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如梦记》(9)
第一百二十二章《如梦记》(9) 有一天从学校回来,在区长办公处前面用棒搅那阴沟玩耍,后边有人高声叫道,阿官在干什么?心想是谁呢?回过去看时,乃是住在租屋里的老婆子。老婆子的眼仿佛是含着泪似的,说道,你赶快回去吧,爷爷故去了。我立即抛弃了竹竿,站了起来。也并不觉得什么悲哀,只是不知怎的似乎有点害怕,心里战抖着似的一种感觉,赶紧走了回来。回家一看,近地的人以及亲戚叔伯辈,早已有五六个人聚集在那里。父亲和母亲好像并没有看见我回来,简直一点都不理会,忙作一起。在吃饭间里,有人在喝酒,也有人吃着饭。比较平常家里的样子,现今更是热闹,什么害怕早已不知道消灭到那里去了,只是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局促,像是被叫到别人家去了似的。也并没有对人行礼,只是悄然直立着。
过了一会儿,那老婆子来拉了我,带到祖父的寝室里说,阿官也给上一点回头水吧。祖父还是同平常一样盖了棉被,面向着墙壁睡在那里。在枕头旁边,放了一只盛着水的茶碗。我心里想祖父是死的了,去张看一下,没有什么可怕,正是同平常睡着一样。父亲也到来了,说用这纸蘸水,放到祖父嘴里吧。我就依着教导把纸浸在水里,滴了两滴在祖父口中。被滴进水去,祖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才明白,祖父这回真是死了。
祖父卧病在床,这也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迁移到这里来了之后,不久就害肠胃病,以后不断的与医药相亲近了。在春间天气晴朗的时候,说这回还想再能恢复健康,两手扶着杖,勉强在院子里走着,这种事情也曾有之,但是我看了那衰老的样子,心想这恢复是很难有希望的了。本来祖父从年青时候以来身体很是强健,在旧藩时代曾经任职为签押课,犹如现今的会计官吏。因为是与承办商人往来的人员,所以生活自然宽裕,那时的豪气据说着实很是可以。就是在我有了记忆以后,年纪老了,固然也只有微薄的官禄,但是身体却是极好的。出去游览登山的时节,无论什么时候祖父总是先导。春天作野游,祖父亲自烧露天澡盆的那情景,至今还仿佛如在目前。往河边去看放烟火,也有好些回。我们那里的烟火,并不是如东京的玉屋键屋那样烟火铺承办的东西,却是武士家的正经的工作出品。梶川流烟火放上去很高,在空间悬着有相当的时间。渡边流的则火低而颜色美丽。因此互争流派,竞作秘传,使得装置烟火愈益巧妙。在隔水对岸的堤上,张起染出某家定纹的帐幕来。六寸花炮,八寸花炮,有时还装着一尺花炮的炮筒。放烟火的信号是吹海螺,哺哺哺,响了三声,聚集在河边的几万的看客都心里猛跳,一声不响的等着。这时候戴了阵笠,下裳的两侧高高提起的点火手,在烟筒前面出现了。把竹尖上的火绳晃一个大圈,慢慢的点上火。轰的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花炮已高高的升在半天。看着心想就要打开来了吧,花炮还是一尺或是五寸的向上升,看客仿佛觉得气都塞住了似的。升到了极点,的一下吐出烟来。红龙白龙相连着出现的时候,河边的群众异口同声的哗的呐喊起来。戴阵笠的点火手于是很露了脸,悠然的退回帐幕里去了。这也并不限于看烟火,凡是游玩的事祖父是统喜欢的。祖父出去游览,我总是被带着同去。祖父又是非常勤于动笔。不知道从那里借来了好些旧报纸,在格纸上用细字抄写。这个渐渐积聚起来,满满的装了一衣箱,又是一书箱。自从病卧在床之后,或者是自己知道死期将到了吧,有一天叫母亲到床边,叫她把这些分别挑选。那些是作为废纸,那些是将来放到棺材里去,都指点着做。又在亡故的一个月前左右,全然老得胡涂了,很正经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母亲说这可笑,听了笑出来的时候,祖父还曾经变了脸相很是生气。
送葬的预备继续了一两天,家中很是热闹。母亲缝死者穿的经帷子。住租屋的老婆子装茶袋。我则是做什么三途河的渡船钱,用墨在棉纸上一个个的印作钱形。到了装在坛里,盖上白布,安放在房间正面的时候,这才感觉到祖父真是已经成了佛了。送葬的行列比较的冷落。亲戚五六个人之外,加上近地的少数几人罢了。其中有一个宫本老人,是祖父从前的下属,平素虽然不大来往,这回却承他也来参加。这位老人来吊慰的时候,曾这样说过,年青的人死了还不算什么,听了老人死去的消息,总要心慌的了不得。祖父在生前已经把坟做好在那里。这与祖母的坟并排着,戒名也早雕好了。历代祖先的坟有五六基排在那里,祖父祖母的最大,也最阔气。祖父的灵柩就永久的埋在这墓碑的下面了。
在这以后,法事做了好几次。那时候我总同了亲戚的小孩们一起,在光滑得要滑倒的大殿板廊上跑着玩,觉得非常有趣。念经是跟着领头的锣声开始。念经起头我们也就肃然,不能再闹着玩耍了。小孩们都在前边排坐,各人把两只手放在膝上,等待点心出来。这点心是照例的马耳朵,大馒头和茄子糕,这并不是用茄子所做的糕,是做成茄子形状的黑色的糕,吃起来要粘住牙齿的。念经的声音静得使人听了渴睡。父亲说,经以曹洞宗的为限。我大约也是因为从小时候听惯了的缘故,觉得我家的寺里的念经最好,说起法事来,母亲的娘家也是常常做法事的,我同了母亲也常被叫了去参与。这与我家的寺不同的地方是,大殿的角落里有一个很大的鼓,念经开始之前沙弥先打起这鼓来,又有街上的哑巴姑娘走来讨点心吃,以及法事完了之后在方丈设宴等事。方丈是突出在院子里的池中间,拍起手来有鲤鱼聚集拢来,投给马耳朵,又投给馒头的皮吃。鲤鱼扰乱了燃烧似的红踯躅的影子,卟的一口,卟的一口,争吃马耳朵和馒头皮。这里的和尚出来入席时的事是不大有的,可见单只是借给地方使用而已。
母亲的娘家当时就住在近地。隔着市街只有一里路远的一个小村,在那产生木叶石的那山的山脚下。我时常被母亲带了去,住几天游玩。那边有外祖母和三个表兄。末了的表兄和我是差不多的年纪,他同村里的小孩一样,到井手川去兜那大眼子,捉鲫鱼,很是巧妙。上边的两个表兄比我年纪大得多,显得是老大哥了。他们两人在板廊上摆得满满的养着小鸟儿。有一回我也跟了他们,爬到后面的山上捕小鸟去。还很有点渴睡,在阴暗的山路一直爬上去,觉得不大高兴。两个人也不顾到我,只是一心注视着挂在松树上的唤头的鸟笼。沙沙的响着,鸟飞过来了的时候,训斥人家道,静,静!本来一点都没有吵闹,胡乱的训斥人。燕雀儿来粘上了。金翅雀来粘上了。粘上了之后,就要卸下唤头的笼来,用唾沫修缮粘竿的胶。弟兄的眼睛像火一般的发着光。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要了带去的饭团来吃。天色将发亮了,眼前看见的田野的微黄的景色非常美丽好看。我想假如城里也有这样宽广的地方,那就好了。
有一年,大表兄那里要讨新娘子了。我当然也被招请了去。新娘是从邻邑来的,一到就走进北屋,一间三席大的房子里坐着。本来是狭小的家,在上房在厨房里全都是客了,所以我一直留在新娘的房里。新娘面上涂了香粉,穿着美丽的衣服,规规矩矩的坐在房子中间。对着我说,哥儿很乖哪。我只是笑,看着她的脸。新娘子虽然是新嫁过来,可是一点儿都看不出羞怯的样子。她只是很规矩的把两手叠着放在膝上,尖着嘴坐在那里罢了。从早晨到晚上,一直坐着。除了起来去解手和吃饭之外,一动也不动。仪式完了后的宴会我也是列席的。新娘因为饭盛得满满的,显出有点为难的样子,拿起筷子来。舅父和舅母都笑起来了。据说这是仪式该当如此,是很吉庆的。渐渐的酒喝得多了,有人起首唱谣曲,也有人唱歌。新郎的堂兄醉得满脸通红,终于舞蹈起来,新娘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却已退往白天坐的那房间里去了。拿了白米来代水,给新郎从头上淋下去,表示庆祝的时节,新郎已经醉透,不大清楚了。客人有的也醉倒了,有的回去了,略略安静下来的时候,街里的青年约有十人,扮成盲乐师模样,走来庆贺。弹三弦呀,唱曲呀,舞蹈呀,又大闹了一番。这天的晚上,我是住下了呢,还是回家去了,这件事总是记不起来了。
有一回,我跟了这新郎的表兄,到温泉去住过一个星期。温泉场是个小村,离开城里约有三里光景。我自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住在旅馆里,所以这一个星期我实在觉得非常之长,有点忍受不住了。既然没有玩耍的同伴,一天里除了一两回洗浴之外没有什么事做,无聊的很要不得。半天站在旋器铺的店头,看着陀螺以及笔筒等物一个个的旋出来,还有半天则站着看人给牛和马洗澡。那里有牛的浴场,也有马的浴场。在总浴场里,村里的农夫以及过路的旅客都来入浴。洗浴的人各自拿着长柄浅杓,配合了歌调,舀起温泉来从头上浇下,唱着计数道:
起头来,起头来,
三来四来总是六呀,
七来八来,随后是丰姐来呀。
这样唱一遍算作十次,一总浇一百次。在唱着的中间,时时加入好些好些的文句,所以实际的数目在二百左右。杓子打着水面的声音算是打数声,很是热闹。这在内浴场也是如此,但没有像总浴场的声音那么盛大。就是住在旅馆的人,也觉这热闹有趣,故意往总浴场那边去洗浴。我是向来不喜欢同人家一起入浴的,所以只在外边听那声音,一回都没有进去过。在内浴场里也总是等着没有人的时候,才去洗澡。温泉非常的清,即是底板看下去也似乎闪闪的发光。手的颜色,脚的颜色,以及身体的颜色,看去全是青色的。在这样干净的温泉里洗浴,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进到水里去,一直连脚尖都清楚的看得见,觉得仿佛是很奇异的事。有一天我照例独自去洗浴,抓住了浴槽的横档在学作游泳,忽然的有人开了门,走下台阶来了。我回过头去看,乃是想不到的一个年青女人。她把雪白的身体略略向前屈着坐在浴槽档上,拿热汤从肩头往下淋着。她看了我的脸笑嘻嘻的说,哥儿是六号吧。我觉得她在什么地方仿佛有点与杂货铺的多代相像。我不懂得什么六号的意思,只好模糊的回答说,嗳。女人仰着头洗脖子,又低着头洗后颈。过了一会儿,卜东的下到温泉里去了。女人的背脊看去也是青色的。她直竖一膝跪坐着的姿势,在水里也很清楚的看得出。我留下那女人,自己先上来了。告诉表兄说那女人问是六号么的一件事,表兄说,那个是昨夜来住在十号房的,新开路的艺妓。
附记
日本旧俗,病人临终,亲属各以纸蘸水少许,滴其口中,称末期之水,或云死水。中国无此风俗,今姑以回头水称之。
定纹者,古时各家所用的纹章,用以为氏族之标识,大抵在圆中图写品物,作图案形,亦有用文字者,着于衣服器具上。今和服外褂上尚多有之,有三纹或五纹之别,分列于背心及两袖又左右胸前。
阵笠,古时兵卒所戴,形状大略与笠相似,以铜铁或皮革制成,其上涂漆。
经帷子,死者所着之衣,古以白麻为之,于其上写南无阿弥陀佛等字,故名。茶袋盖头陀袋之类,以茶叶烟草钱米等纳袋中,挂死者胸前,或置于棺内。三途河云在幽冥之界,渡河须要船钱,或有于袋中放入有孔钱七文者,其后代以冥钱,即于纸上印钱形,但此已是六十年前事,今不知如何矣。
日本民间称死者为佛,死曰往生,皆出于佛教,死后有戒名,生前姓名则只云俗名,如夏目金之助戒名为文献院古道漱石居士,即其一例,惟此为释宗演所定,故尚妥适,且留存其别号,易于辨识也。
古今有弄婿之俗,亲属以水沃新郎,名为水祝。小林一茶五十岁时初婚,有句云,莫让他逃呵,被水祝的五十新郎。近时风俗改革,乃以白米代水,与水祝的名称已不相符合了。
温泉场的唱歌原系记数之用,惟有语意双关处不能传达,今只存其大意,如末句丰字训读可与十字相通,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