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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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日益冷下去,转眼到了腊八。有了在京的教训,柳盈不再厮打寻闹,安然地过自己的一分日子。她每日忙忙碌碌,将每个柜子上的铜把手,都擦得抛光似的亮。那两个买来的丫头,靠边站着,不敢作声。她偶尔也读些书,却不过半卷,就颓然放下。怎么先未发觉,这世上情词这么多?其实原用不了这许多。

那个护院叫田承志,肤色对他这样的人算是白净了,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一笑就露出一口小白牙,为人千伶百俐,手勤腿快,不上几天,就讨得了阖家上下的欢心。柳盈吩咐他跑个腿,得不得一声儿就去了,不上一炷香,捧回几包薏米、红枣、花生,还捎带一个仿玉蝴蝶的发夹。柳盈喜他乖觉,有事没事就拉着他叙话。他很有几分小聪明,一句话绕好几个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柳盈听得格格直笑,对他的赏钱也就不吝惜了。

这天,小二忽然接进来一封洒金拜帖,写着侍生某某某。这人她从不认识,想是来访别驾的了,淡淡地让他退回去。不料小二出去了一趟,汗流浃背道:“那人说,他正是来拜夫人的。”柳盈心下生厌,这人怎的如此不懂礼数!但转一想,若能从他口中,打听出丈夫在公门的情况,倒也省得她日日悬心。于是命人腾出外间,拽了一幅青绫布障,将斗室隔成两间。她提起裙角,在竹榻上坐稳。听到来人的声音,不上四十岁,富有余威,现下却用很谦卑的口气说:“奴才汪财,给柳夫人请安。”柳盈颔首致礼。那人从怀间掏出一张薄纸,双手捧过头顶,田承志不待提醒,主动上前接过,呈到柳盈面前。那上面盖着密密的公印,题头两个大字“房契”,是在新源巷的一所套房,前后五进,住七口人,绰有余闲,怎么着也值五六万两银子。

她刚觉不解,那人就麻溜地打了个躬,瓜皮小帽上的明珠,透过薄纱在她眼前闪耀:“我家主人知道大人远道而来,特辟一屋,赠给大人,作一所别业。”柳盈不是胸无点墨的人,知道此事来得蹊跷,她不敢擅专,只得暂且收下,等丈夫回来问询。那人临去前,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花钿漆盒,看着不过三寸见方,恭敬地放在紫檀木茶几上,狡黠地道:“我家主人送夫人的一点见面礼,万望收下为幸。”等他走后,小愫拿来一看,里头竟是一柄泥金折扇,缀着波浪状的黑色蕾丝,扇柄是沉香木,细密匀称,一看即知不菲。她若有所思地收下了。

铛子里的粥煮得滚沸,就听郭公在外头喊了一声“大人”。杜晏华还是县中那套青衣角带的打扮,卸下黑白两色的鹤氅,发间挂满雪珠,一步迈进内轩:“房契呢?”柳盈听到这把声音,下意识地一颤,手上缝的虎头鞋,丝线从针孔滑出。她半撩起眼皮,淡淡道:“兀那不是。”杜晏华从桌上拿起纸张,随便一扫,冷哼了一声,轻蔑道:“这个汪培青,现在知道着忙了。”说着,随手凑在火笼里,片刻就燃尽了。

柳盈不及阻拦,有些失望,又很想知道缘故曲折。恰巧田承志依命捧了一碗腊八粥过来,站在门口发愣。柳盈忙招呼他再送一碗,鸦睫低垂,掩过眸中希冀,用冷漠的语气道:“今儿过节,吃一碗再走罢。”杜晏华看了一眼自鸣钟,在月桌边坐下,捧起粥碗啜了一口,面色有些惊喜。柳盈一阵高兴,又为自己的高兴感到可悲。杜晏华看到她渐渐显怀的身子,面露愧色,像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微微蹙着眉。

柳盈不愿被下人觑破行藏,极力振作精神,单刀直入道:“我在秋柳巷找到一处房子,要十两银子一月,房子倒是很新,我没舍得。既是有人送上门来,做么不要?”杜晏华冷笑一声,优雅地擦了擦嘴唇,才道:“这些田连阡陌的土豪,一听要丈量土地就急了,哪在乎区区小惠?这方圆百里的钱庄,哪个不是他们在背后撑持?强占民宅,买断官府,什么事做不出来!”柳盈在家时,也常听长兄议论朝政,一听便明白了。

新朝建立后,清丈土地的方案迟迟未行。税赋还是采取建宁末年的征收方式,田租、人丁赋并征,虽减成了十五税一,但劫火之后,田地荒芜,人口锐减,官府依然按造册时的记录催租。不少农民虽分得了一些荒地,然并无劳力开垦,往往质与大家,身充佃户。燕朝末年富者庄园万顷,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局面并未根本改变。更有甚者,他们借着改朝换代的机会,在朝中培植、渗透势力。永安帝得天下后,为平息各地的造反,遥授他们列侯的爵位,以收聚人心,巩固皇图。如此一来,可怜的小民实际分得的利益是很少的。这些在朝的大老,与从龙立功的勋臣勾结在一起,共同反对科举晋身的新贵,牢牢把持着各地的税赋大权。户部年终核计,实征税收竟比预期要少了近三分之一,可见有多少进了私人腰包。

汪培青若是本地的大户,柳盈倒有些为杜晏华担心了。州县上下沆瀣一气,苞苴公行,久非一日,怎由得他轻易撼动?她听过“先礼后兵”的说法,他这样明着和他们翻脸,往后还不知惹来多少麻烦。想到此处,腹中的孩子忽然踢了她几脚,痛得她额沁冷汗,扶着桌角蹲了下来。杜晏华神色似有关心,却袖手在旁,并不近身。小愫赶忙走来,将她扶到床上歇下,一边埋怨道:“娘临蓐的日子快到了,老爷还什么事都叫她操劳,连个人影都不见。好像这孩子不是你家的后!”柳盈对他早已绝望,深吸了一口气,抓紧帘钩,苦笑道:“叫承志腿快一点,去东街马二娘家请个稳婆来。”小愫答应了一声,走过杜晏华身边时,狠狠撞了他一下。

两日后的一个风雪夜,她成功娩出了一个男婴。在让她陷入昏厥的阵痛中,她一直在等候田承志,等着他将丈夫带来。她疼得眼白上翻,嘶声尖叫,却在听到珠帘撩起之时,克制地咬住了嘴唇。进来的是小愫,她换了一盆新水,为她擦去身下的血污,抽换掉脏乱的床单。她已经没有了完整的思想,一些零星断片闪过脑际。她回想起初见他,他头上插着花枝,看着她绽开微笑,她便以为那是给她的。

田承志冲风冒雪,冻成了一根冰棍,才从府衙回来。他带回一个消息,全安州的大户,因为儿子被关进了县牢,围得内院水泄不通,连郡守今天都没能上堂。当听到那一声啼哭,柳盈累得几乎昏死过去。却在听到小愫的转述时,茫茫然地睁开眼,凄惨地一笑:“我是夙世欠了他的,才落到这般收煞。”产婆已将孩子裹进了绷席,送到她的怀里。柳盈身子孱弱,并无奶水,那孩子拱了半天,一无所获,放声大哭起来。小愫给了她一吊钱,让她赶紧去找个奶妈来。她一拍脑袋,想起有个还在哺乳期的干女儿,揣着钱,撇起大脚去了。

乱闹了一晚,柳盈还未真正看那孩子一眼。当小愫将一个清洗整洁的男婴举到她的面前,柳盈一眼就发现,他的长相全然依随了自己。不知怎的,她心里还有些微的失望。

杜晏华从公廨回来,已经是三日后的洗儿会了。这孩子套在红绒裹兜里,浅黄的胎毛结成了小辫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会对着人笑了。细看之下,他的鼻子挺而窄,瞳孔周围镶了一圈碎金,颧骨微微凹陷,显得面部轮廓突出,这些地方依稀有父亲的影子。

杜晏华抱着这么个几斤重的小东西,像抱着一团棉花,窘迫得手都不知该怎么放了。这个姿势对孩子并不舒服,他却好像认出了生父,竟然没有哭闹。柳盈虽有一腔恼恨,但看他们相处甚洽,也禁不住笑起来。孩子小嘴一张,奶娘忙将他抱了过来,撮着嘴哄劝。宾客渐多,她躲进屋里喂奶去了。柳盈安详地叠着手,缓缓开口:“我查遍了字书,还是想叫他杜蘅。你看如何?”她说这话时,眼光并不看他。杜晏华默念了两遍,怔怔道:“很好。”这个小东西的出生,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可这毕竟是与他血脉相通的亲骨肉,他久以树立的心防稍微软化了一些。外出应酬宾客、接收喜蛋时,难得不是出于讽刺的笑了几声。

柳盈身子一恢复,就狠下了心,赁下了秋柳巷的那座房子。下人挨次将行李搬入,收拾的时候她去看了几次,然后在一个初夏的吉日,她抱着已开始长牙的杜蘅,由田承志提着包裹细软,一行人搬了进去。这里有个园子,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枯木支离,遍地荒芜,围着一个两进深的四合院式房屋。她收到了爹爹寄来的复信,由于孩子出世,他随信附上了两张一万两的银票,他们的日子过得充裕了。她又雇了一个园公,让郭榔头当起管家。到秋季时,满院盛栽了几十本鲜亮的金菊,金丝一样的花瓣舒卷着,花心呈富丽的紫红色。杜蘅趴在廊前,因为摔了一跤而要哭不哭的。

她看看日头,催促小愫快去摆盘。她总要变着花样,将那些馓子、花卷拼出新鲜的图案。夜色降临,前门传来一阵马嘶,她露出清浅的笑意,放下手上的一卷书,由小愫搀扶着坐到桌前,将主位空出来。

刚经过的一个苦夏,牢中疫疠盛行,闻说有几个娇皮嫩肉的公子,熬不过刑,都瘐死了。县官与大户仍是相持不下,有几家甚至派出了家人,上京去告御状。杜晏华眉头连日不展,吃饭都心不在焉。柳盈夹起一个红豆馅的团子,用刀雕出小小的笑脸,放在他眼前的盘子边,然后若无其事地埋头在自己的碗中。因为下午得知了喜讯,她的声音还有些发抖,在肚里盘桓很久,此刻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来:“我爹来信说,金美嫁了孙汝元。”他对这个凡事和自己作对的表哥,并没什么好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柳盈沉默地望着他,忽然将筷子一摔:“娶她还是娶我,对你是不是根本没分别?”杜晏华盯着那截被磕断的水晶箸头,露出一抹讽笑:“你们父女,也会介意棋子的感受?”柳盈被问得怔住了,嗓音低沉,眼睛绝望地闭上了:“你若另有所爱,当初又何必接受这门亲事?官场地位,对你真这么重要?”他似乎被这话勾起了很多回忆,淡褐色的眼中盛满灯火的倒影,短暂地亮了一刹,很快又归于荒凉的寂灭。怕她追问一般,他极快地说:“他能要我的命。”柳盈浑身震颤,骇然地看着他,激动不已道:“不可能!你……你不了解我舅舅。”她想起舅舅对她的抚爱,恨不得金美和她换一个人,分明是一个慈爱的长辈,怎么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谈话到这里就中断了,奶妈听到厅上声息不好,担心地抱了哥儿出来看。他们两人遂住了口,一齐逗弄起杜蘅来。杜晏华伸出食指给他抱着,那面团一样的小手上,指甲竟也清清楚楚。杜蘅笑起来,奶水就从颊边滴答而下,落在他的衣襟上。不知为何,他看这个小生命的眼中充满了悲哀,好像悔恨将他带到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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