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如梦记》(6)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如梦记》(6)

第一百一十九章《如梦记》(6)  市街的外郭绕着缓缓流动的运河,像一条带似的。整天里货船上去,木排下来。末了这水与大河相合,出到港口去。到了秋末的时候,萝卜船在桥的上手下手都泊满了。这是在一年中间河里顶热闹的时候,市里的人们为的要准备腌黄土萝卜,都聚集到这里来买萝卜的。船主人全是近村的农民,买主则也有士族,也有商民,毫无差别的都走拢来。只觉扰扰攘攘,了不得的热闹。有把萝卜从船里搬上来的,有挑着运往街市去的,有站着争论价钱的,河岸的两边全是人和萝卜,将路都堵塞住了。萝卜的时节一到,桥对面的馒头店也忙了起来。刚蒸好的发着热气的馒头还来不及排列在店头,就全都卖光了。买主源源不绝的挤上门来。无论怎么赶做,总是来不及。店里的伙计急的哭丧着脸,向着生气的顾客尽在道歉。馒头的名字叫作进口船馒头。有白的和黄的两样,样式是可以看作进口船,也可以看作出口船。我同了祖父时常到这馒头店里来玩。却不是为买馒头来的,实在因为这里是我的亲的姑母的家。也正是士族改业的买卖,姑母虽是寡妇,却成为五六个人一家族的中心,开起这馒头店来。老家原是定府的武士,老太爷是道地江户人。是一位剃光了头,穿着直裰的柔和的老人家。时常在店头帮着做馒头,可是讲话很不好懂,我不大和他亲近。祖父同这老太爷是作歌的朋友,到来了的时候便一同走进别院的房间里去。我那时就留在店里游玩。进口船馒头这名称大概也是这风雅的江户出身的老太爷因这地点的关系而取定的吧。或者进口船馒头这东西从前在江户什么地方曾经有过,因此想起来的也未可知。姑夫在姑母嫁过来不久的时候,西南战役勃发,任为官军的小队长参加战阵,旋即在田原坂名誉战死了。姑母在悲伤之中亏得还有一个遗儿八重姐聊作为慰藉,一面对于江户出身的公公尽其孝养。当初开设馒头店据说是很有点儿冒险的事,幸而得到市人的爱顾,很是成功,姑母因此增加勇气,努力做去。捏面团啦,煮豆沙馅啦。蒸笼叠得要碰着顶棚的蒸着。差不多全是姑母自己独自处理。忙的时候家里的人全都出来,在板地上围绕着大海碗帮着工作。有时候连老太爷也蹲在大海碗的旁边,用手掌将面团压平摊张开来。摊平了的馒头皮放在大海碗的边沿上,一张张的排着。姑母顺着拿去,装入豆沙馅。装好了馅,对摺起来,进口船便成功了。把这些放进蒸笼里,再拿去在锅上叠了起来。蒸好了的蒸笼从下层抽出去,热气腾腾的一同搬到柜台上。在那上边于是白的进口船和黄的进口船都很齐整的摆列起来了。

在这忙乱着的时候,八重姐从学校回家来了。不必说,这八重姐是我的表姊,年纪要比我大两岁。从店堂走上来,软丁八当的好像把身子折叠起来似的,跪坐了行一个礼。一面把前面垂下来的几乎将眉毛也隐藏了的刘海发很讨厌似的拨开,对着姑母在讨什么东西。姑母拿起店头的馒头来,分给我和八重姐每人两个,我正想着有了好的玩耍伴侣了,八重姐却并不理我,径自往别院的房间去练习弹琴去了。有时候师父也来在那里。这师父是一个鼻子尖上有麻点的,声音枯哑的瞎子,摇着光亮的头,说什么,呀,东典,哪,曾典,用力的教着。八重姐仰视着师父的不透明的白眼,懒懒的,嘣一声嘣一声的弹着,有时又斜着身子,伸了左手很局促似的去按那琴柱的对方。师父独自很得意的样子,翻着白眼督促着。弹完了一段,师父一面擦着额上的汗道,哥儿,你好,爷爷呢?说的出人意外。我蹑足走来,一声不响的看着,他却已知道我是在这里。可是八重姐把原在右边的烟管偷偷的移到左边来,对他微笑着,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在原来放烟管的地方摸索,这才知道没有了,装出像那马闻了小便笑着时的脸相,说道,又是小姐在闹着玩了。姑母沏了茶拿来,看见这情形便责备八重姐。八重姐逃走似的从廊下跑往店里去了。富爷,辛苦了,请喝一杯茶,放在这地方,八重老是那么样的胡闹,真没法子,这个孩子安静驯良,掉换过来了便好,姑母这样说。师父大约是难于回答罢,哈哈哈的笑了便混过去,举起茶来先顶礼了随后再喝。仿佛觉得有点儿窘,我走到八重姐那边去看。八重姐正在吃着馒头,所以我也要了来吃。

在别院房屋的里边一间里,住着一个叫做冬姐的女人。年纪大约已有三十四五岁了吧,脸色青白,头发卷在梳子上,无论什么时候来看,总是坐在长火盆旁边做着缝纫的活。在店里极其忙碌的时候,她也同家里的人一样出到店头来,帮着捏面团或什么,可是大抵总是躲在后边房里,在做缝纫。说是客人也并不是,自然也不是姑母家里的人。只是那么叫作冬姐就是了。后来听来的话,据说原是姓什么的一个有钱的封翁的外宅。房间空闲着也没用,计算精明的姑母所以就分租给她了。冬姐大概是有头痛病的,平常在太阳穴上多贴着一块四方的纸。脸色虽然青,可是我所喜欢的一位叔母,实在比亲的叔母还更是喜欢。冬姐通年在长火盆箱的抽斗里存放着烤昆布。我去游玩的时候,每回拿出两三张来给我。她又用了长烟管吃旱烟。她吸烟有这种习惯,紧闭着嘴,把烟从横头“哺”的一直线的喷出去。在西墙上只有一个圆窗,是很阴沉的房子,但是茶具架与衣柜等齐整的摆列着,看去很是爽快。把这房子拿去做比较,我们的家便显得杂乱,不雅致,仿佛是农家的样子。在这样闲静整饬的房间里,我真愿意长久的住下去。假如问我为什么这样喜欢的呢,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可是简单的一句话,可以说我喜欢这房间的气味吧。冬姐眼看着做针线活事的手头,和我说话。我嚼着烤昆布和她说话。

“哥儿爱什么?”

“点心。”

“点心是爱什么?”

“……金米糖。”差不多全是这些不得要领的话,但是不论谈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厌倦。只有一件讨厌的事,那便是说起关于八重姐的话来的时候。说什么家里的小姐送给哥儿做新娘子吧,又说明天起就带给哥儿做新娘子吧,又说明天起就带到哥儿家去吧,说话稍有不同,意思总还是一样。我听了这些话讨厌的不得了。并不是嫌憎八重姐,说是做新娘做新郎这些事莫名其妙的觉得讨厌罢了。这是玩笑的话,也理解到一半以上。不过被这样说了的时候,还是不免很介意。那时我的遁词总是说,八重姐若是来做新娘子,要用铁槌子打她。冬姐将嘴里含着的烟一口气喷了出去,笑着说,干这样残酷的事,那么新娘子要哭了吧。我渐渐预备想要逃走了。冬姐接续的还戏弄我。终于忍受不住了,跑了出来,不凑巧又在廊下突然和八重姐碰着,自己不觉把脸涨的通红了。

最愉快的一件事是由冬姐带着我往新开路去玩。从姑母的家去,到新开路很近。往桥上乘凉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向那方面走了过去。新开路这地方据说是在明治维新后所开设的,茶楼不必说,戏院,杂耍场,杨弓店,贳马等,所有各种娱乐营业都聚集在那里。走进望去高高的横木大门,忽然世界改变了样子,直格子门的人家在两旁排着。无论那一户人家里都点着洋灯,同白天一样的明亮。穿了华美的单衣的女人们隐隐约约的看见。我想这些大概是艺妓吧。也有在格子近旁架上镜子,脱光了上身,在洗脸擦粉的。也有人家在楼上弹着三弦的。一家一家挨次看着走过去。我伸开手指,在格子上咯哒咯哒的弹着走,冬姐把拉着的手用力一扯,拉向道路中间走去。狭的路向右边弯过去,又向左边折过来,在拐弯的地方有一间摆摊的鱼鲊店。很好看的切鲊和握鲊排列在红漆的板上,看得很明白。我向着那边紧挨近去。冬姐又将手一扯。旁边还有汤面铺。鱼鲊的香固然很好,面的气味却也不坏。冬姐拉得更紧了,向着中间走去。我走着,只觉得仿佛是为别世界的香气所醉了似的。再走进去。那里的人愈多了,在戏院的前面一点才稍有空隙,乘凉顺便来玩的人这里三个那里五个的,聚集着乘凉,在暗中微现白色,可以看得出来。那边有一个小小的稻荷神的庙,到了这里,现在所感觉得闷热的人气没有了,忽然觉得凉快起来。在那个时代冰店什么当然是还没有。只有人把新汲的泉水放在水桶里,一文钱一杯,卖给人喝。也有切了西瓜分卖的店。此外像佐野家叔父那样红灯笼的甜酒店也有。冬姐来到这里,平常总买甜酒给我吃。虽是下作的话,这甜酒的味道至今也还忘记不了。现在虽然也喝了看,可是没有那时的味道了。觉得有点儿疲倦了,昏昏沉沉的,冬姐说,哥儿渴睡了可不行,我是不能背了回去的,于是急急的催促着,由原路回来了。

有一回,这是在新开路有活人形来展览的那时候的事情。很难得的由父亲带了我走去看。从狭的小门口被人挨挤着进去了之后,似乎两旁边就排列各色各样的人形,可是因为差不多是夹在大人看客的中间,人形是一点都看不见。仿佛觉得是站在井底里的样子。略略不留心,脚就会被人家踏坏的,好容易才算被父亲抱了起来。我一看就只见在眼前滚着一个人的首级。而且他还瞪着充血的眼睛,开阖着嘴,阿呀,这可怕的了不得,我不觉一把抱住了父亲的头,大声狂叫起来了。四周围的看客出于不意都吃一惊,一齐注视我们。父亲狼狈了,从人群中寻路向着出口跑出来。我脚蹬着父亲外套的丝绦,两手抓住了帽子,所以帽子与外套都弄得稀糟了。那个首级这东西本来即是活人形之一,此外也还有种种可怕的人像,可是如今无论如何总记不起来了。总之我们急忙走到出口那里,那些阴惨的人形全都没有了,却站着一匹大白象,静静的把鼻子上下摇动着。乐队的鼓和三弦很热闹的发出声响。到了这里,我才觉得心的震动渐渐的安定下来了。象并不可怕,所以停留了看了好些工夫。他把大耳朵和长鼻子不绝的动着。乐队的声音就近在耳旁响着,可是不见乐队的人,觉得很是奇怪,仔细看时在象的屁股那边有一个大的窗户,那里搁着梯子,有人进出。乐队在象的肚子里,弹着三弦打着鼓哩。当初不明白是假作的呢,还是活着的,半信半疑的看着,自从见了屁股的窗户以后,才知道这是用洋布包扎成的东西。但是刚才的那个首级却无论如何总不觉得是假作的。那充血的眼色至今想起来也还仿佛就出现于眼前,引起非常不愉快的心情。

附记

黄土萝卜日本名泽庵渍,谓系泽庵和尚遗法,萝卜晒半干,以盐和米糠腌之,上压重石,为日本最普通的小菜之一,中国亦有之,或用黄土代糠,故名。

馒头,在日本不论有馅与否均如此称,中国江浙亦然,无包子之名也。进口船馒头其形不圆而扁,中国又当称作饺子矣。

东典云云系三弦口调,犹中国之工尺,据《丝竹大全》云,东者放第二弦而打之,典者放第三弦缓弹也。日本的琴有十三弦,故正当称作筝,与古琴异。

有所赐予,两手举物高出顶上,作礼而后领受,此种礼法民间犹尚留存,今俗语受之敬词曰戴,妇孺或用汉语曰顶戴。

封翁原语曰隐居,老人将家督地位让与其子,退隐不复问家事,故名,中国无此制度,姑以封翁代之,意义实在不尽相合也。

金米糖为葡萄牙语之译音,系糖色之一种,以冰糖汁和面粉,置罂粟子为中心,搅拌煎成,圆形而周围有刺,在中国但统称为洋糖耳。

杂耍场原文云见世物,或用汉语云观场或游观场,因在中国不甚通行,故不用。杂耍而外尚有畸人异物供览,据朝仓无声著《见世物研究》,凡分作伎术,天然奇物,细工三篇,可以知其内容。杨弓以杨木作小弓,供人较射,其后用女子招待,渐近于卖笑,乃至废绝,《日本杂事诗》中曾咏之。

鱼鲊制法见于《齐民要术》中,惟在日本多并米饭食之,与古法稍异。以饭入匣内,上置鲊,压实再切作小块,即切鲊,通称压鲊,为大阪制法。东京则用手握饭成长形小团,上置鱼虾乌贼贝类等鲊,故称为握鲊,鲊微用醋渍,非如古时石压搁置自生酸味也。

活人形亦是见世物之一种,因无适合的译语,故沿用原名。据山田德兵卫著《日本人形史》所说,德川时代向有偶人展览,以竹,麦秆,贝壳,玻璃等制造,或中设机栝,争奇竞异,用以炫售。活人形最后出,约在今九十年前,贴纸为头面,衣履用具皆为实物,如等身大,色相逼真,扮作故事人物,大受欢迎。因偶人形态如生,故称为活人形云。民国甲申二月十一日。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