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空大鼓》(21)
第三百六十八章《空大鼓》(21) 请愿
[德]蔼惠耳思
甘贝斯吉耳显小教区的牧师陀伦布留德托一个名叫奥贝耳缪勒的女人管理家政,无论怎样提倡自由主义的滑稽杂志也不能讲他的闲话。那位堂客已经将近七十岁了。牧师在今年一月才过了二十七岁的生日,所以差不多可以把她当作祖母。但是即使她是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放在这牧师的家里,外边也未必有人会说坏话罢。牧师非常认真地执行职务,真是认真得了不得。教会里的上司都听了出奇,时常摇头惊叹。就在前几天,在神学院时代就认识这牧师的宗务长曾对大教正说,“那个陀伦布留德,一生里一定会做出什么大事来。请你留心看着罢。”
牧师把职务当作他的生命。赎罪说教等虽然严格的举行,因为小教区人口不多,所以还有闲空工夫。他在这闲空时候大概读书,其次是出去访问贫民或病人。他把自己一点财产的利息全部和小教区入款的一半以上都用在赈恤上,还不够用,所以自己非常节俭,在旁人看去也很明显,可是却也并不见得很得人家的称赞。
牧师的生活上觉得较为奢侈的是多买杂志这一件事。教会方面的杂志报章,一共定有四五十种,而且单是德国出版的还不满足,法国的《十字架报》,意大利的《公教观察》,以及比利时西班牙的杂志也都定阅。此外又从于路堡图书馆,每月规定寄送书籍到来。有些杂志的编辑知道了这个情形,便来请他投稿。因为他不含报酬而替他们作文,从报社方面看来,这样好的投稿家真是再也没有的了。原稿的文字上推敲非常苦心,有时彻夜不睡,到早晨就出去执行牧师的职务。
管家的老太太看见牧师的身体渐渐地坏下去,面颊的肉没有了,血色也苍白起来了,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所以有一天写了一封长信给于路堡的上司。在这位老太太,这一点事是办得到的。她在前代前前代的牧师家里管事,在这里已经有四十年之久了,所以那些于路堡的官吏几乎都成了她的朋友。
宗务长看了这封信,便去告诉大教正。老太太所说的话可以相信决不是什么大话,或有一点儿夸张,这件事总是早晚非办不可的。即使这有点违背牧师本人的意志,也不能不设法解决。经过种种讨论之后,终于决定办法了。刚好那个现任甘贝斯吉耳显学校监督的老牧师呈请辞职,随即照准,调陀伦布留德牧师补他的缺。这在少壮的牧师是一种非常的恩典,陀伦布留德一定很热心地去执行学校的职务的罢。这样的办,彻夜做文章的事情自然会没有了。这样的使他停笔,在牧师也不会感到什么不快的。而且去巡视学校的时候,常是在自然里行动,所以身体也就会好起来罢。
陀伦布留德受到这个任命,果然非常感激。他立刻把一切投稿都断绝了,杂志也只留上本地出版的一种,其余都停购了。他将全力倾注在学校监督的职务上,想专在这方面替教会尽力。不久牧师的巡视成了所有教员所恐怖的事情了。他几乎每天都到,监视教员的授课。今天才到丁格耳芬干,明天就往诺略丁了,后天又到忒劳哈木去。无论到那里都几点钟的站在那里听讲,或亲自出题,管些零碎的事情。过了几时,这小教区的教育完全面目一新了。小孩们的宗教知识特别进步,为别处所无。
有一天晚上,在青年饭店里,肥满的彭巴赫牧师对酒友说道,“照这个样子下去,不久小孩们都会自己说教了。那时候,我们便都没有用处了。”
陀伦布留德有一天巡视回来,非常兴奋。他时时用两只手抓住了他的头。晚饭的时候,连汤都一瓢不喝。他独自反覆地说道,“不能让它这样下去。总非怎么办不行!”
老太太很担心地问道,“有什么事呢?”
牧师不则声。
老太太更担心了,又追问一遍。
“植物学!”牧师厉声回答。但他似乎随即后悔了,又低声说道,“老太太,并不是生气。那是植物学呵!”这回声音低了,但是在他的口气里很可以听出憎恶的神情来。
自此以后,往学校去的态度就变更了。牧师只去傍听植物学的功课。到了下课的时候,他说一声“谢谢!”就回去了。
教会司事兼教员的郎该玛耶尔一天晚上回家,对他的妻说道,“哙,乌什耳,恐怕不久会有什么事件发生呢?”
“什么事件呀?”
郎该玛耶尔讲述学校监督的事情,说实在如此如此,又道,“他对我说谢谢。这是向来不曾有过的事。而且他的声音又是可怕不过。听那口调,简直是非把我拿去放在火里活烧,似乎不肯干休的样子。”
郎该玛耶尔的推测中了。早晚将有什么事件发生。牧师陀伦布留德又开始彻夜地读书或写字了。
有一天早晨,管家的老太太起来看时,牧师已经坐在窗下了。可见又是彻夜不睡了,脸色很坏,可是十分高兴。
老太太说,“我立刻就去拿珈琲来,只要五分钟水就会开了。”
“唔,今天给我做得好吃一点。火腿如果还有,给我切一点来,预备夹面包吃。”
老太太发了呆尽望着牧师,随即急忙走到厨房去了。老太太的眼里眼泪都流出来了。牧师要吃火腿了,这一定有什么非常可喜的事件发生了。
牧师吃过早饭,将三封很大的信交给老太太,叫她拿到邮局去挂号发出。一封写给于路堡的大教正,内附请愿书的副本。其余的两封都是请愿书,一封寄给民显的上议院,一封是给众议院的。
第一个收到这请愿书,拆开来看的,是众议院议员请愿委员方达耳勒。其文曰,
“请废止巴雅伦王国管辖公私立诸学校植物学科目,制定法律并颁布实行案,提议者甘贝斯吉耳显小教区牧师陀伦布留德。
本请愿书之宗旨在于维持国民之风教。巴雅伦王国近经中央党议员之提议,逐渐有严正之设施,足以镇服民间风教之仇敌,此诚足为国家庆贺不止者也。从来裸体图画雕像多暴露于店头,今已绝迹,猥亵书报之流传,亦渐奏防遏之功。且官吏职员多以信仰坚固之士充任,自由不羁之徒渐见敛迹矣。虽然,民俗敦厚犹未可谓达于理想之境也。自统计之所明示,盖甚显然者也。例如私生儿之数,不特毫无减少,且有逐年增加之趋势。若等闲看过,不早为之计,实足为国家将来之忧。凡属良医,贵在能探讨病源,加以割疗。请愿人自信已能追寻社会祸根,得其所在。此无他,盖存于诸学校之科目中,即植物学是也。
请愿人现奉职学校监督,巡视所属小学校四所,实业中学校一所,公民女学校一所,师范学校一所,考察所授功课,见以丑怪可骇之事教儿童者比比皆是,而教员则固一遵国定教科书之所记载者也。儿童纯洁之耳,所听者皆植物性交之可厌之纪述,例如雌蕊者植物之女阴也,以图示之不足,且更使目睹花卉之实体。曰卵房,曰卵子,曰卵膜,曰卵底,曰蕊柱,曰粉道,曰柱头,仔细指点,详尽无遗。说明自花受精他花受精之分,或云花以色香诱引媒介之昆虫,或云花以蜜露酬报媒合之恩德,或又叙述蜂蝶之足如何先沾雄蕊之污粉,再出而向雌蕊之秽房。虽以娼家之谈,亦当无如此亵语。纵使历史国语诸科勉除卑陋之文字,而任植物学以性交为教科之中心,欲使子弟保持思想之纯洁,其道末由。植物学者实以两性之交合为教科之中心者也,但观其系统以性别及受精为基本,则思过半矣。
鄙人尝阅此学泰斗林那氏之书矣,通览其所立部门,与往昔罗马人教受娼妇之“媚术”殊无所择焉。其立门类也,从植物之男女阴即雄雌之数而定。首有单雄门,草木之属此者有男阴女阴各一,是犹植进之有耻者也。二雄,三雄,四雄等次之,开第十三门而有多雄之称,此以一女阴而有多男阴之植物也。反是者为第二十三门之多雌,而丑怪最甚者莫过于第二十门之半雌雄,男雄与女阴胶着而成一体者也。学童由于国家功令之强制,乃不得不学习此污秽无比之事焉。
儿童记花卉男女阴之数,记媒合之方法,再记受精之次序。教员问曰,花有美色何故?答曰,招昆虫以受胎也。又问曰,花有劳香何故?答曰,亦以求媒合也。又问曰,花心有蜜何用?答曰,以飨昆虫,酬媒合之劳也。是非娼女与荡子之问答耶?然而更有甚于此者。
诺略丁村有大栗林焉。鄙人不知以其村少昆虫故欤,抑有他故,惟每岁五月之第二火曜日,小学校必停止午后之授业,教员率领儿童出门而去。有老山林官,导之至于林下。儿童各折树枝,高歌穿林,挥枝击树。是乃使儿童为之媒合也。既而延入山林事务所,供面包珈琲,是以酬媒合也。然而政府教会自治团体皆见之,恬然不以为怪,是犹怀臭者之不自闻其臭也。与彼蛮人裸裎奔走,口淫秽之言,毫不自惭,亦何以异耶!
请愿人目睹教育界之污浊,不忍缄默,敢以此诉诸天下。想我百万公教徒,必有与鄙人同其感慨者。是实国民之病源也,良医宜挥刀割而去之。处之之道奈何?鄙人以为尽刈除世界之植物,使此丑类无复余孽,是为上策。然此策恐今难遽行,故姑以中策代之,愿为苟奉正教者应不承认植物之存在是也。实行之法,则从削去诸学校科目中之植物学始。
切愿贵院察请愿人之诚意之所在,本未雨绸缪之旨,救援全国之儿童,脱离此丑秽学问之爪牙,幸甚。”
方达耳勒读到这里,倒出一把鼻烟,吸到鼻孔里去,想了一会,说道,“了不得的事情哩!这个陀伦布留德恐怕非送进风人院去不行罢。或者——”说到一半,打了两个喷嚏,“或者,什么时候会做一任教育总长也未可知。”
这一篇是德国蔼惠耳思(hansheinzewers)原作,据日文本重译,原译收在森鸥外的《十人十话》中。
十五年十月八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