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空大鼓》(15)
第三百六十二章《空大鼓》(15) 扬奴拉媪复仇的故事
[希腊]蔼夫达利阿谛斯
你看见的老使女,从对岸的村庄到这家里,已经多年了。伊生平大约是经过了许多患难。试看伊的明晃晃的大眼,仿佛两朵枯了的紫花地丁,眉毛漆黑,正像水蛭,严整果决的嘴,青白脸色,便是映着火光,也不能红。头上被了一块毛巾,系着一条黄色围裙,宛然是个女巫。伊切肉的时候,脸上显出一种酷厉的神情,你就容易猜疑伊是在那里合毒药。
在伊旁边切香橼的女孩子,却是绝不相同了。伊是伊父亲的爱女,因为伊父亲说是像他的缘故。伊有伊父亲的灰色眼睛和圆下颌,但伊父亲却没有伊的美。伊父亲卷起袖子,他的爱女拿水给他洗手的时候,银盆上就不见有那样雪白的臂膊。人家说,伊得了伊母亲的美。这样清净的美,这才真是少女容貌上的装饰。伊很喜欢老媪扬奴拉,别个孩子正去游戏或唱歌,伊便跑到厨房里面,帮助扬奴拉,扬奴拉也听伊去做;后来给主人晓得了,知道他女儿又做了香橼糕,也极欢喜。
现在他们搁上罐子,晚饭恰恰沸了。老媪坐在垫子上,拿起络丝竿,女孩子坐在伊旁边。老媪正有话说,且待我们听着。
这不是第一回第二回了,你总逼我讲我的故事。你只是一个小姑娘,我何苦叫你伤心呢?你却一定要我说。现在我说给你听,但是不要对别人说;要不然,我的诅咒,会消尽了你。除了你父母,此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我的村,离这里有好几里远近。唉,可怜的家,我出来以后,就不再见了。我们的草舍不在村内,是在村外一个森林里。牧场是在山顶,尼古拉叔在那里牧一群山羊。就是他给了我一份嫁资,又给我寻了一个丈夫。我早是孤儿了,他留养着我,随后便配了我那乔治。我的嫁资是我们住的一所草舍,一片用地,老人的一半东西。老人就和我们一起住。上帝的意思,不使我们有一个孩子,然而我们别的幸福都已齐全。唉,上帝知道他的施为,愿他仍旧祝福我们。
一日傍晚,老人去看羊圈,——这正是春天,同此刻一样,——去看乔治关好了羊没有,因为暴雨要来了。我独自留在家里,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预备了晚饭,坐着纺丝,就像现在的样子。老人才出门,立刻起了暴风,雷电齐下,我画了十字,急忙收拾过炉火。一句话也不及说,大雨便直冲下来。不一会,便有人闯进草舍,可不是两个土耳其人!我一眼瞥见,就几乎发狂。他们见我单身在这地方时的那样凶笑,真比他们的相貌和兵器还都可怕。我当初止道他们不过避避雨,雨住自会去的,可是这并非他们的目的。不知道他们是临时起意,还是豫先定计的呢,止有上帝明白罢了。他们第一着就是关门。我一见便想站起,然而我可昏沉了,手里捏着纺竿,动弹不得,我也说不出一句话。我却很强健,所以昏迷也就是醒了。一到清醒过来,便觉得他们正要拉我出去。他们像是怕人进来,妨害了他们的计画,所以想拉我到一个偏僻区处。那时雨已住了。我仿佛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一个人抱住我,一个人去开门。他们开了门,正拉我直向门口,我忽然听得一响枪声。随后便是那悲惨的叫声道,“扬奴拉!扬奴拉!”丈夫叫我的这悲惨的叫声,我永远不能忘却。他必是跑下山来,一直走到草舍,没有遇着老人。——他从此没有开口。
现在我更清醒了,才觉得遇着的可怕的事,正像青天一个霹雳。你可莫猜我哭叫了一声。我的心变了凶硬,已从女人变了男人。我忽然变强了,转过身去。我胸中仿佛有火烧着,觉得可以摆脱他们,扭住了,扼死他们。那时我真摆脱了,自去投在我可怜的丈夫身上。我看他仿佛还有点颤动。我暂时竟忘却了旁边的两个畜生;我的心化软了,弯身抚他的脸,又亲他的吻,问他伤在那里?——这一刻中,我有一千多件事要做,却一件也不及做!一个人抱住腰,一个人捉我的手,咒骂恐吓着拉我径向大门。我想出声叫喊,指望有人听了来救,我可又怕老人便在近傍,他一进来,定被他们杀死。这荒僻地方,又没有别的邻舍。而且我又怕他们或者会勒住我的嘴。所以我看止有用计这一法了。
我便问道,“这样风暴的时候,你们要拉我到那里去呢?等一会罢,等到天气晴了,你们再可随意。我的丈夫受了一粒弹子,倒在这里,你们还怕谁呢?”
他们听说,把我拉到里面,便拿我做好的晚餐来吃,正像两只狼。我任他们在那里吃。独自拿了灯火,走到门口,再看一看乔治。他现在已经安静了,胸前都是血污:他死了。我正看着他,那两个狗子却又出来,拉我进去;他们怕我逃了。
这时候我的心里,止有两件事逼住我:第一,怎样能救老人;第二,怎样能杀了我丈夫的仇人。
这两个土耳其人,是外来人,不认识我们。想必路过村里,迷了路,又遇着风雨,才逃进我们的草舍。邻近地方,没有这样恶鬼。我们村里的土耳其人,至多也不过时时偷只山羊罢了。
我关上门。装作镇静模样,教他们看了放心。他们果然信了,放心吃他们的饭。我倒酒给他们,——我们的酒瓶,是从来没有空过的,——可是预先羼上些火酒,才给他们喝。我想这酒须在老人没有回家之前,奏效才好,此外别无方法。我的心跳得利害,怕他们还没有醉,老人却回来敲门了。可是他们也就醉了,一个向前倒,一个仰后,张眼望着天花板,喃喃的胡说。我拿起一柄劈柴斧,一个砍在脑后,一个正劈着咽喉。我毫不发抖。我从从容容的做这事,仿佛本来是个屠户。我的心便像石头。我立着眼看他们,觉得愉快便同皇后一样,忘记了是个不幸的寡妇。这时候,尼古拉叔正到门口,背着一只水漉漉的叉袋。他立着不动,像在那里做梦。我回过来见了他,便立刻又变成女人,放声哭了。我告诉他这件事,他几乎发狂。他说,“你干的什么事?我们该快走,不然都完了。”我说,“我们到那里去呢?我们怎能舍了乔治走呢?”我们出去,把他抬进门。唉,他那苦笑,我怎能够忘了呢?自从我投在他身边看他活着没有的那时候,这笑容便永远在他面上,没有消灭。
那一夜可怕的事情,我不能细细的说出。我们决计停留,不要逃往别的地方。我们走到田的尽边,生着一株大无花果的所在,天色乌黑,同墨水一样,又徼倖没有月亮。几个时辰,老人掘地,我畚去泥土,试想那时我们的害怕呵!便是落一片树叶,听了也惊颤。等到坑深齐了腰,我们便回舍,将尸体和兵器一切,都抬了出来。再有半个时辰,那两个屠了的畜类,都已埋了,又用树枝遮盖了新掘的地面。
现在止有我丈夫的死尸,留在屋里了。我们洗净他胸口,将血衣放在火里,烧个干净,随后将他摆出,穿上葬衣,预备安葬。
我们把血迹打扫干净,——老人洗门口的石上,我洗屋内地板,天已明了。太阳照在雨后的山上,世界重复现出笑容的时候,我们方才坐下,经过了这一番惨事,疲倦战抖悲伤,却已极其清醒。
此外也不必多说了;主人也怕便要进来。——当时没一个不相信,我的丈夫被雷击着,死了:这是我们的话。一到下午,把他葬了。我回家之后,到了晚上,不能住在舍里。我们看见他的鬼,在我周围,我想离开了他们。老人也怕我,他肩了两只鞍囊,一同出门,他认识主人,便领我到了这里。他却自回去,他是不怕鬼的;他住在村里,一直到了前年,才故去了。我没有再到那里,以后也永不再去,我将来也就死在你这里了。——好孩子,不要哭,不要怕。我错了,我吓了你,是个恶女人。……
这篇可怕的故事讲完之后,天已晚了。孩子听了,怕得落泪,伊的心几乎要不跳了。何以用这样故事,来苦这可怜的孩子呢?天真年少的人,定须教他们晓得祖母们住过的地狱的事情么?这有什么好处呢?至多也不过教他们比较前后的事,觉得喜欢,喜得这样事情,现在已经不会出现,土耳其人在别处虽然仍可有胡行,在我们家乡里,可不能再做这样恶事了。
蔼夫达利阿谛斯(argyrisephtaliotis)的事迹,我全不知道,但从他的著作里,看出他是医师,曾在别国留学。他的小说集的英译本,是一八九七年出版,译者劳斯(w.h.d.rouse)说《扬奴拉》这一篇在希腊尚未刊行,系从著者的原稿译出,因此又知道他在十九世纪末还是生存罢了。
一九一八年七月十八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