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柳盈看着郭公打马而出,转身回来,随手勾拨琴弦,手臂搭在琴桌上,香腮贴上冰弦。小愫进来换宣德炉的香片,看出她心情烦恶,遂扮起鬼脸,变着法儿讨她欢心。她说起坊间有种小孩的玩意儿,叫抖空竹,两个漏斗形的木制圆盘,拼合在一块儿,中间拴一道细丝线,忽上忽下,要左便左,要右便右,能玩出十八般花样。末了,还要找补一句:“田护院玩得可好了。”柳盈无意识地划拨七弦,不知听没听进。她心里想的是,开春一两个月,天气暖得快,当初杜晏华上京,自己没想着给他裁几身锦葛身裳。她这么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
小愫正说到高兴处,见她浑未入耳,只觉一阵扫兴。捏着鼻子做了个鬼脸,酸酸地道:“老爷那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热了不会减衣,冷了不会添衣么?娘真啰嗦。”从在陶宅见到老爷起,她的全副心神都牵系在了一人身上。之前老爷跟她做对,她以冷酷对之,两人各自较劲儿,互相怄气,小愫夹在中间,比什么都难受。现在小少爷出世,娘和老爷恩恩爱爱,出双入对,她口头不说,心里可是为柳盈求了无数菩萨,得见她修成正果,情愿舍出身来当牛做马。可是老爷不过上京两月,柳盈就和掉了魂一样,连看照杜蘅的心思都没有了,这又未免有些教她看不上。
她被转卖之前,也是穷举人家的幺女,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为妻为母之道。在她眼里,柳盈对老爷的感情是太炽烈了,全不管相夫教子、相敬如宾的妻职。
她想起昨夜柳盈的异状,出于关心,询问了一句:“娘昨晚睡得好么,可有发什么梦?”她话音刚落,就看柳盈整个人抖如筛糠。小愫大为怜惜,上前从后抱住她,抚着她的脊背,感到她平静了一些,才安慰道:“梦都是反的。梦到什么不好的,说出来就没事了。”柳盈哽咽了起来,半晌,才将头埋在肘弯里,闷声道:“我只有爹爹了……”小愫这才明白,看来这梦和老太爷有些瓜葛。也无怪乎她担心,她幼年丧母,柳兰溪又当爹又当娘,是她整个精神和感情世界的唯一支柱。小时候爹去拜会同僚,天晚不归,她就抱着个气死风灯,站在府门口等他的轿马。那么单弱一个小身板,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任谁看了也不忍。
她心里对柳盈的芥蒂稍去,用袖筒擦去她鬓边冷汗,柔声道:“娘若实在担心,赶明儿我请北岳庙跳神的巫婆,禳解一下就好了。”柳盈气喘得平顺了一些,虚弱地牵着她的衣襟,生怕她走了似的,温顺地点了点头。
过了小半个月,渐渐有些消息传来。陶丞相窃弄权柄,培植私党,贪墨国财,排除异己,二月里京察,他上了一道自劾疏,按说这是在京官员的通例,不过是走个过场。谁知皇上竟将他的奏疏移交大理寺,严命彻查。这一查不要紧,永安十年以后和图鲁木时战时和,他推荐的将官,竟然虚报军饷,贪污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可想而知,这些赃款大半都饱了他的私囊。为了杀人灭口,这些将官在作战中屡屡死于非命,他带头哭吊,申请身后哀荣,抚恤弱母孤儿等,因此,没人想到一切都出自他的指使。这项进款还只是小宗而已,在他辅政的二十多年里,六部九卿的掌印大员,以及各地的封疆大吏,若不每年给他进贡常例份额,十有八九保不住乌纱。敢于公然忤逆他的,被他花言巧语在奏折中参劾一顿,再发动御史台的疯狗一通乱咬,顶好也要判个充军罪。那自恃高洁的清流小吏,人微言轻,没人救援,不知出了多少朝衣弃市的悲剧。
对这些铺天盖地的丑闻,柳盈将信将疑。她知道自古成王败寇,所谓罪状,又有多少是敌对势力精心罗织,用以陷他于死地的污蔑?她想起向年皇上对她家赏赐的丰厚,相信以皇帝的圣明决断,定能还舅舅一个清白。让她担心的,倒是丈夫杜晏华,不知在这起政变中会受到什么样的牵连。
又是一个花朝节,安州没有女伴,她感到寂寥冷清。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惠风忻和、莺喉娇呖的时节,她遇到了一生的冤家。是劫是缘?是福是祸?原不易思量。想到这里,她露出微微的笑,走到如火的碧桃下,剪下一束盛放的花枝。她要插在素胎青釉的花插里,摆满一室,等丈夫回来,叫他好好拜谢媒人。
院子里马嘶蹄乱,她心里咯噔一下,极力镇定心神。田承志不敢耽搁,将郭公引到屋里。她看着那颗斑白的头颅,体恤地说:“郭叔叔累了,回房休息一夜,再来回话不迟。”哪知郭榔头擡起头,鱼泡眼红肿,干蜡的老脸罩了一层黑气。他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带着哭声道:“小姐!不好了!”树瘿划破了纤嫩葱指,她却浑然不觉,焦急地起身:“怎么?陶老爷果真下狱了?”
郭榔头额上兀自流血,滴到眼睛里,使他看去无比可怖。他的声音像一记闷棍,打碎了柳盈所有的幻想:“不是的……陶……舅老爷已经问斩,老爷……老太爷全家充军辽东。”柳盈眼前一黑,小愫急忙上前抱住,她才没一头跌倒。她跌跌撞撞地退到桌前,袖子一扫,花瓶应手而碎。她声音时高时低,竟有些疯癫:“不……不……我不信!我不信!你在说谎!”
郭榔头在柳家看了十几年院子,对东家的人品一向敬服。知道这次他受陶荏牵累,含冤负屈,不禁也陪着掉眼泪。柳盈忽然想到了什么,颤声问:“老爷呢?”郭榔头愣了片刻,才想明她在问杜晏华。憋的一肚子气又发作出来,老脸涨得紫红,恨恨道:“娘还问呢!姑爷也是个没心肝的。就他一人还升了官,提为大理寺卿哩。”
柳盈听了,毫不意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胸脯乱颤,眼角含泪,几要喘不过气。隔壁奶娘刚哄杜蘅睡着,乍听这凄厉可怖的笑声,两个人都大哭起来。不过奶娘的哭声低而压抑,杜蘅则是高亢明亮,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还不知,他一生的命运,都从此改变。
柳盈一声不响,执起那把小而尖的金剪子,突然冲进房里,推开奶娘,对着摇篮里的杜蘅猛刺了下去。全屋人吓得都定住了,还是小愫反应快,抱住她的裙拖,哭喊道:“娘,你醒醒!快醒醒啊!”只见柳盈双目血红,瞳孔分散,已是认不出人了。她被几个人合手拖住,手上的剪刀乱刺,扎进了郭公肩头。老头子出于伤心,忍住了不吭声,一个劲儿地劝道:“夫人,你先冷静,慢慢细想,总能有法子救老太爷回来的。”柳盈已经不管不顾了,发髻撞散,形如鬼魅,手上的剪刀闪着冷酷金芒,要将眼前的一切撕个粉碎:“我和你这白眼狼拼了!我和你这白眼狼拼了!”她的声音含着呼噜呼噜的痰声,像一匹被激怒的母狼。
她认定杜晏华卖师求荣,执弟子礼也好,娶她为妻也好,都不过是早已做就的圈套。可笑她竟一头撞了进去,还自以为幸运。
她看着满院盛开的碧桃,像是烈火熊熊的地狱。她被永无止尽的业火炙烤,皮焦骨烂,心如死灰。这阵疯狂过后,她命人沿着院墙根泼洒香油,然后一把火焚毁了满园花木。那些都是郭公精心培植的名品,姹紫嫣红,错落扶疏,燃了两晚才烧完。一片焦黑的圆场,断桩支离,花瓣零落,像一片凄凉恐怖的坟场。他心中敞亮,经过火焚的园地,至少十年寸草不生。
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到明媚的春光。
长街寂寂,原来写着“陶宅”的金字大匾,像扫垃圾一样,只剩块块碎片,堆在树下阶前。刷着油亮朱漆的大门前,贴上了黑色的封条,打了个大叉。就连两边昂首的镇宅石兽,也不知被谁连底座搬了去。两边各站了一个禁卫军武弁,出鞘的长刀寒光凛然,看到生人走近,无不努眉瞪眼,和煞神相似。柳盈心生惧意,退缩不前。忽然朱门推开一缝,几个刑役模样的人鱼贯钻了出来。他们样子鬼祟,边上伴着个仵作,白巾捂住口鼻,指挥他们搬运什么。
只见那是个长条形的竹担架,上面铺盖着白布,凹陷进去一个人形。柳盈想撤步向后,脚跟却定住了似的。那翘在担架外头的一双脚,穿着青缎红里的花帮绣鞋,正是去年上元柳绮穿得那双。她不顾军士的阻拦,竟然扑上前去,用颤抖的手掀开白布,吓得朝后一坐。只见柳绮两腮深凹,皮连骨头,像被吸干了血肉。两个腐烂的眼眶里,钻出了肉色的蛆虫。她优美颀长的颈项上,嵌进去一道紫红的绳痕,淤血已经变黑,肿得几和脸庞一般粗细。她死前必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露在外面的粉舌都咬得只有半截。
她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道旁大呕起来,眼泪混着秽物,堵塞了她的喉咙。她听到那仵作阴恻恻的笑声,透着淫邪,十足一个登徒浪子:“这可都是些贞洁烈女啊!可惜死得无名,连个牌坊都捞不着。还不如老实进了教坊司,大爷我天天光顾生意,哈哈!哈哈!”柳盈气愤已极,若不是小愫和郭公两个人拖抱着她,她非拼个同归于尽不可。
她坐在轿中,失魂落魄地回了柳宅。她家倒没有封,只是原先的夏彜商鼎、玉器古玩,早已被抄家的官吏搬了一空。园中花木无人侍弄,犹自疯长,要将寂寞中庭埋没一空。往日一呼百应、婢仆成群的盛景不再,到处可见死去的蠓蚋,黑点覆满了花窗绣榻、帘幕纱橱。自小生长的老屋,从未让她感到如此陌生。直到她拉开五斗橱,那些玉雕的小兔子、小老虎、小公鸡,虽覆了一层灰,还安然地躺在红绒绸布里。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寻不见娘,哇哇大哭,任谁哄也没用。柳兰溪从市集上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回来,雕的是十二生肖,玉材凡庸,刻工手艺也很一般,因此刻出的玩偶,不是少了一只耳朵,就是眼睛不对称。她却很喜欢,一看到就不哭了,看着柳兰溪格格地笑。往后每逢生辰,爹爹都送她这么一只,她等了十二年才凑齐,宝贝得什么似的。有只小老鼠的尾巴磕断了,她还哭了好半天。
她唇角微微一牵,那笑容也是带着苦涩的。如今那东西对她的手掌来说,已经太小了。她还能记起独自一人的午后,摆弄着它们,阁楼的光线照在上面,这些小动物一个个似活了过来,帮她编织起充满童心的美梦。
可是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个人毁了。
夜色深黑,只有书房里依约亮着一盏灯,在钢蓝色的夜雾中,似是困在无尽幽暗里的唯一一个活物。他们的两点烛光遥遥相对,像是高悬天幕的两颗星子,又似是人类灭亡后的喑哑回声。可是,连接着他们的,只有深重的仇恨。
杜晏华从案上擡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抹青色的影子,仿佛承受了人世苦难的观世音,眼眸中是淡漠的冰冷。他为了掩饰失望,蓦地擡高了声儿,解嘲地笑了笑:“我还道你这辈子都不用哭,原来还有人的七情。”这话在柳盈耳里无异于幸灾乐祸。她木然擡手,拭去眼下泪痕,这个人的冷酷无情、全无心肝,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从袖中抽出一把五寸长的尖刀,忽然大喝一声,扑了上去。凛凛冰锋近在眼前,杜晏华倏然变了脸色,跌撞闪避,带倒了书案圈椅,摆放其上的松墨歙砚,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挥袖拂落灯台,两人同陷黑暗中。
柳盈横下心来,要和他对命,两手紧握刀柄,竖起耳朵听他的动向。杜晏华以背抵墙,屏住粗重的喘息。那一刻他感到的恐惧,竟使姣好的五官移了位。他在挪到门边时,脚下踩着了一根湖笔,发出滑擦之声。柳盈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照着那道颤抖的人影,尽力刺了过去。却敌不过杜晏华的气力,反被架住了双臂,抵死撑拒,再进不得。蓦地里她手一松,长刀掉落在地,她也不去捡,就赤手空拳和他厮打起来。杜晏华初还防备她再动刀子,但看她泄愤多于搏命,便也不再还手,任由那花拳绣腿向他身上招呼。
柳盈将他当成了人形沙包,因是力气不足,单照他身体柔软的部位打去,不一会儿他的眼眶就青了,玉制的发环也撞碎了。他擦一擦唇,吐出了一口血水,还兀自笑容不减,用含混的声音讥讽道:“以妻弑夫,同于逆天,按我大周典刑,你可知该落个什么收煞?”柳盈终于精疲力竭,扶着椅背喘气。听到他毫无同情心的口吻,又被挑起了怒火,搬起椅子向他砸去。杜晏华身子一偏,那竹藤椅竟在壁上撞了个粉碎。他面色阴沉,怒气攒聚,正要出手好好教训她,就听她伏跪在地,泪水滂沱,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舅舅……爹爹……一路擡举你到九卿,到底有什么对……对不住你的?竟……招致你如此恩将仇报!”她此际情绪激动,旁人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更何况她越想越为父亲舅舅打抱不平,认定了他是中山狼一流人物。事已至此,也只好怨自己命苦而已。她一辈子没受过这等委屈,初时由愤慨积聚的力量一旦抽空,便只剩无尽的悲恸,一总爆发出来,令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杜晏华倚墙而立,眼皮低垂,默默地看着她的苦相,那掩在长睫下的复杂神色,不知是怜悯、歉然,还是同病相怜?
只见他走近前去,从袖中扯出一方白地丝帕,正要举到她面前,忽然她身子一耸,下颌一闭,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虎口,顷刻间就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齿痕。杜晏华痛得眉毛倒竖,咬着牙吸气,却没将她推开。蓦地里大门敞开,隔扇砰得撞上墙壁,小愫手上的提灯照亮了蓬头垢面、倾身扭打的两人,一阵可怖的静寂,随后响起了杜蘅绝望的哭声。他久不见爹爹,吵着要来,小愫也怕出事,遂牵了他一起,谁知竟让他看见爹娘拳脚相向的一幕,成了他终身挥之不去的阴影。
田承志在一旁干看,深怕牵连到己。还是小愫领了那几个手长脚大的乡下丫头,七手八脚地将他们分开,杜晏华的右手已是血流如注。柳盈被她们拖到门外,还死抓着门框不松手,左手无力地指着他,嘶嘶喘气着说:“你……你给我一纸和离书。我死……死也不要再看见你!”杜晏华右臂轻颤,他正撕下幅巾,一道道包缠手掌。闻言挑着半边眉毛,一脸皮笑肉不笑:“哦?你可要想好了。离了本官,你就是犯员家女,柳绮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柳盈想到那些逐欢卖笑的官妓,忽然全身冷颤,像被投入了冰窖之中,手指也蔫然垂落。她看着四面低掩的夜色,突然感到了生之荒谬。是从哪一步起,她的人生一错再错,竟一连滑落至此?她仍不敢相信落在她身上的是事实,以一种似真似假的心态去面对,仿佛便能抽身事外。可是闹剧收场了,湮没在一地的惨淡现实中,她竟在沉痛悼惜之外,还有一丝丝苛酷的自嘲。这一切多像老天布好的珍珑局?只是选错了执子的人,便黑白凌乱,劫杀满盘。既然如此,过往的幸福之于她,更像一种残忍的惩罚。
她对着那无知无觉的苍冥,嚎啕失声。才恍然书中的所谓“天道不亲,常与善人”,原来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偌大世间,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身心寄存之处。她想起许多故事的开头,都是仙界无忧无虑的金童玉女,偶犯小过,谪罚到这充满苦痛荒唐的人间。她何其像抛下云层的赤子?富贵恩荣,声名才思,她得来的都太轻易了。现在她要亲手拨开云头,卷入泥涂,看看这人间是什么模样。
思念及此,她的自怨自艾、自怜自伤,不禁被一种更加坚强的力量取代。像是御河边的杨柳,在萧瑟寒风中,依然保留了韧劲,只待春风唤醒,便要披上金黄嫩绿,抽碎那一池河冰。
第二天,她招来泥瓦匠,在枯荷轩和书房之间新砌了一道砖墙,彻底隔开了他的声息响动。像从天降落的雨珠,在触地前散落成各不相同的晶莹世界,她和他的存在相分离了。她要撇开令人眷恋的过往,撇开给予她痛苦的一切,如同来年的新绿,正以微不足道的潜力,顶开枯干黑硬的树皮,等待着独领春风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