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成败(四)
第224章成败(四)
夕阳向晚,倦鸟归林。东西二市的暮鼓在酉时敲响,浑厚悠长的声音荡过列肆。贩夫走卒在市署官吏的催促下关闭爿铺、收拾货物,而后在出口前排成长队,井然有序地离开。
祭祀的队伍从西山归来,径直穿过了明德门。摄政准许僭越的六牧玉辂上,姚知微掀开朱幰,看了一眼天色。见西边红日余半,她即刻命万春荣传令加快速度。
逶迤的仪仗开入皇城,宗亲、百官三拜后辞去。因姚知微尚未移宫太极,她的大驾仍须返回兴庆宫。于是长达数里的队伍缩短了不少,前呼后拥的八百人过了景风门往东去。
“皇姐……”姚知浚遣人护送家人回兴宁坊,自己却打马折返,被拱卫蜀王的亲兵拦在一旁。
姚知微叫停车驾,待万春荣替她挽起通幰后,方微微侧首。白玉九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一阵稀疏而清脆的玉鸣。
“天色不早了,景王不回去?”
清泠的声音飘入耳中,姚知浚有一霎的失神。
晚风习习,撩拨着玉辂两侧的旗仗上首的金龙口中所衔的緌带和垂铃。着储君规制衮冕的姚知微安坐其中,双手自然地搭在扶轼上。扶轼前头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金凤爪中亦挂有的金铃,正细微地摆动着。
金质柔软,所以它们的声音与振玉相比,稍显沉闷。但后者跟姚知微的声音相比,亦不足为贵。
骑马出行是大虞人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男女。当然,老弱病残孕以及特殊情况下除外。故此次祭祀,除了主祭和女眷,无人有资格乘车。姚知微二者都占,所以不用像随行官员一样更衣换冠,省下不少麻烦。
是以煊赫的仪仗中,乘于天子玉辂之上的摄政王姚知微着九章衮冕,分明是当世魁柄独持的尊者模样。然而朱颜不随落日而损,她那副随意的姿态尽显风神隽秀。举手投足间,只给人一种出尘的淡然。
穿着这样繁复的衮衣绣裳,等大驾过了飞轩门……
它便要成为她的华丽的裹尸布了。
姚知浚有些不忍,但他与虎谋皮,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姚知临铁了心要争权,而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倘若事情败露,姚知微会放过他吗?
再宽宏大量的君子,也不会容忍别人不断蹬鼻子上脸。
挽紧缰绳的手心沁出些许汗来,姚知浚垂首,以恭敬的姿态躲避姚知微如电的目光:“臣弟此次随您祭祀,得到的感触颇多。”
“哦?”姚知微饶有兴趣地问,“果真如此,本王可要洗耳恭听了。”
“不敢。”
马上的姚知浚将脊背压得更低:“父皇昔日铸下大错,导致天下生出许多本不该有悲剧来。母后和两位皇兄之事,更令人扼腕叹息。”
“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逝者已逝,生者……生者毕竟是我们的父皇、天下的主人。”
“皇姐,您如今身为摄政,一举一动皆为兆庶所瞻。您是天下人的表率,这次的祭祀之举亦得四海归心。”
“然而生父尚在,将其怎可遗忘?”
“臣弟的意思是,不若召宗亲而往视之,留迹以封众口。”
姚知微故作沉思:“父皇中风以后,外面竟然生出这样的非议吗?”
“本王与父皇是亲父女,血脉相连。无论发生什么,这都是不能更改的事实。”她轻叹一声,“但不排除有心之人在造谣生事,你说的对。政务繁忙,本王也的确很久没有去瞧父皇了。”
“宗亲随祭劳累,且现已散去,再召恐添其乏。不如皇弟陪本王同去?你府邸离兴庆宫不远,往返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是……”
“那便由你带路,”姚知微见他颔首应下,重新坐正,吩咐万春荣道,“贤妃娘娘就不必跟随了,你领些人,送她先回长庆殿。”
万春荣欠身,领命而去:“诺。”
“带路吧。”
“是。”
姚知浚忐忑地打马上前,望着那一小股分离出去的护送贤妃的队伍,心中深感不安。但他身后,蜀王的仪仗正跟着自己缓慢前行,并未停顿。于是,这一点疑云很快散去。
他们提前安排有甲士上千,而蜀王这里不过百余仪卫和手无寸铁的侍从。真要打起来,城门一闭,仅凭这些人,姚知微是插翅也难飞。若能生擒最好,若不能……
许是蜀王祭祀未归之故,兴庆宫这几日里安静极了,大同殿与龙池殿之间的夹街更甚。车轮碾在石板上,辘辘有声。过罢和风门又精简了几分的蜀王的仪仗,终于在明月高悬时入了瓮。
扈从拥着十六人擡着的常平舆刚过完飞轩门,还未走远,前后便齐齐传来一阵响亮的声音。像是碰撞的铠甲混着奔忙的脚步,嗵嗵,嗵嗵,引起了不小的声势。
擐甲持矛的卫士一拥而入,阻截了蜀王銮仪进退的道路。成王姚知临领兵在前,端王姚知祎率军在后。不到二里的夹街中,一时间挤满了气势汹汹的武人。
听到大门落锁的声音,披了甲姚知临方从武卫的身后走了出来。他瞥了一眼朝他奔走过来的姚知浚,望着没有丝毫慌乱的蜀王銮仪,不由蹙眉,大声喊道:“蜀王姚知微!你可知罪?”
姚知临铆足了劲,这一喊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在此刻分外沉静的夜色与火色中炸开。话落,蜀王乘坐的腰舆随之及地,更衣易乘的姚知微掀开通幰,从容地走了出来。溶溶月色下,那袭紫衣染上了一层白霜。
“本王何罪之有?”姚知微身形似松,负手立在常平舆前,并不曾再往前走一步。她轻飘飘的话也随着徐徐的晚风,传入这剑拔弩张气氛下,靠近銮仪前后的叛军的耳朵里。
松明火炬照亮一张张写满野心和欲望的脸,既刺破了夜色,又玷污了月色。她的眉目因此微沉,但清澈双眼中酝酿的情绪,显然不是恐惧和害怕。
姚知临冷冷地背着谋士提前写好的罪条:“贪恋权柄、不忠不孝、越俎代庖,这三桩罪,你难道想否认么?”
“今春伪朝受灾,你不增兵相击,反而拨粮相救。如此,难道不是为了迁延时日,好继续乾刚独断?”
“天子居于兴庆,为尔君、为尔父,却忽染恶疾,卧床不起。你既操持家国之事,又怎能令圣躬违和至此?”
“且诸王与汝同为皇室宗亲,虽然太宗有训:‘藩王食禄,不临土民’,可你一女子,却仗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天意’,封王拜官。”说着说着,姚知临妒火中烧,险些叫破了音,“这本是父皇恩典,你却犹嫌不足,屡屡造势惑民,意窥神器。”
“古往今来就没有女子做天子的先例,你还想牝鸡司晨到什么时候?”
率兵堵在蜀王仪仗末尾的端王姚知祎听了这许久,才帮腔道:“蜀王,你快快束手就擒,交出摄政大权,还政于陛下。以免今日蹀血禁门,推刃同气,贻笑千古!”
“皇姐,识时务者为俊杰。”姚知浚亦开口,妄图说服她,来一场兵不血刃的政变,“现在夹街前后都是我们的人,仅凭这百余扈从,你是逃不掉的。手足之间,何必伤了和气?”
“只要皇姐愿意放权,大可以富贵闲散到老。皇姐,生与死,当三思!”