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空大鼓》(14)
第三百六十一章《空大鼓》(14) 黄昏
[波阑]什朗斯奇
太阳溜到光辉的铜色的薄雾中去了,这雾便染成了奇异的斑纹,仿佛透明的尘土一般,笼罩着远方的地面。太阳落下,到那开拓地边界被留下的几株浓密的赤松,与放在山边腐烂着的黑色树株的后面去了。他的光线仍旧照着草舍的角,将他镀金,又染作红色了,这光线又穿过灰色云的层叠,闪闪的射在水上。
前日的一阵风雨,将池塘般的平野与新开垦的山地,都浸在水里了。在已经收获的稻田的泥沟与秋耕的新田里,积水变成赤色,虹光的水面看去仿佛是熔化的玻璃,迷魂眩目的紫色的影,落在灰色的坍倒的土块上;沙山都转为黄色,生在两岸的野草与田塍边的灌木,也都借到一种异常的暂时的色彩。
在一个深谷里,被疏朗朗不多树木的小山围住,一条小溪,东西南三面的流着,又泛滥过去,造成许多湾与沙滩,池塘与河。溪边生着缠络的水草,细长的芦苇,香蒲,柳树的丛林。静止的赤色的水,在大的荷叶与粗的水草底下,映出许多浅绿的不整齐的小块。
一群野鸭,伸长颈子,在上面飞过,他的肃肃的翼声,打破了当时的沉寂。此外一切都是寂静。便是那玻璃般绿的蜻蜓,从前不住的在芦苇周围,撑开薄纱的翅子飞翔的,此刻也不见了。只有不倦的水蝇,还留在池塘水面上,伸着高跷一般的脚。……那里却有两个人,正在工作。
这沼地是属于庄院里的。从前那个少年地主,带了他的小狗,在这中间徘徊,猎取野鸭与翠鸟,——这些鸟类在他未将树木砍去之前,本来很多的。他将他的一半田地荒废了,以后不久花尽了他的产业,不能存活了,只好走到首都华骚去,现今摆了一个摊,卖苏打水度日。
精明的新地主来了。他出去检查田地,手里捏着一枝行杖,时常立在沼地中间,摩擦他的鼻子。他伸手在池塘里摸索,掘了孔,用尺量了,向空中嗅气,——到后来他发明了一件奇事。他命令管家雇了工人来掘烂泥,用独轮车运到田里,一直开掘下去,等到这洼很大了,可以造一个池。他预定要筑一座堰,又拣略低的地方,造第二个池,这样下去一总要造十三个;于是掘濠沟,将水放了,筑起许多水门,便在池里养起鱼来。
华来克·葛巴拉是一个短工,自己没有一点田地,只在邻村劳动,赚点工钱度日,他便被雇了搬运泥土。他先前是旧地主的马夫,但新主人来了,他也留不住了。第一层,新地主与新管家将工钱及食料减少了;第二层,他们又查到被窃的一切东西了。在旧地主的时代,每个马夫只用半斗雀麦喂马,余下的都在晚间拿到柏林酒店去换烟草或一滴的烧酒。但新管家到来的时候,这件生意就完了;他又很正当的将这罪统归到华来克身上,打了他几个巴掌,将他赶出了。
自此以后,华来克和他的妻子只靠在村里每日挣钱过活,因为他不能寻得地方,而且他也难望寻到,那个管家已经将他的信用完全取消了。在收获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在各处从农家赚到几文钱,但冬天与春初,他们饿的十分利害,不可言状。男的是长身粗骨,铁一般筋肉,瘦到同木板一样,淡灰脸色,圆曲的肩背,饿得完全衰弱了。女的正同平常女人一般,靠了伊的邻人,能够自己支持,伊卖香菌蛇莓草莓给庄院里,或卖给犹太人,——总之伊可以赚到一块白面包吃了。但没有饱饭吃,伊在打稻这件工作上,终不是男人的对手。当管家发出命令叫人掘地的时候,他们两人的眼睛都发光了。管家亲自答应,掘两立方码(约合中国五十二立方尺)可以得三十个戈贝(约合银一角五分)。
华来克使他的妻每日从早到晚的掘地。伊掘了,装满独轮车,他便推着过了沼上所架的跳板,运到田里。他们有两轮大而且深的独轮车,在华来克还未将空的推回之先,第二车已经满了;于是他将带套在肩上,推了车上山坡去。铁轮吱吱的很利害的叫。独轮车在跳板上斜着行走的时候,那流质的黑而且臭的黏泥,夹杂着池塘里的水草,漫溢出来,流到他裸露的膝头;这烂泥盖满了他的颈项与肩背,将他的小衫染出许多黑色恶臭的花条。他的两臂在肘关节上都作痛了,两脚因为长久踏在烂泥里,也疼痛而且木强了,但——做了一天苦工,他们掘了四立方码:他知道,他有了六十个戈贝,在他的腰包里了。
他们很有希望,因为挨到秋末,他们赚到三十卢布了。他们付过租钱,买一桶咸菜,五斗马铃薯,一件衣服,几双靴,几条围巾与女人的土布衣服,做小衫的布。这样,他们可以支持到春天,到那时他们能够往别人家里去打稻织布,再赚钱了。
管家忽然想到,两立方码给三十戈贝,价太贵了。他知道,决没有人愿意从早到晚在泥塘里走,倘不是真因为快要受饿了;若是这样的人,便无论怎样也情愿做,不再迟疑了。他便说,“二十个戈贝已给够了。倘不肯,——那么,去罢。”
在这时候,没有什么钱可赚,庄院里已经有了许多人手,尽够打稻和管机器了;——要随意挑选,在此刻是不行的了。这命令发表之后,华来克走到酒店去,喝了一个烂醉。第二天,他将他的妻打了一顿,拖伊出去,替他作工。
自此以后,他们每日从清早起手,一直到夜,不住的工作,掘成了六立方码。
现在却是昏夜的真从远方渐渐近来了。远的浅蓝色的树林,渐变暗黑,融化到灰色的阴暗里去了。水上的光也消灭了。朝北立着的红松的巨影,沿着新开拓地,落在山顶上。只有树干与石块,处处还现出红色,小的散逸的光线反射在上面,又落在半黑暗里的荒凉景物的中间,这光屈折了,略略颤动,便接续的消失了。树同灌木,都失了他们的凸面与光泽,他们自然的色彩与灰色的空间相混,看去只像是平面的完全黑色的东西,带着奇异的轮廓。
浓雾已在低地聚集,使作工的人全身冷透了。黑暗也如不可见的波浪一般,匍匐而来,沿着山脚,将割过的稻田,水流,山洞与岩石的一切的荒凉的颜色,都收到他的里面去了。
当雾的波浪会合的时候,别有一路雾气,——白而且透明,几乎不能看见,——从泥塘里一缕缕起来,环绕着灌木,滚成圆球,抖抖的在水面上旋转。湿冷的风赶这雾往山谷底走去,一直等到完全摊平了,像画布上的一个面貌。
“雾露来了。”华尔珂伐(华来克的女性词)喃喃的说。这正是黄昏时候,一切物象都显然的渐渐化为尘土与虚无,灰色的空虚布满了地面,注视着人,迫压人心,引起无端的悲戚。华尔珂伐突然感到恐怖,伊的毛发直竖起来,全身打一个寒噤。这雾像一个活物,向伊偷偷走来;他从后面来到,又退去了,伏着等候,又更加凶猛的追上前来。伊的两手,因为湿冷,已经黏而且滑,冷气渗透皮肤,澈了骨里,伊的咽喉与胸口都作痒了。这时候伊忽然记起伊的孩子,——从中午以后,伊还没有见他。那时他正睡着,——锁在一间十分冷静的房里,——睡在菩提树的摇篮里,用赤杨的细条挂在梁上。他现在怕正在叫喊,——噎了,——哭着呢?母亲听到那叫声,悲痛可怜,宛然是荒野中孤岛的叫。这声音长在伊耳边响,特别戟刺伊的神经,撕碎了伊的心了。伊整天没有想到他,因为伊的苦工将伊的思想打散了。实在将伊的思想力都完全灭绝了,但现在因为那黄昏时候所引起的想象,伊又将思想集中,把伊的全心连系在那人类的一个小小的分子的身上去了。
华来克将独轮车推到的时候,伊便小心的问道,“华来克,我可以回草舍去,把那马铃薯刨完么?”
华来克不答应,仿佛没有听到模样。他拿起独轮车,径自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女人又求告说,“华来克,我可以去么?”
他轻忽的答道,“什么!”
伊知道他的发怒是怎样的,知道他能够抓着人的胁下,撮起整把的皮肤,又将他摇了两三次,便像石块一般的摔在芦苇的中间。伊知道他能扯去伊头上的手巾,将头发缠在手上,恶狠狠的拖伊在路上走,或者一时发怔,他会赶快的从泥塘里拔起铁铲,当头劈来,也不管劈着没有。
然而忍不住的忧虑,兴奋起来,几乎到了苦痛的程度,也就超过了对于刑罚的恐惧了。伊几次想到逃走,这只要逃下山谷,跳过小河,以后一直穿过稻田树林走去便好了。伊屈着身子,装满土车时,伊的心早已在逃了,像貂鼠一样奔跳,赤着脚在满生着荆棘与木莓的田里走,也几乎不觉得痛。那尖利的土块,不但刺了伊的脚,又刺到伊的心了。伊将跑到草舍前面,用木的钥匙开了栓;屋里的热气与密闭的空气,扑着伊的脸;伊就去抱住那摇篮。……华来克回到草舍的时候,他会杀伊,将伊打死,——但这又算什么呢?后来总是……
但华来克从雾里出现的时候,伊又从新怕起他的拳头来了。伊又很谦卑的求恳他,虽然明知他决不放伊去的。伊说,“或者孩子已经死在那里了。”
他并不回答,只从肩上摔下了独轮车的带,走近他的妻的面前,将头略略一动,指点那木桩给伊看:他们今天应该掘到什么地方。他于是拿起铁铲,赶快将烂泥装进车去。他毫无思虑的很快的作工,尽他呼吸的限量,尽力的快掘。他装满一车,便推着飞跑;临走时对伊说,“你也推你的,你这懒畜生!……”
伊受了他这对于孩子的让步,这恶狠狠的好意,这冷酷的言动,仿佛是一种爱抚。因为倘若他们两人同去搬运,这工作或者可以赶早完功了。伊急忙模仿他的举动,像是一个猴子,铲起烂泥有先前四倍的快;伊此刻作工,已经不是靠着伊的筋肉力,只靠着神经力了。伊的胸口格格的响了,眼前现出种种眩目的彩色,伊觉得将要昏晕了,大的热泪,——没人理会的苦痛的泪,从伊眼里流出,落在冰冷恶臭的秽土上。伊每回将铲掘下地去,便仰起头来,看那木桩还有多少远。车已装满,伊立刻套上索子,跟着男人全力的飞跑。
雾气升得很高了,他漫过芦苇,罩在赤杨的顶上,造成一座不动的墙。树木在雾里朦胧现出,看去只是许多无定的色彩的块与非常巨大却不整齐的形,排列在深谷里,宛然是奇异可怕的怪物似的。
他们的头向前俯着,他们的手一样的动作,他们的身子弯着,几乎到地面。……
独轮车的轮轧轧的叫喊。雾的波浪,像注在水里的牛乳一般,在渐渐暗黑的山中,动荡不歇。
长庚星低低的出在天上,抖抖的将他的微光射到黑暗上面。
什朗斯奇(stefanzeromski)是波阑现代的小说家,他的事情,我不很知道。诃勒温斯奇(j.holewinski)著的《波阑文学史略》第五章,将他归在印象的主观主义派下。“什朗斯奇是个伟大的才人,他能吸收传奇的英雄主义与实验派的信仰,并在一处。他的著作里,寄托着他一代的一切苦痛的声音。在他的锐敏的感情上看来,恶是世界的实体,魔是胜利者,义务的本能是英雄主义。”看《黄昏》里的华来克夫妇的英雄的行为,约略可以看出作者思想的一斑了。
《诱惑》这一篇的意思,同法国摩波商的《月夜》(见《域外小说集》卷二)大略相似。但摩波商是唯物论者,他所承认的爱的力,自然也只是物质的一面。《诱惑》的作者是理想主义的文学家,所以他的爱的赞美,是真诚的,也是健全的,这是根本上的不同了。
这两篇小说是从英国培纳克(e.benecke)的《波阑小说集》卷一译出的。《黄昏》第十三节的末句,原作“掘成了四立方码”,但我看上下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妥,所以径把他改写作“六立方码”了。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