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匈奴奇士录》（10）
第六十三章《匈奴奇士录》（10） 伽勃列耳方退，忽有侍者进函，函无签署。勃阑迦启而视之，曰，“迦勒里夫人，慎之。公爵方有鬼谋，将以图君。彼欲与君离异，而以君妻其宠臣。公爵不惜自鬻其妻也。昔者君为迦勒里妻，而加尔陀理跋侯爵夫人为妾，今将反之，以君为妾而夫人妻耳。善自备，君盖在波尔却氏之国也。”勃阑迦读竟大震，书中所列二人阴谋，险急已甚，几令人视犹讹言，猝不敢信。顾一念旧事，惨核寡恩，则今日之谋，正亦能有，惶遽中几欲自裁以脱此苦。然此柬胡来，书者谁氏，安知非他人之陷阱乎？且罗马此行，知者极鲜，又孰能详其隐密，作此书乎？今者思得一人，与之商榷，藉以分忧者，又安可得乎？勃阑迦念及此，不觉又出小册检之，顾终无所有。斯人居址，盖已与残画败纸，共弃剧场古石间矣。
次日晨，勃阑迦声言得暇，将更访罗马大剧场，前日画形未成，今复一试。伽勃列耳暨陀尔曼提夫人皆愿俱，又有日耳曼游客数人，欲检视地下宫室，伽勃列耳议亦与共。既抵剧场，勃阑迦即首觅其堕页。顾景物如故，而画稿已亡。此数楮者，岂已入谁氏之手欤？忆前次来时，实惟楼上画师，独为生客耳。比伽勃列耳与陀尔曼提夫人偕日耳曼客入隧道，勃阑迦辞以地下幽暗，令人不欢，遂独止。是地猛兽暴客，不能为害，门外又设守卫，无可虑也。勃阑迦行至庭中，仍坐十字架下，顾意不在绘，惟俯摘蒲公英，编为锁子，悬之于颈。时乃沉思，念古昔基督教徒，为野兽攫裂，即在此广场中。今兹身所遭逢，如目睹山妖木怪，渐以逼迩，将见擘分，不复能遁，其恐惧为何如。意虽教徒当日视狮虎豺狼跃而搏噬时，当亦不尔过矣。
乐哉彼丹青之士，今乃犹独据危楼，自作其画。画师者，殆人间之最幸福者矣。到处悉其蘧庐，转徙漂流，绝不为惧，神思易于索解，故方言凌杂，亦不病之。且争战之恶，不足动其心，惟收之入粉本中，而自不与其事。山风海飓，亦无所祸，不过视若标征，来语以两间恒变之象者耳。揭竿之乱，适以供其画才，爰成有情众生云谲波诡之妙状。虽罗马震摇，嚣盈市，而画师独坐日伞之下，挥洒如故。盖艺术之士，实为天下之至无情愫者，绘圣母而意无感信，作维奴思而心极坚贞，既图天帝，亦画神摩，而两无所礼。且其周流天下，何向何止，乐更若何？又复自能创造，无待呼吁于天人，不烦长老为禳风雨，亦不踵王侯之门，以求交游光宠。权位利禄，莫能相诱，即宗教信仰，亦绝皈依，彼盖以一己之天才，克胜宇宙者也。且艺术为物，更能使妇人之才，并于男子。盖善艺之女，其才已足自全，非复如古所云，仅为男子之半，善生之计，无求于人，亦弗待他人赐姓，长跽婚坛，以受长老祝福，循是以往，有所欲希，辄能致之，不俟他求也。
勃阑迦颇妒楼上画师，思草创至难，自且不审下笔。不知少年所作果何似，甚欲一就视之。画师自顾其业至专，不遑旁睐，故初亦未觉。其人着短小衣，处处污以油色，戴草冠，广缘而多孔，用通风气。勃阑迦但自后窥其画，初不察其人谁何。画师时方劳作，一手挥毫，别有笔横衔于口，以便易用，逮闻后有妇人衣裾声，乃去冠置地上作礼。勃阑迦一见惊喜，不及返念，猝呼曰，“摩那塞！”少年回顾，亦惊曰，“爵夫人耶？适何来？”勃阑迦曰，“吾非为访君来。”顾言虽云然，而辞色所宣，已知搜索正勤，今不意遇之，喜乃莫量。摩那塞笑曰，“君非访我，特访高坐层楼，与古剧场相扑之画师耳。吾见君昨日亦曾为此。”勃阑迦惊曰，“相距至远，君乃识我耶？”摩那塞曰，“吾目力至佳，且又见君屡试不惬，以君曾取册中数页，撕而弃之也。”勃阑迦屏息曰，“君得之耶？”摩那塞曰，“然，吾拾之矣。”勃阑迦曰，“噫，则请速以还我。”摩那塞曰，“诺，此是矣。”勃阑迦受楮，其感悦之情，且胜人之负债莫偿，得主者毁券以相报。遂取夹册中，见所失地址，果在其上。自思此乃为少年所见，不知意将谓何，且测此由来，更将作何解释耶？
勃阑迦坐石阑之上，背临剧场，正与摩那塞相对，甚妨作画。时朝日初上，微射勃阑迦之面，而手无障日之具，伞盖已忘之旅中，幸阑次多阴，遂亦无苦。摩那塞斜张其伞蔽之，伞文缕缕，作玫瑰色，薄映朱颜之上，令人疑见日车前驱之天使，绯衣如雾，返影东天，作曙色也。勃阑迦时徐语曰，“吾得遇君于此，喜出非望。同伴方就地穴，听人论古物之学。吾于此颇无兴趣，故独行至此，愿共闲话。曩日闻君所言，衷疑未释，今更析论之可乎？君昔云报复之事，自所未闻，无论祸害频仍，必取盈于君乃已，而君亦弗校。今吾事正然，顷来罗马，亦即以此。吾反复思君所言，且式君之行，即可报复，亦舍不为，怨家之手虽梏，而吾为之释，君思吾行善耶？”摩那塞曰，“然。”勃阑迦曰，“虽然，吾不为是。吾必报吾恨矣。报复者，人之正也。”摩那塞曰，“不然。报复乃物之行耳，虽云快心，莫偿己损也。吾宗信者所以异于凡众，亦在此节。自吾观之，则战争，报复也，决斗，报复也，大辟，报复也，转轮，亦报复也。吾每怪彼辈自言景奉耶稣，而于垂死时天父恕之彼辈无知一语，乃独忘之。”勃阑迦曰，“此耶稣入世时言也。逮其为神，则末日复来，判鞫人鬼，此即报复耳。”摩那塞曰，“冥判一节，吾不之信。人奉其群大哲，进之神明，又傅会之。如古世光明大神，乃以壶中利矢，尽杀妮阿倍稚子。”时勃阑迦倚石阑过后，摩那塞止之，告以险。勃阑迦笑曰，“无伤，吾自有护神为卫耳。”盖勃阑迦今日，亦正以觅护神而来，因复曰，“吾晨来得一无名之书。书中消息，惟君知之，故初意出自君手。”摩那塞曰，“吾豫白君，吾未尝致君函也。”勃阑迦出书授之曰，“试读之。”少年发读未竟，镇定之状立变，面作赪色，如古来殉教宗徒，虽身受楚毒，没齿无怨，顾安能恕及佥壬，谋危所爱者乎？摩那塞乃搓纸力攫之，如鬼蜮亦在其掌握者。然摩那塞往时，以安娜故，犹不遽惩其人，则今日之事，何能施报？安娜者，挚爱之女弟也，仳离憔悴。孽缘彼人，膺治之权，实在其手，顾重以女弟之命，止而不报。今勃阑迦何所系属？惟一梦耳。且此梦萦绕，困其心魂，又宁视家难离愁为尤重耶？遂归其书，自语曰，“正似彼辈。”勃阑迦曰，“迦勒里公爵在罗马矣。”摩那塞曰，“吾知之。前与邂逅，曾谢我圣节时侍夫人游览。”时勃阑迦幸坐绛伞阴下，故颜色虽赪，不为客觉，少顷乃曰，“昨公爵曾一见访。彼人近来益得其势，主持法皇宫中大事者，大都彼同气之人耳。”摩那塞曰，“然，吾知之矣。”勃阑迦曰，“第君胡从得之？”摩那塞曰，“吾颇多知人。此间地主斯加尔堪那多，靴工也，常游行宫前，因得尽闻政事，归以告我。”勃阑迦微笑，思摩那塞乃闻政于靴工，且幸所言居址，与册中记载合，意乃益愉，顾笑色未已，遽叹曰，“吾素不与人挑衅，天实知之，但乞怜恕耳。今事乃至此。”摩那塞曰，“爵夫人，吾不能为君调停两间，使息此难，惟能助君以兵，拒其侵略耳。设欲逐此恶客，使负巨创而去，不敢追从，则可乘其陈情时，答之曰，‘尔我之间，沮有教令，禁其为合，即旧教秘密条训第十四节耳。’君第言此，其人自即隐去，不敢相见矣。”勃阑迦曰，“异哉，此必有神异乃可耳。”摩那塞曰，“君自视为神异，殊不知此言所创之深。特尔后幸毋更望慈恕，但图速决，勿思幸胜也。”勃阑迦曰，“敬谢君。”又述迦勒里公爵语曰，“n’enpardonsplus.”随坐画师所据石上，橅其剧场粉本，似此行专为作画来者。时临成之稿，较之前此所作，自极殊异。摩那塞兀坐其后，若谛视状，顾其目光所注，乃不尽在画中。少顷游客视地室已，出广场中，大声呼其侣。勃阑迦始惊起，下阶疾就之。摩那塞亦起，见所悬蒲公英花环落地上，乃拾之置诸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