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如梦记》(5)
第一百一十八章《如梦记》(5) 这以后迁移的地方是沿着总大门内的大路的一家,从家里的高窗可以看得见对门的白墙壁的米仓。这仓库长得很,大约有半町之谱吧。(案,六十间为一町。)北边的那一头非从窗门的横洞望过去不能看见。有时候我从这横洞伸出竹竿去,问底下走过的商人买金太糖。连买上四五根,等得拉上来的时候,有的已经折断了,金太的脸也流化了,成了横阔扁平。卖开达丸的也走过。唱戏打大鼓的也走过。警察也走过。在那时候警察还不挂剑,只在肋下挟着一根四尺来长的实木棒。警察那时是叫作捕亡爷的。此外还有各色各样的人走过。这里比豆田里的家更是热闹,觉得要好得多了。
在门里边,有大的栗树。也有柿树。在屋顶上,院子里,柿花像霰子似的散乱着。院子的正中间有一株牡丹,还开着淡红的大朵的花。在下雨的日子,依照着房东的指示,曾经给他拿雨伞去遮着。房东就是隔壁的邻家,叫作西村。在西村家有一位眼睛迷迷糊糊,梳着茶筅头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儿叫作三轮姐,这是白粉涂得雪白,了不得的华丽的一位大姊,母亲常是提起来说,三轮姐的好标致。鼻子两边特别著目的厚厚的涂上了白粉。看见这样装扮的女人,母亲说是像狐狸似的,或者又说是西村的三姐似的,现在还是这么说。身材略略的矮一点,可是长得很胖胖的。照着她的模样看去,不知道是叫大姊好呢,还是叫姑母好,很有点儿困难。在西村家除了老太太与大姊之外,并无叔父,也没有什么别的人。就只是两个人,据说有好许多的公债。老太太因为是女当家的,关于公债以及株券(股票)的事情非常的明白,有一回父亲曾经低声同母亲这样的说。我那时候还以为株券是像太神宫的剑那样的东西呢。(案,“券”与“剑”二字日本音读均为ken也。)
有一天是庚申祭的晚上。三轮姐走到我们的后门口来,说今天晚上要点便利灯,请阿哥也来玩耍,清哥他们也是要来的。母亲应酬说,谢谢,屡次去吵闹。大姊说了一声就请过来吧,摆动着屁股径自跑回去了。我试问着,便利灯是什么呢?答说,大概是好看的洋灯罢。母亲似乎实在也并未见过。说是好看的洋灯,那么是金光闪闪的东西也说不定,本来看了就会知道的事,却是先在那里种种的操心。总之大姊那么特地来叫我去看,一定是美丽的东西无疑,所以高兴的跑过去。清哥以及太田家的小姑娘,还有三四个近地的游嬉同伴,早已聚集在吃茶间里,和大姊隔着二张黑亮的习字几并排坐着。清哥他们因为灯影看不见面貌,大姊正对着灯光,刚是正面,所以面白体胖的大姊从胸前起很清楚的映照出来。便利灯或者还没有点么,心里怀疑着,就在小姑娘的下首坐了。大姊把身子移动了一点,说那边太窄,请到这边来吧。我又立起身来,走到大姊那边坐下。
忽然留心一看,今天晚上所用的不是平常的那灯台了,几上却点着一盏小的洋油灯。而且清哥他们很新鲜似的对着这个洋油灯呆看着。我立即觉到,这就是了吧。觉到了之后,本来是高高兴兴来看的,现在却很有点无聊了。在家里也用着洋油灯替代烛台,一点儿都不觉得新奇。清哥他们把头凑在一块儿,很有趣味似的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大家猜起谜来了。你往那边去,我向这边走,在原野前面碰着,这是什么?带子。(案,“原”与“腹”二字日本语均读为hara,语意双关。)白鹭鸶落在黑田里,把我所想的事情告诉给别人,这是什么?笔。这样的说着。随后是大姊的要求,清哥来讲丁丁山的故事。他就用了短舌头似的很妙的土话,讲了起来。清哥这孩子说是从神户移来的一个泥水匠的儿子,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失掉神户的方言。这土话很有点可笑,大家都笑了。大姊叫大家别笑,可是自己也还是歪了嘴笑着。对于便利灯的不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忘记了。太田小姑娘是厌倦了吧,或是渴睡了,用两手遮了小嘴,打一个呵欠。眼泪润湿了黑眼珠很大的眼边。大姊一眼就看见了,说道,雪姑,渴睡了么,唱一个月亮姐几岁吧,一会儿就分给点心吃。小姑娘似乎清醒了,端端正正的坐好,也不怕羞,就唱起歌来:
月亮姐几岁?
十三加七岁。
给穿上了七件衣,
送出到京城的街上,
簪子掉了,
簪子掉了,
染房的女儿霎的出来捡了去,哭了也不肯给,
笑了也不肯给,
到底不肯给还了。
小姑娘唱完了歌,大姊去拿下供在庚申神前的点心来,从小姑娘起一个个的分给了大家。我分到了一个红叶的煎饼和指环似的点心。小姑娘将红绢里子的长袖翻转在膝上,把点心收到里边去。便利灯不知何时已经吹熄,灯台又出来了。给现今的小孩们看,点起旧式的灯台来,或者比好看的洋灯更好也说不定,可是在那时候,灯台倒是普通,不必说洋灯,便是那洋油灯尚且这样的被大家所珍重。
大家吃完了点心,没有事情干了的时候,大姊说,做一回的转圈儿给大家看,替代说故事吧。从灯台的抽屉里取出灯心和发淬来。她将灯心很短的摘断,从灯台的内面直种在纸上。很巨大的手影子在动着。灯心的影一根一根的增添了。手的影子放大了,变成雨伞的样子。倏的缩小了,斜向着逃去。灯心的影逐渐加添,差不多有十根左右了。中间的一根略略的倾侧,将要跌倒。告诉她说,阿,中央的要倒。于是大的手又是霎的遮住了灯心的影。等到明亮了的时候,那已经扶正,笔直的立着了。一会儿发淬上点着了火。在灯台的纸幛内,火蓬蓬的燃着,十根灯心颤抖似的映照在纸上。十个视线乱在一起落在十根灯心上面。发淬的火徐徐的回转起来了。手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灯心各以其根为轴,也都转起圈来。转呀,转呀。有时候转的大,有时候转的小,尽着发淬燃烧着的时间老是转着。这有趣的了不得。清哥他们把脸都跟了灯心一起回转,一心注视着。大家正在迷蒙地高兴着的时候,小姑娘偷偷的将袖子挡住了脸,拿点心送到嘴里去。这事只有我看见。就是小姑娘也不知道被人看见了。大姊把烧完了的发淬的余火放到滴油碟里去。说今天晚上就是这么完结了。直到现在活动着的灯心忽然回复了原来固定的影子。仿佛觉得有点可惜,有点寂寞似的,颇想回到家里再试做一回来看。我一看见洋油灯,便是在现今也就立即想起便利灯的事。我想起便利灯时,也便又想起那面白体胖的大姊三轮姐来。
太田家的小姑娘是三轮姐的侄女,所谓太田者即是间壁人家的房主人。据说在从前是俸禄三百石的人家。现在身为家督的长男人太忠厚了,至今还未曾娶妻,差不多与未成丁时是同一的境遇。可是在本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苦恼。傻子有一门技艺,原来是当然的事,这位主人翁却是有两门三门。第一是钓鲫鱼很巧妙,我的父亲常说,这事断乎敌不过太田君。第二是打白头鸟,第三是画风筝。在他的房里摆着的画,有鬼与赖光,熊与金时,蝉,家奴等各种,特别是大的颜料碟内融化了的苏枋的色彩,尤其鲜艳夺目。太田家的房屋非常广大,阴暗的房间很多。在画室后面,据说有一间没人进去的房子。故事的梗概不大记得清了,从前每次听母亲讲这来由,总是恐怕的了不得。总之是在一直从前,在这房间里有姨太太被杀死,至今还在作祟,现今这位主人之半傻,据说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在宅子的一角落里,有一个山茱萸的丛林,繁茂的连白昼也觉得阴暗。这丛林深处的小祠堂里便供奉着被杀的姨太太,就是现今在夜间十一点钟过后,说是可以听得见女人走路的脚步声,踢哒踢哒的响着。这是在丛林侧旁的租屋里的米铺女主人正正经经的所说的话,又说当初搬来的几时,听得有点发慌,不大睡得着,现在惯了便一点都没有什么了。听惯了女人的脚步声,坦然自若的,想起来这倒更是可怕。
西村和太田两家的租屋一共约有十所,很有些各色各样的人聚集在那里。其中我所最清楚的记得的是,腌菜店的古屋氏和甜酒店的佐野氏。这两家都是所谓士族的商业,在丁字髻的人们还多的时代,真是很大胆的转变了行业。有一天佐野氏走来,说要想换甜酒的灯笼,请费心给挥一笔吧,拿了一张别的纸,来托祖父与父亲写字。父亲同祖父面面相觑,辞退道,招牌的字是公家派也不成,汉派也不成,非常难的东西,断非我们所能写得的。佐野叔父说,不管怎么样都行,无论如何要请求一写,并不是就那么贴了上去,还要双钩出来,在纸上染颜色,决不会于尊名有关的,务必请赐一挥吧。两人听了这样正经的请托,很是惶恐,暂时互让了一会之后,末了还是祖父用了所有的那公家派的字体,写了安末加由四字。父亲说,我们这一路,写招牌是很不合式的,重复的说了来辩解。那里的话,实在是佳妙的书法,多谢了,佐野叔父表示谢意。问起祖父写作安末加由的理由,答说写作酒字,就会得要纳税,所以说作粥的。(案,日本语“安末”义曰甜,“加由”义曰粥。)当天的傍晚在门口游嬉着,佐野叔父同平时一样的挑着甜酒的担子出来。灯笼用了红蓝两种着色,今晚觉得特别好看。正中间显出安末加由四个双钩的字。灯笼太是好看了,几乎看了令人怀疑那真是祖父所写的字么。
古屋氏原来乃是剑客,两颊长着胡须,面相有点怕人,不知道怎么想到了,新开起腌菜店来。并不开张什么店,只是主人公自己每天走着叫卖。开始的那一天,住租屋的人大家都出来照应他。格琅格琅,在下是卖腌菜的,我听见了这种稀奇的声音,跑出去一看,古屋叔父穿着军服,挑着七味辣火箱似的有些抽屉的箱子,格琅格琅的摇着铃,口里在说,在下是卖腌菜的。假如在现今,一点都没有什么希奇,在那时候无论服装以至什么都很觉得异样。从太田家起首,大家销去了不少的金山寺豆酱。现在想起来那箱子的格式,说多谢了那样声调,一切都是东京式。从此以后,不论雨落日出,没有一天里不听见一回格琅格琅的声音的。而且此后格琅格琅在近地的儿童中间成为大流行了。古屋叔父做了生意回来,便在泥地的房屋中间,以门弟子为对手,击起剑来。门弟子不在时,教他的女儿练习。时常从窗门里去张望,姑娘说着嘘嘘嘘,刺上前去,叔父说来呀来呀,督促着。这位姑娘大概有十八岁,像男子似的面貌,颜色浅黑,面上有许多粉刺,与三轮姐简直是比较不来的。
附记
金太为金太郎之略,即坂田金时,为源赖光部下四大将之一,传说云幼时为山母所养育,肥大赤色,常与熊为伴,共相嬉戏,小儿无不知其名者。
守庚申源出中国道教,传入日本,至今尚有存留,但与佛及神道相混,所祀神为青面金刚或猿田彦神,路旁庚申冢则大抵雕刻三猿像,即不见不闻不言三者是也。
洋灯谓有玻璃罩者,洋油灯则是以洋铁作壶,中注洋油,上有长管,棉纱作心,点之。灯台系植物油灯,以木作架,上半三面糊纸,中间置灯盏,下有碟以承滴下的油,昔称行灯,盖谓其遮风也。
丁丁山系民间故事之一,大意云,有狸子负恩杀老妪,俾老翁食其肉,兔为报仇,诱之乘土制的船,溺于海。中间有一节,兔与狸各负薪入山,兔在后以刀石取火,声丁丁然,狸问故,答曰,此名丁丁山,故丁丁作声,乃纵火焚狸所负薪,几死,篇名本此。
制甜酒法,煮糯米饭入曲,令发酵,味转酸甜,入水煮成薄粥状,热时加生姜汁,食之甚美。与中国之酒酿不同,以其状如粥,故可称之为甜粥,但此名亦不通用,盖甜酒毕竟非酒,自不至加税也。
公家派系日本式书体之一种,以前公家文书均用此体,汉派则是中国式书体,通常行草即是。
七味辣火原语云七味唐辛子,系加在食物上的一种香料,用辣茄,芝麻,陈皮,罂粟,菜子,麻子,胡椒等分为末。金山寺豆酱据云系从苏州金山寺传来制法,以麦豆制酱,加入茄子青瓜等,即用为馔,与平常烹调用的酱不同。
本书元名《如梦》(yumenogotoshi),译名赘加记字,深觉不妥,拟改为《梦一般》,今暂且仍旧,或者俟将来印单行本时当再改正耳。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