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空大鼓》(19)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百六十六章《空大鼓》(19)

第三百六十六章《空大鼓》(19)  不自然淘汰(一名种族的起源)

[瑞典]斯忒林培格

男爵读过《人生的奴隶》,听说贵族的孩子倘不是吃下等社会的乳,就要灭亡,很是憎恶愤怒。他又读过达尔文,极相信这学说的精义是说,贵族的小孩子因为历代淘汰的关系,是“人”类的最完善的代表。但又看了遗传说,他对于雇用乳母这件事,最为反对,因为一用乳母,那一种下等思想和欲望岂不也要跟了下等社会的血一齐混入贵族里面么?他所以决定他的夫人应该自己哺养孩子,倘若不能便用牛乳瓶。他对于牛乳,有十足的权利,因为牛吃他的草。要是不给草,牛便要饿,而且甚或至于不能生存。

孩子生了。是一个男孩!他的父亲,在男爵夫人怀孕确定以前,很觉忧虑,因为他是穷人,他的妻子却极有钱。要不是结婚后生下一个合法的嗣子,他不能得他妻子的财产,——依嗣续法〇〇章〇〇节,——所以他现在的喜欢大而且真。这孩子是一个透明的纯种,黄蜡色的皮底下,隐出蓝色静脉:他的血可是太少了。他母亲身段极好,同天使一样,吃的是顶好的食物,着的是最厚的毛皮,都从异域各地运来,伊的脸上有一种贵族的苍白色,表明伊是高贵出身的妇人。

伊自己哺养孩子。这样做去,他们生长在这世界上,便毫不受农妇的恩惠。男爵从前所读的,都是诳话罢了。孩子吃了乳,又只是叫喊,约略有两个礼拜。但凡有孩子,都是要叫喊的。这也算不了什么。然而这孩子渐渐瘦了,瘦得很可怕。于是请了一个医生来。他同父亲暗地里说,如果男爵夫人自己哺养下去,这孩子一定要死,因为男爵夫人一则神经过敏,次则没有什么可以养育孩子。他将母乳行了定量分析,用“方程式”证明,倘若不改哺养的方法,这孩子只好挨饿。

这怎么好呢?孩子是死不得的。牛乳呢?乳母呢?乳母这事不必提了。现在只好姑且试用牛乳罢了。但这医生的方子,却只用乳母一味药。

最好的荷阑牛,曾在本县领过金赏牌的牛,隔离起来,用上上的干草去饲他。医生将牛乳分析过了,一切都好。这方法简易极了。从前未曾想到,真真奇极!这样子,人都不必雇乳母了:乳母是个暴君,人不敢违拗伊,又是个游惰的人,要人去养活伊,更不必说有传染病了。

然而小孩还是瘦,又还是叫喊。他连日连夜的叫。这一定是生了胆汁病了。于是又养了一只母牛,重新分析过了。牛乳中间,又和了查理巴特的泉水,真正的斯忒鲁兑勒。然而孩子还是叫个不住。

医生说,“除了雇乳母,没有别的法子了。”

男爵说,“阿!除了这一件,别的都可以。人不愿强夺别家的孩子,因为这事违反自然,而且遗传又怎么样呢?”

男爵正讲自然不自然的时候,医生告诉他说,倘使自然得势,贵族就要灭亡,财产全归公家:这正是自然的智慧,人类文明不过是一种愚蠢的争斗,同自然反抗,人类毕竟要被克服。男爵的种族,是一定灭亡的了。他的妻子不能养育他的种子,这便是证据;只有或买或偷了别人乳吃,才能够活着。所以这种族的生存,全靠强夺,下至最小的事情,也是如此。

甲,“买乳能说是强夺么?这是买呢!”

乙,“是的,因为买的钱,是工作得来的。谁的工作?平民的工作!贵族是不能工作的。”

甲,“医生是个社会党!”

乙,“不然,是个达尔文派。但叫他社会党,也不介意。这于他毫无关系。”

甲,“然而购买究竟不是强夺。这句话太重了。”

乙,“用钱购买,便不是他自己挣来的。”

甲,“这是说用两手工作挣来的么?”

乙,“对了。”

甲,“照这样说,那医生也是强盗了!”

乙,“正是,但他终不肯埋没真理。男爵不记得那悔悟的贼说出这样真话的故事么?”

这谈论中途打断;男爵请了一位有名的大学教授来了。大学教授一到,便立刻叫他是杀人犯,因为他没有早雇乳母。

男爵此时须得劝服他的夫人,将他从前的议论,完全取消,特别注重申说一件事情,就是——依嗣续法的规定——对于他孩子的爱。

但是乳母从那里来呢?市内是不必去寻了,因为市内的人,全是腐败的。只可寻一个乡下女子罢了。然而男爵夫人很反对,以为有了小孩的女子,一定是不道德的人,伊的儿子,将来也怕染了习气。

医生回答说,所有乳母,大抵是未嫁的女子,倘若小男爵传染了爱异性的习气,长成起来,可以成一个好人物,这类倾向很应该奖励。至于农妇,未必肯就乳母的位置,因为有田地的农夫,总愿意和妻子一处生活,不肯分离的。

甲,“假如他们将一个女子,和一个农家长工结了婚,怎么样呢?”

乙,“这么办,须有九个月的迟延。”

甲,“又如他们替那有了小孩的女子,寻一个丈夫,怎样呢?”

乙,“这却是条好计。”

男爵认识一个女人,三月以前,生过一个孩子。男爵认识伊,只是有点太熟了;他订婚过了三年,这其间因“医生的命令”,便瞒过约婚的新妇,有了不义的事。如今他便到这女人那里,对伊说,伊如果肯嫁给农家长工安兑尔斯,随后到府里做了小男爵的乳母,可以得一所庄园。这样办法,伊不但免了耻辱,还可得到利益,自然便应允了。于是约定礼拜这一日,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结婚通告,接联宣布,随后安兑尔斯便回到村里,两个月没有出来。

男爵看那女人的孩子,很觉羡慕。他是个大而且强壮的孩子。他并不美丽,但看他相貌,很可保得几代的繁盛。这孩子生下来,是打算来活的,可是他命运决定不能达他的目的。

安那眼见伊的小孩,拿到育婴堂去的时候,哭了一场,后来得了府里的好食物,——伊的食物是从食堂里分出来给伊的,又有黑麦酒蒲陶酒,可以尽量的喝,——也就安慰了。伊又可以坐大车出门,有一个仆役和车夫,排着坐在前面。伊又读《一千一夜》。伊一生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好日子。

安兑尔斯去了两月,又回来了。他在家里一事不做,只是吃喝睡觉。他收了庄园,却又要他的安那。伊不能时时回家看伊的丈夫么?这却不能,男爵夫人决不答应。决不能有这种胡涂事!

安那瘦了,小男爵又只是叫喊。医生又请了来。他说,“让伊回去,看伊的丈夫。”

男爵说,“假使于孩子有害,怎样呢?”

医生说,“不会。”

但是安兑尔斯又须得先经“分析”。安兑尔斯不肯。后来受了男爵送的几只胡羊,也就“分析”过了。

小男爵也不叫喊了。

此时育婴堂里来了通知,说安那的孩子,因为白喉死了。

安那整日焦急,小男爵比以前叫得更响。安那就解雇,送他回到安兑尔斯家里,府中别雇了新乳母了。

安兑尔斯得他妻子回来,同在一处,很是喜欢,只是安那却染了奢华的习惯。譬如加非茶,伊不能喝巴西的,须得爪哇的才好。伊的身体,不能许伊一礼拜里吃六回鱼,又不能在田间作工。(北欧滨海多鱼,所以鱼是贱品,不能多吃。)所以庄里的食物,渐渐缺乏了。

十二个月之后,安兑尔斯本该将庄园交出,但男爵对他很有感情,许他仍旧住在里面,算作佃户。

安那仍然日日进府做事,时常看见小男爵。他可是已经不认识了,这也是极好的事。然而他从前,终竟是在伊怀里睡过的,安那又牺牲了亲生的孩子,救了他性命。安那却善于生育,生了许多儿子,长大起来,都成了工人和铁路小工,其中一人,是个罪犯。

老男爵眼巴巴的,只望着有一日,他的儿子也娶了妻子,生下儿女。可是他不甚强壮。假使将那死在育婴堂里的小男爵当了嗣子,这希望还可较为确实。男爵第二次读《人生的奴隶》时,他也只得承认,上等社会全仗下等社会的慈悲,才能存活;他再读达尔文时,他也不能否认,现在的自然淘汰是全不自然。但事实终是事实,纵使医生和社会党竭力反对,也毕竟不能更改。

斯忒林培格(auguststrindberg,一八四九至一九一二年)为瑞典近代最大文人。又多所学问,凡天文,矿物,植物,化学,经济,历史,伦理,哲学,美学,皆有著作。文章一类,则有戏曲五十六种,小说三十种,其精力殊非常人所及。尝为斯托霍伦图书馆员,有中国文书未编目,乃习华文订定之。又研究十八世纪中瑞典与中国之交际,作文发表,得俄国地学会赏。其博学多能,除歌德(goethe)外,世间文人,莫能及也。

斯忒林培格于一八七九年作《赤屋》,仿迪庚斯(dickens)体,写社会恶浊情状,而更精善,遂有名。及短篇集《结婚》(giftas)出,世论哗然。其书言结婚生活,述理想与现实之冲突,反对者乃假宗教问题罗织成狱,然卒无罪。又作自叙体小说九部,《婢之子》,《痴人之忏悔》,《地狱》等最有名。

斯忒林培格著作中,戏曲尤为世间所知,与诺威之伊孛然(h.ibsen)并称,如《由丽姬》,《父》,《伴侣》皆是。其艺术以求诚为归,故所有自白,皆抒写本心,毫不粉饰,甚似托尔斯泰。对于世间,揭发隐伏,亦无讳忌。又缘本身经历,于爱恋深感幻灭之悲哀,故非议女子亦最力,遂得misogyniste(厌恶女性者)之称,然其本原固仍出于求诚也。《由丽姬》自序有云:“人皆责吾剧为太悲,意似谓世间有欢愉之悲剧也者。世人喜言人生之悦乐,剧场所需,亦唯诙谐俗曲。一若人生悦乐,即在愚蠢中间,剧中人物皆患舞蹈病或悉白痴也。吾则以为人生悦乐,乃在人生酷烈战斗之中,吾能于此中寻求而有所得,斯即吾之悦乐也。”此一节,足为斯忒林培格艺术之正解,即其行事思想,亦可因是解悟,无余蕴矣。

以上是译者从前所编《欧洲文学史》的一段,因为可供读者参考,所以抄在这里。所译的是《结婚》中的一篇。

一九一八年七月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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