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如梦记》(8)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如梦记》(8)

第一百二十一章《如梦记》(8)  初等八级的教室是在楼上的一间大房间。先生叫做高木,白头发的老头儿,眼睛斜视,面相很是可怕的人。在窗门口放着一张高桌,穿了一件茶色的外衣,坐在那里。学生有好几行,并排坐着,都在练习写字。男生和女生混合坐在一起。我也同了古屋的阿姊一同坐在这中间。在各人的文库之间,好像是架桥似的,横搁上什么板台,大家就在这上面习字。板台被墨所染污,漆黑的发亮光。我拿出习字的家伙来一看,与别个学生的大不相同,很出了一惊。我的习字本是用官厅的废纸所订的微白色的本子,别人的却是涂了墨闪闪发光,染得乌黑,只要用指爪一刮仿佛就刮得下来似的。不知怎的觉得那样的才真是好的习字本。砚台呢,我的是黑石头,很光滑不好磨墨,他们的大概都是所谓老虎石的,黄土色的似乎很好磨的砚台。这也显得我的是旧式,而他们的乃是新式的东西。我的文库又是古旧,黑黝黝的,他们的都是油漆成亮黄色的新家伙。此外墨也不一样,算盘也不一样,包袱也不一样,同样的东西就只是卷笔和石板而已,我觉得非常难为情,一回到家里,立即诉说这个不平。母亲却辩解说,别的学生的东西都是下等的。春庆漆的文库有什么好呢,你的就是旧一点也是全桐木的,那一种好,你问问内野的姨母去看。又说到习字本,真是傻话,那样的是因为墨涂了的,你的本子不久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凡我所说的话,一件件的都驳倒了,我想这可不是么,也一半服了,可是走到学校里比较了看,无论如何总觉得似乎人家的都好,自己的很不行。至少是那个墨,我当初就觉得不好,不管怎么的想也还是不好,好容易要求母亲给我另外买了一锭。

高木先生是很可怕的先生。学生们嘁嘁喳喳说起话来的时候,用了破钟似的声音申叱道,习字课无言!于是这教室里便寂静得声息毫无,只听得翻转习字本纸页悉索悉索的响。有一个人呼鲁的吸进鼻涕去,这边接着呼鲁的吸,那边又呼鲁的吸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从屋角落里又说话起头,随后传及全体喧扰不休。先生乃又瞪着牛一般的眼睛,对大家看。有时候,顽皮的被拉了出来,予以责罚。这就是高举着两手直立在黑板底下,更利害的是用绳缚了,高吊在梁上。最初到这教室里来的时候,看见屋顶下有很粗的绳结束着挂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用的,有一天叫作西野的学生说是欺侮了女生,就被高吊起来了。我见了西野高高的挂在空中,害怕得几乎遍身发抖了。虽然并不是自己的事,也觉得战战兢兢的,仿佛觉得明天会轮到自己身上也说不定。最初的期间有古屋的阿姊陪伴着我,后来只是独自一身,便很是心怯了。学生们说些什么来戏弄,或是欺侮,心酸起来,哭了。哭了之后学生们又聚集拢来,显出劝慰的样子,嘁嘁喳喳的说话。这样又觉得心酸,又哭了。整天的话也不说,只有哭。回家去的时候,母亲说,今天又是哭了。这怎么会知道的呢,原来因为眼边有一个黑圈,所以知道的呀。这是因为用了有墨的手擦眼泪,所以如此。这样的我得了一种名号,说是爱哭的新生。

但是我很有运气,在八级的教室里停留的不很久。这因为我已经在家里读过了小学入门,学过伊吕波习字,所以不久便被编入七级里去了。七级的读本就是我已经修了的第一卷,不过还有算术以及其他未曾学习的功课,因此在七级以上的班里我也就不能上去。这回的先生是叫做河合的年青的先生,很为学生们所喜欢。大概是在学校已经习惯了的缘故吧,我到了七级,才感觉这学校是很有意思的地方。对于同学也开口,和先生也说话了。最初叫先生的时候,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便叫做阿哥。学生们都笑,先生也笑了。回到家里来,告诉今天被大家笑了的事情,家里的人也都笑了。河合先生没有用绳缚学生这样的事,但是他却拿了箭竹的鞭子,敲顽皮孩子的头。说是讲着话,要敲。说是向着横,要敲。这样那样的都敲。竹旧了不适用了,对学生说,去到山里给取来吧。第二天,学生们便竞争着拿了竹来。先生把这竹捆作一束搁着,一根一根的抽出新的来,用以敲打拿这竹子来的学生们的头皮。可是无论怎么头皮被敲,学生对于河合先生总是非常驯服。我也是很喜欢河合先生。内野的姨母是隔壁六级的先生。戴了眼镜,坐在椅子上,在讲释小学读本。那种尖细的高音,和姨夫大声议论的时候正是一样。我有姨母在近地,一面觉得胆壮,却也不免又感到几分拘束。

学校的习字不用梅花的记号,却加上大圆圈。当初有点奇怪,但是后来觉得这是新式,所以更好。评语则云佳佳,或云大佳,绝佳。先生的算盘大得出奇,很是好笑。还有乘法九九诀,全级的学生一齐用尽气力大声嚷着,也觉得很是好玩的。但是在一切功课之中,我所最喜欢的还是读本。听着讲义,比在家里受教的时候还要容易了解,感觉非常的愉快。这读本在大体上即是威尔孙读本的翻译,同现今的读本比较起来,更富于西洋趣味。除了猿有手蚁有足这一篇没有之外,其余全然与威尔孙读本一样。有插图,画着穿洋服的小孩在抛球玩耍。我想,假如自己也那么样玩耍,那是多么好玩呀。又有画着在冰上乘橇游玩的图。我也想模仿了做。文云,此乡间之富家也,画着一所洋房。我又想在这样的家里住了来看。一切西洋的家屋,西洋的风景,西洋的人物,不论什么凡是西洋的物事,都觉得很愉快似的。木生嫩芽,草发新叶,所见无非绿者,这样的文句,莫名其妙的感觉愉快。渐渐的学级前进了,听了狼来矣,狼来矣的故事,懒惰的人因饮酒而堕落,终于系狱的故事,小孩弄火以至发生火灾的故事,便深深的感到喜悦或是悲哀。我读了读本,仿佛自己一半变成了西洋的小孩的样子了。在家里听母亲讲故事老话。母亲的老话多是可怕的故事,与读本里的愉快的故事正是反对。酒颠童子的故事,小栗判官的故事,还有维新前后的实事,在母亲的娘家近旁住着的姓成濑的老人,把爱偷窃的坏儿子砍杀了,正在用水洗身子,被砍的儿子挂下着右肩胛,来到浴室里说,父亲,给一杯水喝吧,又有姓堀内的医生,杀了与助手通奸的妻子,用刀穿刺她的脚心,这些故事听了的时候,每次都吓得把身体缩做一团了。

去学校的日子很长了,所以很好玩的事情或是苦恼的事情当然也不少,可是明了记得的却也并没有。我在同学之中也并无什么特别要好的亲友,始终总只是孤立着。用功是很不喜欢,但是成绩也还不曾怎么坏,大抵是第二,或是第三名。考试的时候一定是可以得到奖赏。说是奖赏,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或是画仙纸五张,或是格纸五帖,差不多是这样的东西。毕业的时候得到铜板的字典一册,那算是顶好的了。在那一级的时候已经记不得了,暂时之间曾有一位村上先生来当级任。这位先生与以前声望不好的什么先生相比,很是和善亲切,非常受学生们的欢迎。无论什么时候先生的头发总是极整齐的分开着的。后来说是因为不得已的事情。非转任到别的学校去不可,先生对大家说,诸位,我的功课到今日为止就完了。诸位在我的班里都很驯良,很肯用功,以后就是先生更换,也希望大家要同从前一样,驯良而且用功才好。万不可说村上先生向来是这么样的,是那么样的。……这一天先生特别和颜悦色的,训诫我们。女生都拿袖子按了脸,哭出来了。男生虽然不至于哭出来,大家都不作一声,只看着先生的脸。这时候校长也正更换了,说是开发的教法或什么,那还没有进到这程度,可是教授的方法也逐渐改良,体罚等也减少,每星期六举行修身讲话,校长亲自作劝善启蒙的讲演,总之记得是校风正是极盛的时代。

我们的家又迁居了。这回是在城山的脚下,比元来的家离市街更远,是一所很宽畅的住宅。宅的南面为城山连续的小山所隔住,全部是桑树和麦的田地,田地中间有很大的池两个。自从搬来这里以后,我的朋友忽然增多起来了。有那小山,是我们再好也没有了的游玩场,所以每天从学校回来,便同了朋友们在屋后的山上玩着,就是朋友不来,我也去山上玩耍。与其在家里念书,还不如独自在山上走着更有意思。隔壁小原家的干君也是学校里的朋友,我同他尤其特别亲密。在小原家里,单只有叔母一个人。干君每天上山去,捡拾杉树的枯叶,给他母亲做个帮手。凡是干君上山去了,我也立即跟着上去。两人差不多竞争似的捡集杉叶。或是把苦竹分开来找,或是抓住了杂木的枝,去捡集拢来。到了秋天,各种的菌生出来了。这也总是同了干君去采集去。我独自一个人也去采集。早晨采过了,到傍晚又去采。可是菌也不见得是那么随便生长的,所以有时候在晚风飒飒的吹来的竹丛中,茫然站在那里,忽而感到一种寂寞,便一口气直跑下山来,这样的事也常有之。猴儿棘的果实,木莓的果实,山蒲桃的紫的果实等,这些是在菌之次的很有意思的东西。钻过棘丛,有黄莺似的吃小虫的鸟飞出。这也很是好玩。小山爬完,就走到一片完全光秃的平地。从松树之间望下去,市街一目了然,又可远望国境的诸山。市外的原野中间,看去像是一匹布晒着的,那是一条大川。大川的末端流向海岸那边,注入港口里去。在岸边,白浪不发一声尽向岸上打着。天晴的时候,据说隐岐岛也可以看见。以为有,便看得见,以为没有,又消灭了。雪呢岛呢,其境界也分不清楚。在这海岸边往东走上三里,我想就可以回到自己诞生的故乡了。觉得假如想飞,也仿佛就可以飞了去似的,把自己现在小山上的事情也忘却了。忽然转眼向右边,险阻的城山压在我的前面,有如巨人挺胸似的威势逼人。就是顶上的松树也望不见,这过于伟大了,差不多令人感到一种恐怖了。

八重姐来游玩的时候,我也曾陪了她来上到这山顶的平地。八重姐就是一点点的山路也都走不惯,还由比她年幼的我拉着手,在药研似的山路上,喘息着走了上去。我叫八重姐坐在树的断株上,教给她看八重姐的家所在的地方。八重姐好像是怕什么东西似的,向四周张望,只是轻轻的点头。我则走向这边,跑到那边,想找八重姐所中意的地方指点给她看。八重姐说,快回去吧。什么也没有好好的看,只急着要下山去。我心里奇怪,为什么八重姐觉得山上不好玩呢,却不能勉强留住她,便走下山来了。往山下走来,八重姐渐渐的开起口来了,而且她的脸色也回复过来,成为平时的红的活泼的颜色。我问八重姐不喜欢山么,答说,还是家里好呀。八重姐一定是觉得山很可怕了吧。住在城市的人那么的觉得山可怕么,只是我并不怕,不知怎的自己觉得很是希奇。八重姐回到家里,又立即顽皮起来了。我计算着下回再来,一定再带她上山去,吓她一下子,可是不久八重姐的家忽然的搬到东京去了。这以后,我和八重姐已经有二十年不曾会面了。

附记

春庆古时漆工名,以矾水涂木上,如透明漆,木理可见,名为春庆漆,漆下着色,有赤黄褐各种,其淡黄色如书中所云者,盖是能代春庆也。用桐木所制器具,率不加油漆,甚为素雅。

著者七岁入学,计时为明治十三年,在现今六十四年前,其时读本盖以译本充之,威尔孙读本未能详知,大概是英文原本也。狼来矣一课,原出《伊索寓言》中,在中国亦多有知者。

酒颠童子系日本传说之一,今据《本朝通鉴》所记转录,取其原系汉文也。“世传昔睿山有一童,僧徒爱其美,劝酒交欢,时时咬人舐血,和酒饮之。一旦为魅,号酒颠童子,出山到西麓八濑村,造洞住之,既而入丹波国大江山,营岩窟居之,每至天阴月昏,风迅雨甚,则出而攫人民妇女,寻而不见其所之。又有金熊石熊二童,且为之徒属者数十鬼,往往害物,人皆患之。事以闻,敕赖光讨之,以藤保昌为副。赖光率渡边纲等阳为入山行者,入山涉溪,见妇鲜血污衣,妇谓赖光等曰,此非人所到也,可遄去。赖光问之,其乡居姓字有信,相共语,遂与妇约到鬼窟。鬼现童形出见赖光等,诱而使饮毒酒,童醉卧窟里,诸鬼尽醉。妇导开石扉而直入,见一大鬼寝石床,貌甚可畏也,赖光拔剑大呼,鬼骇起将搏赖光,赖光径前刺鬼,鬼犹掴其顶,纲复进而斩鬼,并戮金熊石熊诸属,载鬼首于一车还洛。敕纳鬼首于石函,埋于山中。”

小栗判官的传说,小栗助重避难遇险,为侠妓所救,今转录《野史》,亦是汉文也。“助重与从者潜匿镰仓,寓居权现堂歇家,有横山安秀者与歇家主人窃议,欲杀助重而夺资财,招聚群盗,张燕召妓,荐酒助重将鸩之。席上有妓名照女,尝通情于助重,闻知鸩毒,弹弦讴歌,譬喻致意,助重察而不饮,从者尽饮醉殪。助重如厕,避入树林,有系马,初安秀夺赤电骝于街道,骝好食人,贼皆怖而系之林丛,助重窃携资骑骝,扬鞭遁走,入藤泽道场,住持怜爱,令人护送助重于参河,而为中毒死者建墓碣吊焉。”其后诉于幕府,复父仇,并杀安秀云。

猴儿棘,原名猿茨,查不出是怎样的草木,只好留存原名,加以意译。木莓中国名曰悬钩子,但是这个名称也很生疏,所以仍用原名,因为洋莓之名已经通行,这也可以应付过去了吧。民国甲申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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