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匈奴奇士录》（16）

第六十九章《匈奴奇士录》（16）  仲冬之月，日上滋迟。勃阑迦破晓即觉，而阖宅已悉起。摩那塞进白自此当以骑行。勃阑迦闻之大喜，思前见三马皆鞍，殆即为此，因忻然听之。及入庖室，朝食已具，类极丰美。乳湩甚温，肉腊细切作片，山蜜色白如霜，长颈之罂，中贮果汁家酿，亦有干酪，包以松皮，气息芳馥，皆非城市所有。勃阑迦啖食至饱。主人视之大悦，悉裹所余赠客，令必持去。逮发，又令其女同行为卫。勃阑迦上马大笑，思妇人乃亦据鞍，不异男子。顾见婵那比亚亦骑，始不复疑，且以为乐。而山马步又至调，不啻坐儿筐中，了无震动。二女子骑而先。男子尚滞，坐马上受主人酒为别。此盖扶剌赫人风习，未尽此礼，不任客行也。已而入林，勃阑迦乃顾其女伴曰，“婵那比亚，曷呼我勃阑迦，以匈加利方言闲话？吾闻君夜来独语，操之甚善也。”婵那比亚陡引其缰，叉手作礼，微语曰，“嗟夫圣母，幸君勿泄我宵中所言，且勿询我。”时二人方并骑登陂陀，勃阑迦乐甚，几不自禁。林中短草为宿霜所被，一望皓然作银色。时有日光穿林而入，霜点点溶解，下现草叶，与霜雪相映，色更深碧。丛林茂密，如入古寺招提，严肃无声，仅枝头栖鸟，偶作歌啭，来破岑寂耳。林间有孔雀二羽，见人惊起，飞集马前数步，已复翔去。时山路益崄，不便于骑，使骏马遇此，亦久瘏敝，而亚伦所畜山驹，仍得得自进，且无微汗。久之行人已达山巅，前见大泽，不可以过，惟鸟道一线，径贯其中。众乃鱼贯而行，婵那比亚为导。及赤日中天，乃出泽口。自此而下，即下山之路。有老树一株，矗立其处。树盖数百年物，故山乔木，此其硕果仅存者。其根株深厚，枝枝分插石隙中，盘结极固，故能与自然力抗，善遂其生也。树干斜倚山趺，后有石穴，半为所蔽。穴前置石盘，清水半满。婵那比亚至此下马，解其鞍带曰，“吾侪且傍此神泉小憩，自啖干糇，亦以食马，然后更饮之。”勃阑迦曰，“第何以与饮？此间无所得水也。”婵那比亚曰，“毋忧为，水将自至，此所以名神泉也。每阅二时，水自涌出，已复止歇。”勃阑迦摇首不信，惟掬盘中残水，饮其双鸡。亚伦则出午食列碧草茵上，取银鞆匕首切肉分客。勃阑迦呼渴，亟思得饮。婵那比亚笑曰，“神人第一动念，灵迹自显，即在荒岩，能生甘露也。君听水流有声，不久且出矣。”时果闻树后穴中水响淙然，随有清泉一泓下泻，如珍珠跳盘，琮琤四溅，喷溢横流，山石皆湿，既复涓涓直下山谷而去。勃阑迦见之，拊掌狂喜，自言如有金资，定当筑屋石旁，坐看流泉，便为至乐，因大笑如稚子。是日脱阑锡尔跋境中欢笑之声，盖惟此一人而已。亚伦拾地上枯枝，发为爝火，因教勃阑迦炙饼饵肉腊之属。约半时许，泉流渐止，地中又汩汩有声，盘水复浅，已而都寂。众愉悦间，陡有壶蜂二三，其大异常，毒能杀马，一闻肉味，乃自蛰巢而出，飞鸣勃阑迦耳际，声至恼人。亚伦即助之驱除，意蜂必巢树中，因谋熏窒而歼之。取枯柴然火，纳诸树腹，远立以观其变。未几闻树中有声，如鼓皮鞴，火焰直上，冲树顶而出，其中尘叶因陈，历年不去，有如火种，易于传发，顷刻间全树皆然，如秉大炬。而婵那比亚忽惊起呼曰，“唉，若何为？汝曹不知已杀吾父，且火昨日居停主人之室耶？”勃阑迦初疑戏言，第见亚伦摩那塞皆蹙额作色，知必有因，特自不能解。婵那比亚又曰，“君辈可骑而速行，毋更濡滞。吾亦趣就吾父。君第下山，循溪床而行，自能得道，不及黄昏，可出此界。唉，亚伦，君行矣，神或宥君今日所为乎！”时树中有二鸱鸮飞出，瞑目无所见，鼬鼠群窜，欲求阴翳，又有大小蝮蛇，蜿蜒而出。顾山上行人策马疾驰，乃较鸱鸮蛇鼠，仓皇尤甚。婵那比亚回骑自去。亚伦摩那塞骑而左右，挟勃阑迦直下涧中。山水方涸，溪床亦幸可行。顾勃阑迦则终茫然莫审其故，不知焚一古木，有何旤殃，乃狼狈至于如是耶。

薄昏，行人已抵一山。其地极高，可以眺远。北望高岩兀然，即亭午休憩之地，树腹余烟，尚濛濛未绝如烟突。及视西南，亦别有烟火，约略可见。妥尔陀峡谷，亦遥立其前，亚伦乃云夜至当宿于此。三人去骑，摩那塞以羊皮铺地，令勃阑迦休止，而女不愿，云将往摘野花。亚伦乘其去，语摩那塞曰，“吾视勃阑迦，诚女中宝玉也。终日据鞍而驰，阅尽风尘之苦，乃绝无怨叹。使壮士际此，且将困病，而彼以一娇柔女子之身，力忍此苦，不改其常度，虽有忧患，不为所慑，且以欢笑弥之。然吾亦见其颓唐之时，失望者屡矣，顾一反视若颜色，气辄复壮。虽然，行道之难，会当后至。若曷移远镜向伽蓝之山，不见烽烟直起处，有穹庐在耶？”摩那塞曰，“然。吾且见刀枪之光，现林表矣。”亚伦曰，“此盖摩伽所领叛人之营，当吾前路与什克勒石之间者也。归乡道路，皆梗塞矣。然试听吾策。今叛人据伽蓝之山，吾侪第出妥尔陀，必当潜行过之。峡端二处水磨主人，皆吾友也。沛忒特磨工今正闭赫司达德川流，理其磨轮，彼数数为此，吾知今日亦然。故吾侪可就川底行，直出峡口。峡外磨工曾约为探，倘妥尔陀山道未塞，当举信号相示，便可径至亚剌诺思，其地驻驷马安车相待，从以巴潼少年骑士十二人，用为宿卫。若勿蹙，吾侪此时不至有喋血之事也。以十二巴潼骑士，横决敌营而过，事殊非难，即一发之微，当亦无损。逮吾侪至，或有铳声相迓，特距离至远，或未及闻，吾当告女士，言吾乡风俗，盖例以军容迎新妇耳。一达波勒夫大桥，事即悉定，可直抵故家，无沮核矣。”摩那塞曰，“使妥尔陀山道为敌所扼者奈何？”亚伦曰，“则惟有暂驻波栗迦穴傍。时当见信号，石角之上，有绳横渡，难尚炽者，悬赤帛为识，无恙则用绿叶也。”摩那塞曰，“在珂罗士跋定议出此道时，君亦已知前路之险耶？”亚伦曰，“然，弟能明见吾心，如披简书，吾无所隐。若意宁谓吾人平居而甲，逮时势迫切，虽平和如若，比见所爱者危，犹将弃橄榄之冠而抽佩剑，丁此时矣，乃反去其武具乎？若惟从我行，更无他法，天命使尔，若无如何也。若携新妇自罗马归，将以正礼纳之，而吾族经训律法之所制，必若归乃可，盖必世间更无他处能定若婚者。顾今乃敌为之梗。若有良马利剑一，小铳二，心腹之士与我十三人，正可自辟一路，破围而过，虽洒人血，不能顾矣。若惟如是，乃能克此诸艰，引若新妇至神坛之次，成嘉礼耳。”二人方谭战争兵火之事，而勃阑迦则自游林间，摘秋晚野花，为寒霜所赦者。青色钟花，绛白雉茵，尚作花未歇。至磐石趺次，又见有红椒及鹑衣之花，作蕉黄色。勃阑迦悉采之。又得越橘一球，枝上果已红熟，累累下垂，间以深绿之叶，其韧如革，经冬不凋，为野卉珍品。勃阑迦得此乃大悦，逮返即提之询亚伦曰，“此果毒耶？”亚伦答否，随摘而啖之。勃阑迦亦啖其一，顾即颦蹙，言味乃极苦，且曰，“吾惟取此果编入花球，以赠来迎之二兄耳。”坐茵上少憩，即取花束之。亚伦故作喜状，应之曰，“君至波栗迦山曲时，当更得越橘，视此尤美也。是亦灌木，特甚珍异，惟意太利暨爱尔兰有之。吾乡则名之曰春秋花，其茎赤如珊瑚，叶色常绿，花蕊作伞形，色白而气馥，秋尽始凋，而果经年乃熟。故此花一时华实并具，且带三色，如吾匈加利国旗之色也。”勃阑迦起立，顿忘其惓，殷然问曰，“是花何在？去此遥耶？”亚伦曰，“然，道尚远耳。自此至妥尔陀谷，骑行可一时许。又至波栗迦穴，亦如之。日来奔波，劳萃至矣，不如今宵且宿磨室，待明晨更进耳。”勃阑迦曰，“否，吾尚未惓。吾侪曷更宵征乎？”言次即欲上马。亚伦曰，“盍少休止？俾马少得水草。且吾侪徒步下山，当较骑便也。”随复入丛薄中，摘秋莓盈冠，持之返。出葛巾揉之，漉其汁，注木盏中以进。勃阑迦饮其半，余以与摩那塞，汁极甘美，摩那塞叹言得未曾有。勃阑迦少憩，气力已复，急欲上道。亚伦以二指按唇作哨唿声，马立奔至。亚伦呼其名，一一随之行，如犬之随主。摩那塞亦将勃阑迦从之，下山而去。

妥尔陀峡谷，其地至奇妙，为世希有，状如连山之脊，忽尔中断，自顶达底，有如斧劈，两壁巉岩破碎，陆离万状，而凌乱之中，自见等齐，悬崖矗立，上下三千余尺，石上裂纹窈突缭绕之处，皆两两相对，隧道窎深，通石山之腹，成天然门户，此洵世界之奇，令学者称叹不已者也。亚伦且行且述峡谷故事，勃阑迦听之入胜，益以目击钜观不觉神称，忘其险阻。三人过沛忒特磨室后，遂骑经溪床之上。川流既闭，水已就涸，惟处处见洼穴，小鱼泼剌，泳跃其中，又有蟹甚多，横行沙上。逮行益前，峡路亦益隘。举首仰望，惟见青天一发，有夕阳希微，斜映谷口。久之，隧中两山相去不及二丈。方赫司达德川涨时，水可及胸，逆流力进，仅乃得过，故人鲜得见妥尔陀峡门之内者。其上即天成石穴，位于山侧，以前此主者得名，曰“波栗迦之穴”。亚伦至此，骑而独先，扬言将探水深何若，可徒涉否，顾实乃觇磨工信号。乘勃阑迦未至，即潜匿之，且与摩那塞约，如前路无事，当邀勃阑迦游波栗迦山曲，而阻其入穴，但云穴有蛇也，不然，则以计说之，使乐游石穴，且宿其中。未几遂返，云水浅可揭。即过峡门，因往观波栗迦之穴。勃阑迦曰，“第穴中有蛇乎？”此问极属自然，凡女子靡不先见及此，盖自夏娃乐园获罪以来，后世女性，遂永永与蛇为敌。亚伦答曰，“然，是中多蛇。”摩那塞误会其意，有惧色。亚伦亟续之曰，“然可无惧。吾侪第置炬火，蛇自不敢近，且双鸡在侧，尤能使之辟易，蛇见其露颈修长，且疑食蛇之鹫。”摩那塞乃知旤患未已，今夜惟留此石穴中矣。亚伦长于辞令，乃为勃阑迦述山穴胜景，室顶穹窿，状如寺门，庄严绝世。又言昔日先民为追兵所穷，如何据穴自守，阅月不下。今若篝火夜坐其中，更可欣赏，逮思惓睡，则有束刍为枕，新香郁然。已与摩那塞迭为守卫。三人出峡，已至穴次。穴在山趺，为天成石窟。其前叠乱石成垣，用作堡障。门甚隘，有野薇一树蔓生，状若拒人。亚伦命二人暂待，己乃先登披荆而入。钩枝棘衣，而衣制以革，了无所损。少顷复出，携木版三片，以其二分两旁荆棘，一以为桥，俾勃阑迦履之登垣内。石壁一隅有干藁堆积，及松枝炬火无数。亚伦已然其一，插石隙中。命摩那塞解马，一一引入垣内。又拂拭磐石，使勃阑迦小憩，编所拾秋花，且饲其鸡。而自为地主，先入石室整理一切。勃阑迦以粟置膝上，令鸡啄食之，又撷野荆之实，编为颈环，色正赤。昔亦作蒲公英绿色之环，则已为摩那塞所有，什袭宝之矣。已而摩那塞放马归，抽木版上之，野薇复起，立塞户口如故。亚伦出，扶勃阑迦入石室，如主人之迎客。室洁净广大，雅可人意。地上爝火熊熊，阖室皆温，且以代烛。旁设几案，上幂素布，置杯器及清泉一瓶。侧更有榻，制虽粗木，而坐之滋适。勃阑迦惊喜问曰，“亚伦，君良术士也，乃何从得此诸物？”亚伦猝不能对，将言久庋此间，以待其至乎，则隐密且泄，如云以神异之术，悉出自腰橐中乎，则又显见其诞妄矣。因少沉思，终得一策，以手指肩后曰，“吾曾告磨工，谓今夜将宿于此，彼由山后间道将之来耳。”亚伦此答，初非妄语。第手之所指，不向妥尔陀上游磨屋，而反向旧所来处，是则手之为诳，故非舌之不诚也。

波栗迦山穴，内颇宏大，亦分两宅，如迦勒里公爵邸。第二室中有小路斜上，至于泉次，即亚伦得清水之地。盖旧主人居此颇久，故养生之事，大旨皆备。勃阑迦历览已，遂返，倚榻而坐。榻用巨石为足，架以木版三，上铺羊皮毡罽，温软可卧。既倾水一盏饮之，乃乞亚伦为述故事，己则以手搘颊而听，而睡意瞢腾，时阖其目。亚伦遂为敷陈史实，和其藻采，言古昔英雄波栗迦据此石垒，力抗官军，积年不下，虽主将剌珂什力竭已降，而终不屈，收集残败，得山中人百众，与敌死斗。相持久之，从者渐亦死尽，终剩一人，然犹弗挠，有欲捕杀之者，辄中计而蹶。顾终乃被获，此千古英雄，同出一辙，盖为其挚爱之妇人所陷也。波栗迦爱妥尔陀饼师之女罗沙理，而女已有他爱，为勇少年，屠者之徒，名玛耳兹，乃伪许之，冀诱获逃人，因献诸官。一夕将赴其约，先告之有司及村长，二人乃率兵围会所，计必获之。第波栗迦竟突围出，疾走入山，奔妥尔陀山穴。追者皆后，独玛耳兹力逐不舍，直至穴次，见逃人将入，以斧投之，中颅，劈之为两，波栗迦遂仆而死。亚伦述至此，乃曰，“石室英雄，遂尔尽矣。”勃阑迦曰，“特玛耳兹罗沙理二人后又如何？”亚伦顺其意，即为言少年逸事，初见囚于蒙古，次与哥萨克军遇，复被俘虏，继又遇狗面鞑靼。方至是，而勃阑迦惓甚，不觉入睡，亚伦乃止。摩那塞曰，“亚伦，吾殊未前闻此事。”亚伦曰，“吾亦未闻。第人当急迫时，自生机智。今日已矣，特不知明日须有若何小说，乃能销此光阴耳。若盍亦少索，勿令我独事编排，枯窘欲死也。”摩那塞曰，“诺，吾当构思。若今且寝，吾坐守炬火。逮夜半，起若为守，吾再睡可耳。”亚伦以树枝一束为枕，喃喃略作祷辞，旋即熟寐。摩那塞乃乘其不觉，独运新谋，出怀中小册，斯其一页，作书曰，

“吾兄亚伦鉴之。西门大卫，近在囚系，死亡之祸，迫于眉睫，吾实夜卧弗能瞑目。且闻战氛将薄故国，平和小谷，行为阿修罗场，言念及此，刻不获逸。吾携新妇归，原欲使一见吾村，俾知世间犹有众生，纯白无疵，未离本相，且得分吾先民崇信，因知其神盖仁爱者也。故吾今有所图，正冀由此一道，得以达吾大希。乘君寝时，吾已往说叛渠去矣。凡事为威力所不能制者，以平和遇之，或能有济。吾行欲援二兄，脱诸死亡，虽有祸殃，不为之慑。亦无说劝，能止吾行，欲使吾毕瑟过囚室之前，自返故国，以举吾礼，而二人者，或亦于是时驱以就经，此必不可得者矣。吾今孤行而不甲，然无所惧，且有大望，幸为善护所爱，且慰藉之。明日之晨，君趣去此，勿复留滞。已有一人知吾侪行迹，或且见陷。君知波黎克石窟道路，其地僻隐，不见知于世，行道之人，所未尝至，君可先赴。吾当自伽蓝之山，偕二兄来会，或先君而至，未可知也。万一吾行不利，君即携勃阑迦归，幸善视之，如兄妹然。以彼淑女，为君兄弟，当不有腆。待其意稍镇定，然后为言吾事，毋亟亟也。纸夹之中，皆其资财，吾之储蓄，亦在是中，可代守之。吾弟育那珊面目肖我，且视吾尤良，凡吾所有，悉以遗之。君当勃阑迦前，幸勿为戚戚，致露端倪。神若右我，孰能为祸乎。尔弟摩那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