的砂岩下,二十多年前离家的士兵,如今只剩一具具磥砢白骨,空对着盘旋的鹫鹰。散落一地的铜金箭头,也出现了斑斑锈蚀。杜晏华牵马近前,酹了一尊清酒。

州治在曲阳县内,他们由南门入城,经过了料敌塔、预备仓、毘卢寺、南北察院,穿过一道仪门、两座牌坊,到了定州的公廨。这里栽植了许多桐柏,公堂和宅门相对,东西分别是拜笏堂和阅古堂,都是佐吏勾当官事的地方。西面紧邻的是州学,能听到明伦堂里传来琅琅的书声。在红漆牌坊下,立着安州郡守方蕤宾,冠带齐全,捧着大印。阶下站着两行官吏,左边是同知、州判、典史、学正等文官,右手是督军、巡检、快手、军匠等武弁,声威甚壮。杜晏华呈上官身、文状,交由检校细细核实,验明无误,方蕤宾这才眉花眼笑,将那方龟印交给了他。

官署腾不出余房,他们只得暂寓饭店,那赁宅置仆的若干琐事,只有从长计议。那家客栈坐落于宣化坊,靠着东关铺,面朝北街,算得一个人烟麇集的去处。除了小愫和郭榔头是从家带来,她又转托牙婆,买了两个杂使丫头,雇了一个护院,先将行李分散归置。铺上锦茵绣褥,𦶟上香篆,再将一橱书挨次摆上多宝槅。天快冷了,还要找裁缝做门帘。她忙个不歇,看着一切齐整,色泽如新,心里很是得意。来到安州后,还有一桩事体,也让她无比顺心。那就是离了京城,杜晏华不得不和往日相好断个干净。曲阳地小民贫,寻不出几个色艺俱佳的粉头,他也不再有寻欢作乐的迹象。柳盈对于前事,仍是耿耿介怀,并不打算就此原谅,然看他每晚睡在外间的弥勒榻上,不见侵犯的企图,便当成是他赔罪的表现,心肠一分分软下来,回复了一点初见时的温柔,不再疾言厉色,拒之千里了。

他们偶尔也能心平气和地讨论柴米油盐。柳盈持家非常心细,每一笔开支,都详细记录在册。边隅小县一个别驾,禄米不多,非精打细算不可。柳兰溪恼她甚至,不仅一分钱不出,而且禁止兄嫂塞给她私房钱。衙门清闲,政事简要,到晚街道一片阒静,就着油灯的一小圈亮光,他们头碰着头,乌木桌上摊着账本,一项项核对。柳盈看出,他心思极为细密,往往记错了一个字符,他心算之后,都能立刻发现。这分洞察力,是柳盈自认不及的。

北地天寒得快,十一月就降了一场瑞雪。北风哗棱棱敲着纸窗,窗外梧桐的叶子成片掉落,发出沙沙的雨声。值此幽静之时,他们谈完了正事,就会默坐无言,像一对初次相识的陌生人,直到柳盈显出倦意,杜晏华知趣地走出槅子门。今天,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柳盈忽然伸出手去,覆盖住了他的手背。这还是自成婚以来,他们首次进行肢体接触。柳盈感觉触手火热,好像他在如许寒天,体内也积蓄了熊熊的烈火。这样的人一般性直气燥,他却含藏不露,是本性如此,还是刻意压制?

杜晏华看了她一眼,到底没有抽回,只是在对答中更加沉默。柳盈微微一笑,撇下账本,讲了一些读书作文的体悟。他初还不接,慢慢也插上个一句两句。柳盈发现,他对法家的刑名霸术,有着格外的会心。她很敏锐地猜测,自己或许抓住了他平生志愿的一个线索。她不愿打扰他的清谈雅兴,乐意做一个倾听者。听到那些透彻的世情剖析,总忍不住叹道:“照此说来,天下便没有好人?何至如此损人害己!”他目光如炬,很复杂地盯着她,半晌摇摇头。是说他不信?还是她不懂?她不知道。

从他的字里行间,柳盈拼凑出他的身世。他大父在燕朝作京兆尹,后来家道中落,父亲那一辈的兄弟个个零落天涯。他的母亲是长安酒肆中斟酒的胡姬,被他父亲玩弄、欺骗至死,剩他一身,艰难地认祖归宗,却依然得不到宗支的任何助力。话到这里,柳盈才恍然成亲那一日杜家的冷酷,原来背后有如此牵缠。此时心中很自然地同情起他来,看他的眼神也更带柔情。她试着提起舅舅对他的亏欠,以她的敏感细腻,早就觉出,他们之间最深层的隔阂,都包含在那天早上她听到的朦胧对话中。

孰料此言一出,杜晏华突然失控地站了起来,椅子也带翻在地。屋子正中就是燃得炽旺的火盆,可他却打着冷战,牙关紧闭,摇摇欲坠的样子。柳盈吓了一跳,忙挨近了他,抽出手绢,为他擦去额角的冷汗。触手冰凉,像在擦一座冰雕。他的眼中忽然燃起了两丛怨毒的火焰,拍开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深更半夜,柳盈听到楼下响动,他竟逼着店小二打开店门,独自一人徘徊在午夜的街巷。他脚步惶急,仿佛被驱赶的鬼魂,踏起一阵雪烟。柳盈啪地锁上双扉,躺到了床上,半是不乐,半是纳闷。

她不明白,那样惨痛的身世,都能含嘲带讽地道出,还有什么能甚于此的?

那晚以后,他再也没回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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