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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的日子过得甚快,为了迎接新年,柳盈托人买了许多金色卷纹的绸面红纸,裁成一个个小方胜,用来封打赏下人的礼金。余下的都用作桃符,各个屋子贴了一副,若有余剩,还剪成镂空花纹,罩在玻璃灯上,全屋上下喜气洋洋。除夕早上她点了一挂鞭炮,祭过了灶神,然后挎上一篮贡品,上北岳庙赶会。此地妇女有一项惯例,在新正这两天不避外人,姑嫂相伴,婆媳互搀,来庙中看迎神赛会。北岳庙占地一百多亩,朝岳门开在西南角上,两旁榆柳密布,松涛成阵,透着萧森古意。为了节日应景,御香亭中插满了彩缎的旗牌,坐着一些拍打铙钹的老僧,身穿簇新的红褐僧衣,腰系黄绦,打扮得那叫一个光光乍。
柳盈不便进去,转到碑亭随喜。这碑是前朝敬德年间树的,经过风雨侵蚀,上面的阴刻碑文漫漶不清。那驮碑的巨鼋张着大口,头顶被摸得光溜溜的。她正要移步,一群衣裳鲜丽的妇女突然手拉着手,将她围在了中间,兜头便拜,声音凄惨:“求柳夫人救命!”那么多人七张八口,只听见嗡嗡的噪音。小愫在后头解手,留她一人面对这种情形,无所措手足:“姐姐们请起,倒究如何,找个地儿坐了,好生谈也不迟。”她们早已有备,闻听此言,拥着她就一齐往药王殿去了。殿上已经清场,只留一个知客僧守在外头。她们围成一圈,众星捧月地簇着她。一个中年美妇人按着眼角,当先道:“夫人恕妾冒昧,妾和拙夫只此一个劣儿,管教不善容或有之,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奸宿尼姑啊!”
柳盈还未理清状况,旁边又撞出一个矮矬矬的女子,披着貂皮大氅,身子像是横里长的,说话和放连珠炮相似:“夫人,唐河边的那栋屋子,一直就是妾家的祖业。那高家的贱民,贪图我家祖先埋在地下的金银,递了个争地的状子,已经争讼好多年了。前任州官查明情伪,将他乱棍打回,这房子实与他家无干!”“夫人!”“夫人请听……”她们都有许多冤情要诉,恨不得将柳盈拆分成几个,一一听取她们的状词。柳盈看她们言词辩给,气壮理直,想是事出有因,答应替她们问个明白,这才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等她出来,飞石殿里已紧锣密鼓,演起了社戏。今儿大吉的日子,唱的都是《龙凤呈祥》一类的喜庆场子,胡琴咿呀,震人耳鼓,一个老旦扯着粗嗓子唱吴国太,充满喜感。小愫刚从后宰门回来,在庙摊上买了几个灯芯草编的小猴子,眼珠会上下打转,看着聪明可人。她们回到府邸,衙门今天放假,杜晏华带着杜蘅,刚从城隍庙听钟回来。“雪庙霜钟”也是有名的“安州八景”之一。杜蘅嘴角沾着冰糖渣,一看就是偷吃了山里红。柳盈翻了个白眼,将他牵过来,埋怨道:“牙还没长好,你怎么给他吃甜的?不着调!”杜蘅张着小手,吵着要她抱。她手上搂着一个,回头看另一个:“饭都好了,还不进来?要我请你?”杜晏华一笑,随她走进屋内。
房里装了锅炉,从地道通进各个房间,烘得温暖如春,只着单衣都会冒汗。杜晏华在家不戴头巾,形容慵倦。柳盈难得生起玩笑的心思,就这个题目拌了他几句。他懒懒一笑,洗了手过来摆厨具,兀自道:“我蛮夷也,披发文身,正是本等。”柳盈捂着嘴,吃吃地笑,半晌,白他一眼,眼风是说不出的妩媚:“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油嘴,舅舅白把相府托给你了。”此话一出,杜晏华忽然噤了声,返身走到桌前,手执瓷杯,斟下了一杯碧绿的茶水。
小愫搭把手,端上了那瓮汪着油花的老母鸡。柳盈默然望着他,忙碌的动作一顿。她总感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缺了点什么,同进同出的亲密,也无法抵消这份距离感。她看了看锅子里,还剩了一把细细的长春面,鸡蛋都煮散了,和青菜叶子飘在一起。她“呀”了一声,轻轻地捞起来,架在满桌碟子当中。
“既是你的生辰,怎不早说?”柳盈一边给杜蘅系围嘴,一边含嗔带笑地说。杜晏华捅亮了铜炉下的炭火,涮了几片豆皮下去,答非所问道:“往年生辰,我娘都要给我下一碗长寿面,已经好久没吃到了。”柳盈静静听着,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疑窦。还未细思,田承志就戴着虎头绒帽,疯疯癫癫跑进来:“娘和老爷快去看,外头点焰火了呢。”柳盈不放心杜蘅,杜晏华却一把抄起了他胖得没型的小腰,引得他咯咯直笑,坐在父亲肩背上,两腿夹着颈脖子,不住往前努动,像在驾马一样。柳盈啐了一声:“长不大!”
由小愫前导,他们一起登上了二层的木梯,果然便看隔着唐河,周围数县的人都挤在岸边,看那鱼龙火舞,盛世太平。也不知哪家商铺想出的鬼点子,将火药填在预制的模子中,一点火,一道火红的流霞就嗤嗤窜上天,结成一个长尾巴的金鱼,在黑夜中光华璀璨,仿佛游在水底深宫一般。河岸两旁都是三层高的铺面,朱阑绣户,层檐飞瓦,满街灯笼发着暗红的炎光,恍如妖怪的世界。那金鱼越来越多,后来还出了淡粉的蝴蝶,张着柔软的纱绢一般的翅,围绕着一群长长的鲤鱼飞动。那流线型的鱼身无比美妙,颜色有红、蓝、金、紫,汇成了一条盘旋的光河,在朱红的楼阁前浮动。
杜蘅兴奋地笑着,几乎从杜晏华头上栽下去。柳盈担心地抓住他一条小胖腿,三人一同观赏着百年一遇的奇景,有种今夕何夕的错觉。她情不自禁升起了升平之世的自豪。今夜的风不太冷,将她半挽的青丝吹了一缕到丈夫脸上。看着他深邃的面额,那一刻,她在心里彻底原谅了他。
伴随着新年第一下钟声,绮丽的焰火在半空发出一声爆响,然后像繁花凋谢那般,蓦然化成了五彩的细丝,还未垂到河里,就化为一场乌烬。人群渐次散去,柳盈和杜晏华坐在院子的露台中,面前的泥炉里温着一壶热酒,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喝酒闲聊。他酒量甚洪,柳盈则不过三杯就醉了。杜蘅早已被奶妈哄睡了。她的头耷拉在他肩膀上,他却没伸手扶她,酒杯在他手里不稳似的,对着明月洒下一道酒线。他想到了谁?柳盈将他的脸掰正,探寻地朝那金色的深瞳里望去。他神光涣散,像是被带到了醉乡,混不愿思考身外闲事。
在烂醉如泥前,柳盈及时想起了早上的一幕,不确定会否破坏气氛。杜晏华看出她眸子里的犹疑,带着淡淡的自嘲,问道:“说罢,你还想知道什么?”柳盈面皮一红,好像成了专爱窥探阴私的长舌妇。想起那些妇人沉痛的模样,她终于忍不住道:“即算他们做错了事,你也不该死扣着不放,连年都不给过啊。”杜晏华面上闪过一丝不耐,似乎不愿在这样的日子提起烦心事。他偏过脸去,嘲讽道:“看来你这趟真没白出去,这些人倒会钻缝。”柳盈着了恼,气咻咻地坐回藤椅中,看着那喝剩的小半碗酒,寻思着要不要泼在他脸上。杜晏华往后一靠,双手撑在竹床上,仰头看着满天星辉,半晌,从怀间解下一物,看也没看,抛到她面前。
柳盈醉眼朦胧,拿到手里把玩片刻,忽然一个激灵。她掌间抚过的纹理极为细腻,触手微温,像具有了生人灵气的美玉。那阳刻玉纹凹凸不平,十分繁复,她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九龙捧珠的图案,相连的络子也是明黄色的。她直起了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是皇上的钦差御史?”杜晏华淡淡一笑,收藏进衣服里:“不然,县里怕是连一个最小的驿丞,都不会听我差遣罢。”柳盈脑子里存的民情政理又回来了,霎时想到了攻驳他的法子:“既是皇命承宣,不是更该谨慎从事?若不查明有罪是实,胡乱定罪,只怕会招致民心不服,有玷圣上清誉。”
他疲惫地望了她一眼,口气硬梆梆的:“你要人证么?高家的那张嘴就是铁证。”柳盈回忆起那位貂皮包身的太太,冤抑的神情不似装假,不禁迟疑起来:“我打问过了,高家也不是什么清白的生意人,这两年放高利贷,已经质卖了好几个农家少女。”杜晏华眼里醉意全无,噙着一丝戏谑的冷笑,道:“不放出点甜头,怎么叫人家卖命呢?”这话听在柳盈耳里,令她很不舒服。她话声渐高,紧追不舍:“你知道他们有些罪名不是真的,是有人要栽赃陷害?”
杜晏华看着杯中碎月,声音里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我手上拿的是皇上的势剑金牌,只替皇上一个人办事,有什么不妥么?”柳盈越听越不对,恼怒道:“古来人臣,以忠诚死谏为上。比干数谏不从,剖心而死;屈子忠不见纳,怀沙自沉。依你这么说,满朝都成了张汤之流,一意逢迎媚主,刻薄寡恩,谄事权贵,克剥下属,我大周朝岂非要步孽燕的后尘么?”他神色中有一抹痛苦的挣扎,继而恢复成冰冷,默默地拂开她的手,走到一畦花丛前,倾倒着杯中玉液,决然道:“我别无选择。”
柳盈气结,裙摆綷縩中,她带着卑视他的神情,傲然转身离去。月光追逐着她的背影,却照不清她脸上的失望。她的内心正在剧烈地波动,她还保持着一个信念,她爱的人该是品貌无双的国士,而不是这般冷酷无情、见死不救的野心家。她忽然厌见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肠胃一阵阵筋挛,勉力扶住了雕花木栏。这个人再一次将她抛入了分裂的深渊,将她的心变成了一个激烈的角逐场,爱恨在这里交织缠斗,直到两败俱伤。
她听到一墙之隔的屋子里,正传来箱笼翻倒的声音。她很不甘心地顿了顿脚,气愤得几乎要哭出来。明天是他上京面圣的日子,她悔不该多看了一眼他的真面目,毁了一个气氛温柔的晚上。
靖元三年的春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原因无他,新皇登基后,这是第一次全国规模的官员大计。这位皇帝名讳上容下臻,二十一岁继位,就展现出大刀阔斧的改革精神,一改大行皇帝和风细雨、无为而治的理政方式,选拔青年才俊,壅窒恩荫坦途,肃清吏治,听取民情,而这必会让很多公侯勋戚、郡县长吏惴惴不安。前朝吏治废弛,官员的迁转,一凭白银的多少与人脉的厚薄,卖官鬻爵、权出私门的风气,容庇了不少智能平庸、贪婪成性的“硕鼠”,他们与地方豪强结为奥援,把持朝政,赚得盆满钵满。
三月初的一个雨夜,大风掀得屋顶挡雨板哗哗的响。瓦片落地的脆响,砰隆砰隆像炸雷。劲风挟着雨点,从破窟窿里钻进来,吹得柳盈汗毛直竖。她在梦中锁着眉头,手臂拼命前伸,被子都被顶了开去。“爹,娘……”小愫睡在碧纱橱里,迷糊中听到叫声,爬起来看,就见她双目圆睁,定定地看着上方,叫她也不应。她吓得没了主意,跑到廊子上,叫醒了小耳房里的田承志。他是有主意的,两个一起偷手偷脚,上灶下接了碗清水,回到绣房。柳盈憋住了气,脸涨得熟红。田承志拿筷子沾了几滴水,向她面上洒去,一边嘴里念念有声。不一会儿,柳盈眼睛闭上了,咕咚一声躺下睡着了。
田承志将小愫扯出来,悄悄道:“娘这是被亡人魇着了。”小愫骇然道:“这可怎办呢?”她穿着个素丝圆领袍就出来了,冻得浑身发抖。那衣服上身薄透,印出了她的大红裹肚。田承志嘻嘻一笑,在她下巴上溜了一把。小愫搡他一下,啐道:“这个时候,你还不正经!”扯高了领口,也不当真生气。田承志眨眼道:“娘待会儿醒了,你不热碗银耳山药粥,给她压压惊?”小愫“啊唷”一声,跺脚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还是你细心。”田承志一脸受之无愧,看着她奔忙的背影,微微擡手,嗅着柳盈房中的安息香,露出了沉醉的表情。
因着夜里的一段插曲,小愫第二天伺候得格外小心,梳洗完毕,一早就在门外候着。柳盈睡到日高还未起身,她凑在透雕窗格前听听,稍微稳下心来,悄悄地袖出一个桃叶香囊,一边防备人来,一边穿针走线。猛不丁一双手覆住了她的眼,掌缘粗糙,带着鱼腥气。她故意道:“是哪个坏猫儿,来人家偷腥啦?”田承志放下手,地下还躺着两尾开膛破肚的鲤鱼。他径直走到门边,推开一望,小声道:“好姐姐,娘还没醒呢?我有事回禀。”小愫被他这么一叫,心里过电一般,酥酥麻麻的,也学着他流里流气的语调:“你再喊我一声姐姐,我就去叫醒她。”田承志一声高似一声,一连喊了好几声姐姐。小愫杏眼一瞪,嗔怪道:“好啦!满院子人都听见了。”欲待推门,田承志已乖觉地撑出了一条缝,擦身而过时,捏了捏她的手,贼忒嘻嘻地放进了一物。小愫忍不住张开手掌,竟是一个镀金的胸针。
“小愫,是你么?”他们一番闹腾,那厢柳盈已悠悠转醒,声音不知为何比平日低落。小愫一蹦一跳地上前,端起炉子上的山药粥,哈了几口气:“娘受惊了,喝点粥补补身。”柳盈蹙紧眉头,心不在焉地呷了几口,忽然推开她:“去拿我的纸砚来。”小愫臂弯里搭着马裙,正要为她换上,闻言撅嘴道:“娘要写家信么?也不急在这一时呀。”柳盈浑不理会,又触起了一事,更加急切道:“承志回来了?叫他来见我。”
小愫倾倒了半碗残粥,将杂物摞上托盘,把笔砚熟宣平铺在几案上,这才带门而出。向内一努嘴,田承志就明白了,晃着膀子走进去。“德性!”她喃喃骂了一句,这才向厨下行去。
柳盈打发走了小愫,才想起身着单衣,接见下人,十分不妥,不免涨红了面皮。她拿起小愫撂下的天丝竹布螺钿短袄,遮住了两片肩头,把被子扯高到胸口,这才喊他近前。她却不知,这样半遮半掩,慵懒红颜,好比海棠初醒,更添娇媚风姿。田承志进来时,一双眼贼溜溜的,竟围着她打转。柳盈理了理半松的垂髻,被他看得又羞又恼,冷冷道:“见到主子,规矩都忘了?”田承志半真半假地打个扡,明知故问道:“娘叫我来做什么?”柳盈懒得和他扯皮,直截道:“我叫你去衙门打问老爷迁转消息,你问到了么?”
一提这事,他的眉毛就向下撇去,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这件事娘可不能怪我。我去守候了三天,他们就跟赶条哈巴狗一样,看到我就朝外赶。”朝廷若有调动的意思,新官的任状早该下来了。柳盈听他半吞不吐,一阵烦躁,生硬道:“知道了。一会儿我有封家书,烦你托个便当的人,上京带给老爷。”“是。”田承志瞧出她心绪不佳,不再作怪,老实应了一句。柳盈一想,改口道:“慢着,你交给郭公,再赏他几两银子,让他进京一趟,务必亲眼看着交到老太爷手上。别人去,我不放心。你明白了么?”田承志故意挨挨蹭蹭,磨着她又说了一遍,这才扳着指头,一句句复述出来,却是有了上句漏下句。柳盈心急之下,管不了许多,短袄不知何时滑落肩头,都没有发现。田承志对着她的香肌,看了个餮足,这才领命出来。踱到园里,在郭公面前作威作福了一通,唬得老头子手都不知怎放,对着他比老爷还恭敬。家信是到了郭公手上,银子可一两也见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