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希腊女诗人萨波》(5)
第一百四十七章《希腊女诗人萨波》(5) 萨波的爱神颂歌
哈利卡耳那索思的地阿女西阿思,那个有名的修辞学家,他正当奥古斯德皇帝时代在罗马讲学,写了一部关于文章的书,在这书里边,我们真好运气,他引用了萨波所作对于亚柏罗地德(爱之女神)的一首颂歌的全文,他的目的是据他说用以表示文调之美,排列之妙与结构之流利。这首诗共有七节,是用所谓萨波调写成的,乃是她所有的九卷诗中遗留给我们的唯一完全而无缺损的诗篇,又如地阿女西阿思所指出,却是她的艺术的最高峰的代表,所以这是从古代保存下来的伟大的宝藏之一。
这诗是对于亚柏罗地德的一种祈求,请她再来帮助这患恋爱病的萨波,正如从前帮助过她一般,所以这似乎是在那一个时期所作,其时她早年对于女伴亚谛思的爱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这次却又成了她异常的天性的恋爱的牺牲。现在留下有两三篇情诗的断片,是萨波写给她女伴之一人,从科罗彭地方来的刚瞿拉的,关于此事没有确实的纪录,我们可以推测说,大概此诗是由于她对于这从海的那边到她这里来的伊阿尼亚的女子的不见答的爱而引起的吧。这七节诗用了散文译出来,大意如下:
“多色宝座的,不死的亚柏罗地德,宙斯的女儿,狡狯之织造者,我求你,主妇,不要把烦闷或苦痛来碎我的心了,但是来吧,假如以前你曾远远地听到我的声音,而且听许了,离开了你父亲的黄金的境土,乘了驾好的车而来,向着黑地,你的两只白鹄的翅膀,美丽而快速,拉着你的车,从天上通过中空而下降。迅速地你到来了,你祝福的主妇,在你不死的面容上现出微笑,安静地问,现在什么使我烦恼,为了什么那样呼唤,这又是什么是我那么想要的,在我风狂的心里所要成就。(你说,)这是谁呢,我现在须得去诱引她给你爱情的?那是谁,萨波,她损害了你的?即便她现今飞走了,她就会跟了来,假如她拒受了赠物,她还得要给与,还有假如她不爱你,她还得就要爱,虽则她是不愿意。现在来我这里吧!从这残酷的苦难中解救了我,给我完成了我的心所想要完成的事,请你自己来做我的帮手吧!”
这诗原本所用的那种特别的十一音的节调据说是萨波或是亚耳恺阿思所创作,但是名称则是用萨波的,即名为萨波调。由我看来,这种节奏应当是由击鼓声而想起的,凡是曾经在非洲或是东方旅行过的人,将能在这里记起土人的大鼓的那种惊心的强烈的震动。每节的首三行的节调是——
长短,长短,长短短,长短,长短,第四行则是——
长短短,长短。这节奏与击鼓声的相似很是明显,若是用手在桌上拍出来,长节用手掌的基部,短节则用指尖。上边的译文也很容易排成这种节奏,我想这样就可以现出萨波调,以草体字表示重音。(案汉译不能应用,今摘录原诗第六节以代之。)
kaigar|aipheu-|gei,takhe-|osdi-|oxei,
aide|dora|mědeket’,|alla|dosei,
aide|mephi-|lei,takhe-|osphi-|lēsei
koukethe-|loisa.
在译文中,自然原来言语的美是失掉了,但是那作品本身很是佳妙,那坦白简单的无技巧处是可以理会得的。简单与坦白,这确实是萨波的最显明的美妙处之一,也正因为这些品性,与她的谨严的对于美的言语之选择,她的经过洗炼的流利,以及正确的节调,使得她的诗占有独特的地位,并且加上一种魔力,凡是她所要说的话,都使人无可非议。罗马诗人诃拉帖乌思(案俗称诃莱思)曾经称她为“男性的萨波”,这是真实的,可是雅典柰阿思给她的形容词说是一个“纯粹的女人”,却更为真实,因为在她的诗里存着一种弥漫的女性,又如台美忒利阿思所说,她把她的最为强烈的文词那部分也安排得很是美妙。这首对于爱神的颂歌是根本的女性的,其动人的美全然属于女性的世界,在那里边一个男性的传记家无论如何总觉得不免是有点像闯入者似的。这里所祈求的不是一般所知的结婚的女神亚柏罗地德,不是美丽而壮健的,对于男女的热情的结合之保护者,这里说“现在又是什么事呢?”那温和而不可测的,微笑着的女神乃是最为多变的女性心理的一种创造物。她是那个亚柏罗地德,从海水的空灵的泡沫所产生的,不可捉摸的,透明的,前后矛盾的,远离一切自然目的的考虑,全然在于荷拉萧哲学里所梦见的事物之外的。在她的对于亚柏罗地德的祈求里,萨波并不是“男性的”。
这或是可能的,那女诗人最初发见她的心的和平为刚瞿拉所搅乱的时候,她有点迟疑,有点惊惶了,觉着她所熟知的迫切的心醉的状态,恐怕那将来不可避免的许多烦闷与扰乱。这时似乎她几乎想要死了倒好。她企望那种无感动的安静与睡梦的满足,只有死者的灵魂所能享受,他们永久游行于幽冥的月光之下,在静止的河水旁边,水中生着莲花,上戴露水,正在它们浓香的睡眠之中。现存有一篇她的诗的断片,首尾均缺,经呃特蒙士的校补,大意云:
“刚瞿拉对我说,的确你不能说,或者你的眼睛不是看见了什么征兆么?我说,很确的,赫耳美思在梦里见到我,我说,主公,我是全完了,因为,凭了有福的神立誓,我不再关心我是多么富有,却是真的愿望想要死了,去看那盖满莲花的,多有露水的,那亚盖隆(原注,冥土的河)的河岸。”
又另有一首诗,虽然其中不曾提及刚瞿拉的名字,大概也是关于她的,因为在那里又看见萨波是在迟疑,在和自己辩论,假如她拒绝满足她的欲望,结果只有痛苦。此诗亦经呃特蒙士的校补,大意云:
“阿讷罗思。梦神,黑夜之子,——他(夜)将回去,在黎明将近,睡眠在我们眼睑上现在只有一点儿辰光了的时候,——甜美的神,你指示给我,这将是怎样可怕的苦痛与烦恼,假如我敢把满足与愿望分离了!可是我有这样的期望,将不至于分享你所说的一部分,但是假如有福的神们肯给与我,我不会得不去攫住我所愿望的物事。在我是小孩的时候,我总之不是那么无知识,至于背过身子去,不理我亲爱的母亲拿着给我的那美丽的玩具。我祈求那有福的神们给与我取得所祈望的东西的机会,念我曾经对于他们表示过所有那些敬意,用了我的诗歌和舞蹈。”
这首诗,虽然原本很是断烂,但照篇幅看来,似乎是完全的,在这里边我们可以看出萨波在睡眠中反侧不宁,为那些半醒的梦所烦搅,令她想起自己的境地,想要爱与被爱是多么苦痛的一件事。她知道,她当得忍受拒否去完全表现她的愿望之苦痛,可是她也知道她自己,她一笑醒来,承认她并没有期望抗拒这一回对于她的感情的新的袭击之意。但是,用了她特有的那种奇异的天真烂漫的心,无论是真实的或是假装的,她把她的境地与小儿相比,那时他的惊奇的心受了什么拿给他的新的物事的牵引,可是同时她用了“无知识”(anoos)一字,将拒受的人的态度予以枷示了,这样她又在理智的空气中失却所有儿童的境界,这种空气中这里还是以不深入为佳。二十五世纪以后,人还是在问自由表现的价值,还是在疑惑的考虑,究竟不知道他所应得带着的负担,这是知识的树的果实之有益的积聚呢,还是经验的垃圾之无价值的堆累呢。
在萨波已经舍弃了一切拒受的尝试的时候,她想起来不禁微笑,有一时她曾经怀疑过亚柏罗地德的礼物,别一首诗里的几行即表示这个态度,这诗亦是在埃及发见,经过亨忒和呃特蒙士等人的校补,大意云:
“今夜来我这里,我请你,来吧,刚瞿拉,蔷薇花蕊呀,带了你吕地亚的竖琴来。啊,我的爱慕永远飞绕着你的美丽!就是单是你的衣裳也激动我,我真是快活。有过一时我曾归咎于那屈普罗思生的(原注,亚柏罗地德),但是现在我祈求,……”
刚瞿拉来了,在又一篇诗的断片内,萨波写她自己在几天之后同了一个女仆或是同伴到她的家里去,这诗很破碎地从埃及的尘土中出现的,大意云:
“因为前几天你到我家里来,给我唱歌,所以我现在来了。啊!请你对我说话!来吧,把你的美尽量的给我,因为我们是在外边,而且很相近,你是很知道的。但是你还是快打发你的婢子们走开,让神们给与我他们所预备给我的东西。……”
现在遗留下来给我们的关于刚瞿拉的事情就是如此了,但是在这里,我觉得可以适宜地记下萨波话中的有些断句,都是从古代各文人的著述中摘录下来,虽然很是简短,却也可以看见恋爱在她生活中的情形。
“我思慕,我想,要成就……”
“……因为我的苦痛。……”
“……忘记了我,……啊,在人们中间有谁比我更为你所爱的呢?”
“你焦灼了我。”
“抱你在两臂中间,我的爱人。”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是三心二意的。”
“起来吧,我的神圣的琵琶,把你自己作为我的声音吧。”
到末了,萨波总是回到她的音乐与她的话里去,凭了这些她将心里回环不绝的悲哀倾倒出来,这样乃使得本是速朽的东西变成不朽了。在她五百多年以后,诃拉帖乌思说,“这埃阿利亚女子放进她的弦上去的,爱仍是呼吸着,火焰仍是燃烧着。”希腊诗选中一个名叫亚女妥思的人说:“她的语句是不死的。”她的作品当时为世人所欣赏,她觉得是非常的快意,就是在现今流传到我们手里的她的妙句的可怜的碎片中,也有些地方可以看出她对于自己的天才的自觉。她说:
“我告诉你,以后将有人会记念我。”又一断片云:
“(艺文神女们)荣宠我,以她们自己的工作予我。”这里句首原缺,关于艺文神女的话乃是推想出来的。可是因为是艺术家,所以她也很感觉到那人间所永以为恨的所有限度与挫折,在这句里边很含有沉吟的模样:
“我却不能想望用我的两臂与天相触。”这美的句子,因其中“天”字(oranos)与普通写法不同,所以为文法家赫罗地亚奴思所注意引用。她发表她的一卷诗,题名曰《有翼的语句》,她题词云:
“我开始用的空气般的语句,却是好听的。”这书名与开始的句是刻划在瓶上,画着萨波手执展开的卷帙,上面有这几字,这古希腊瓶画大概是在她死后约一世纪时所作的。
现在自然无法来计算这些感情的冒险出现在萨波生活上的时期了,但是为了我们叙述的便利,我们可以假设距上文所说又经过了五年,那么就到了基督前五七五年,其时她是三十七岁。这时候或者她已经在开始忧惧她所那么重视的青春盛年之将完毕,在现今保存着的西历一世纪的芦纸上,有她的断句云:
“唉!女郎们!我希望能逃避(面上的)皱纹,因为青春……”这是她的烦恼的一表示。她是很不安,有时似乎觉得非常孤独,这里有一节诗表现出来,原是为了节调,为赫派斯帖恩所引用保留着的。
“月亮下去了,还有那七簇星。这是夜半了。光阴过去,我还是独卧。”这首诗是个好例子,说的那么简单,可是说的又那么多,这是现今在的她的作品中最完全也最动人的实例之一。
她时常似乎觉得她工作时间的平和的孤寂很是难受,赫派斯帖恩所引用的又一断句显然是在这种颓唐不安定的情绪之下所写的:
“平和呀,我未曾觉得你有这样的无聊。”又有一回在春天,她说:
“为什么,潘地恩的女儿,天上的燕子,那么使我厌倦呢?”
她的生活可是很忙的,虽则她有时意气很是销沉,我们却可以想像平常还以愉快高兴的时候为多,她忙于工作,为崇拜她的女伴们所围绕着,教育她们,授以艺术及优雅生活,都是她所喜欢的事。《希腊诗选》中一首无名氏的诗写出她的很有风趣的生活。诗云:
“你们来吧,勒斯婆思的女郎们,来到炯眼的赫拉的这华美的庙境,轻轻的跳转着圈子给女神做一回美丽的合唱跳舞,萨波将要领导你们,手里拿着她的黄金的竖琴。在这愉快的跳舞里你们将觉得幸福,那么你们将想像那真是卡利阿沛(原注,艺文神女之一)她自己的美妙的歌。”
萨波一定时常领导这些合唱的跳舞,这很不难引起一个想像的图画,与事实不很相远,因为现代的希腊舞的流行已经使我们见惯了那愉快的景象,许多呼息急迫的年青女子,穿着飘扬的希腊服装,赤着脚在草地上跳着旋转着,高兴而快乐,这大概与古代的那毫不做作的亚耳卡地亚的忘我境界很有些近似吧。可是萨波她自己,以及她所演的脚色,却不容易想像,因为在我们的经验里没有事物可以与这景象相比,一个短小的人打着胡旋或踮着脚趾回转,黑发飞扬,两手抱着她的竖琴,时时停住了在弦上拨一下子唱起她预备的或是即兴的诗句,合着那些许多小小的脚步与许多手的有节奏的拍声。据苏伊达思说,这里顺便提及,她创造那拨子,用以击竖琴的弦,使得发出更为响亮的声音,可是我想她实在只是开始使用这物件而已,因为在埃及早已用着,还在那时的几世纪以前,有如德排地方的古坟里的图画所表示可以知道。
在赫派斯帖恩所引用的三行萨波的诗中间,她给与我们很好的材料,可以想见那么样的一个舞蹈。诗云:
“古时候那克莱德岛女郎们丰美的脚常跳舞着,合着音乐,在有些美丽的祭坛旁边,踏着光滑柔软的草色。”这图画又因了《希腊诗选》中的几句话而加了生气,它说米都勒讷是“美丽的舞蹈的城市,燃着萨波的悦乐的烈焰”。
因了她的音乐与舞蹈,她的感兴的诗与嘱托的工作,她的平日一定是够忙的,可是她大概不见得让她自己过分的劳碌,还要留下充分的时光,去享受米都勒讷华美的生活所能供给的娱乐,以及她的财富所能做到的愉快的清闲。我曾经讲到她的对于自然之爱好,(案,见附录甲,)而勒斯婆思也恰能供给她以种种机缘,满足这方面的快乐。那岛是,从过去以至现在都是一样,真是一个乐园,全是花园与自然之美。太阳照着的小湾,在没有潮汛的海边,满生树木直至水际,又有阴荫的小夹道,上罩桑树的枝条,挂满了忍冬的花彩,多草的小路,在橄榄树林中曲折着,林中空气里充满了欧薄荷,百里香,圣彼得草,迷迭香的香味。小小的流泉从山边滚下来,落入仙境似的溪谷中,流过满生银杏叶羊齿植物的磐石与漫开着夹竹桃之类的两岸中间,还有栗树与麻栎树,再往上去是松树的树林,高地平原上,在春天盖着野草花的地毯,映着蔚蓝的天色,是勒斯婆思岛的阿棱坡思山白玉石似的山顶。这些景色,在白天里使平凡的生活增加无限的富美,在夜里有百万的星星在紫色的天穹发光,令人目眩心摇,惊喜得喘不过气来,假如月光明亮的时候,那又是一种奇景,特别在夏天几乎要使人销魂,其时夜莺叫着,空气都为草花的香气所薰香了。
这的确大抵在夜里,旅行者在勒斯婆思特别感觉萨波的精神的存在,她在树林与花园里游行,恋慕着那真的爱情,她曾那么奇异地非神圣地去寻求,却终于得不着,如今虽然二十五世纪已经过去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说的什么,我们都能知晓,就是你和我,因为那有众多声音的树叶似的夜通过了介在的空间,把这些告诉了我们了。”我们将能永久听到她的沉吟的歌声,在我们的心里歌唱着。(原第十六章)
附录甲关于萨波诗中的自然之美
(第十三章萨波在勒斯婆思的声名与地位)
萨波对于自然之美的精细的欣赏,不单是对于自然之感情的敬畏或享乐,乃是精细的敏感的,沉思明辨的一种欣赏,这也足以表示她心思的微妙的地方。比罗斯忒拉妥思文中曾说:“萨波爱好蔷薇,时常以她赞美的诗给它加冕,将处女的美去比它,她又把美惠神女们的裸露的臂膊与蔷薇相比。”这就是拿去比那光滑优美,有香气的洁白的蔷薇花瓣,澄明而轻泛。在她写给亚谛思关于亚那克妥利亚的信里,她说到浥露的蔷薇在月光之下轩举起来,那些田野的花张开它的花朵,又在留给我们的她的诗的断片中,她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